博爾赫斯談話錄 - 第1章

博爾赫斯

書名:博爾赫斯談話錄

-------------------------------------------------------------

☆本文由早安電子書網友分享,版權歸原作者或出版社所有☆

☆僅供預覽,如果喜歡請購買正版☆

☆請勿用於商業行為,否則一切後果自負☆

☆早安電子書☆

☆http://www.zadzs.com☆

-------------------------------------------------------------

目錄

原序

1

神秘的島嶼

2

當我醒來

3

它像夏日的黃昏徐徐降臨

4

我只代表我自己

5

人群是一個幻覺

6

但我更偏愛做夢

7

作家等待着他的作品

8

時間是根本之謎

9

我總是把樂園想象為一座圖書館

10

噩夢,這夢之虎

11

面對鏡子我始終心懷恐懼

後記

天言智者

原序

1975年的聖誕之夜,布宜諾斯艾利斯城中氣氛緊張。博爾赫斯與我共進了晚餐。博爾赫斯面色黯淡。儘管我們一邊吃着可口的飯菜,喝着美味的葡萄酒,一邊談着話,但是這個國家潛在的陰鬱卻籠罩在我們心頭。最後,該走了。由於公共汽車和出租汽車司機們正在罷工,我們便只好步行。彬彬有禮的博爾赫斯堅持要首先將他的朋友瑪麗亞·兒玉送回家,儘管她住在這座巨大城市的另一端。但是這對這位七十五歲的老詩人來講沒有什麼不便,因為他喜歡走路,特別是在夜晚,而這也給了他一個同我漫談的藉口。我們在風中,在警覺的微暗的燈光里緩緩穿過城市。時間一小時一小時地過去,博爾赫斯對街上每一件稀奇古怪的事,對他憑着失明的雙眼不知如何看到的建築,對稀稀落落的行人,似乎越來越敏感。忽然一輛公共汽車駛來,瑪麗亞跳上車去,我們這才回過頭來朝博爾赫斯的寓所走去。

現在瑪麗亞已經安全地坐上了回家的車,至少我們希望如此。博爾赫斯便放慢了腳步。起初我以為他大概是忘了歸路,因為他在談到某個重要問題時,走幾步便停一停,並且左顧右盼,就仿佛我們迷了路。然而不是,他想談談他的妹妹諾拉以及他們的童年時代,談談四十多年前他在巴西、烏拉圭邊境上所看到的那個挨了槍子兒的黑人,談談他那些在十九世紀的內戰中扛槍打仗的先輩們。他的手杖常常敲打在破敗的人行道的坑坑窪窪上,每一件小事都會讓他停下來,像演員一樣伸出手杖,舒展一下四肢。我一直覺得,博爾赫斯的性格與他私下的談吐至少同他的作品一樣既意味深長又富於機智,而至少對我來講,正因為有了這種契合,才確定了他的寫作本身。黎明時分我們回到他那幢樓房。又一次長夜漫談結束了。

第二天下午我們一起去了聖詹姆斯咖啡館。整整三個小時我們只談論但丁和彌爾頓。天黑下來的時候我開始莫名其妙地傷感起來。在我們就要離開他的住處去馬克辛餐館吃晚飯時,我對他說:「博爾赫斯,我總是不能一清二楚地記住你說過的話,我能記住一切,但就是你的話記不住。」博爾赫斯挽住我的胳膊,以一種典型的似非而是的口吻安慰我道:「記住斯威登堡[1]說過的話,上帝賦予我們大腦以便讓我們具備遺忘的能力。」

要我一一記住我們在飛機上、汽車裡、街道上、飯館裡、起居室里的那些長時間的談話是不可能的。但是我們至少以這種稍微正式的方式為大家錄下了他那驚人的坦率、困惑和睿智。以我的經驗,還沒有什麼人曾這樣像蘇格拉底一樣與別人交談過。他的談話中充滿了深刻的、動人的沉思與反駁。我們多麼幸運,錄下了他的思想,錄下了他幾小時的談話,他曾以令人異常敬佩的友情同別人交談了一生。

1976年,博爾赫斯花了三天時間在印第安納大學參加了一系列有關他的生平與創作的對話活動。1980年春天,在威廉·T.

帕登基金會、印第安納大學西班牙葡萄牙語系、比較文學系和拉丁美洲研究所的共同主持下,他作為帕登教授重返印第安納大學,度過了一個月的時間。

在博爾赫斯1980年的那次美國之行中,他還訪問了芝加哥、紐約和波士頓,一路上邊走邊談。在芝加哥大學,他參加了一次大型的對話活動。在紐約筆會俱樂部,他回答了阿拉斯泰爾·里德和約翰·科爾曼的提問。他還曾在迪克·卡維特主持的電視節目中露面。在哥倫比亞大學的布特勒圖書館,眾多活躍的人們聆聽了他的談話。在那裡他說:「人群是一個幻覺。它並不存在。我是在與你們個別交談。」離開紐約後博爾赫斯到麻省理工學院參加了一個由該學院與波士頓大學、哈佛大學共同舉辦的討論會。這是博爾赫斯自1967年在哈佛大學任諾頓詩歌教授以來第一次重返坎布里奇。

威利斯·巴恩斯通

[1]伊曼紐·斯威登堡(Emanuel

Swedenborg,1688—1772),瑞典科學家、哲學家、神學家、神秘主義者,最著名的作品是討論來世的《天堂和地獄》(1758)。

1

神秘的島嶼

印第安納大學,1980年3月

為什麼不談談另一座神秘的島嶼?為什麼不談談曼哈頓?當一個人想到曼哈頓,他就會想到紐約這座大眾的城市。不過它會使你失明,就像太陽會使你失明。太陽當然是神秘的。據我們所知,只有鷹能夠直視太陽。我無法一睹紐約,不是因為我雙目失明,而是因為紐約使我失明,與此同時我又愛着它。當我說到紐約時,我立刻就想起了沃爾特·惠特曼。

豪爾赫·奧克朗代爾(以下簡稱奧克朗代爾)在座的諸位都想對豪爾赫·路易斯·博爾赫斯有所了解。

豪爾赫·路易斯·博爾赫斯(以下簡稱博爾赫斯)但願我了解他。我對他已然感到厭倦了。

奧克朗代爾你能否帶着我們瀏覽一下你自己的圖書館?哪些書是你青年時代所愛讀的?

博爾赫斯我現在喜愛的書就是我從前喜愛的書。我最初讀的是斯蒂文森[1]、吉卜林[2]、《聖經》,我曾先後讀過愛德華·威廉·雷恩和伯頓的兩種《一千零一夜》的譯本。[3]我現在依然在讀着這些書。我一生中讀的書不很多,大部分時間都在重讀。1955年我的視力棄我而去,使我難於閱讀,從那時起我就沒讀過什麼當代作品了。我想我一輩子也沒讀過一份報紙。我們能夠了解過去,但是現在卻遠遠地避開我們。只有歷史學家們,或那些自詡為歷史學家的小說家們才能了解現在。至於今天所發生的事,那是宇宙全部神秘的一部分。

所以我更喜歡重讀。我在日內瓦學習過法文和拉丁文。我在一首詩中寫道,我甚至忘記了拉丁文是一種財富。從某種意義上講,我在使用一種蹩腳的拉丁文,因為我說的是西班牙語,但是對於拉丁文,我總是充滿了嚮往,一種懷鄉之情。而這也正是許多作家所感受到的今非昔比。我的英雄之一,薩繆爾·約翰遜[4]就很成功地做了用英文寫拉丁文的嘗試

。克維多[5]、薩韋德拉·法哈多[6]和貢戈拉[7]用西班牙文寫出過很好的拉丁文。從某種意義上講我們應當回歸拉丁文,我們都在努力這樣做。讓我回到正題上來。在日內瓦我自學了德文,因為我想要閱讀叔本華的原著。我找到了一種十分愜意的學德文的方法,我建議大家都這樣做,如果你一點兒德文也不懂。就這樣試試看:找一本海涅的《漫歌集》

——這很容易——再找一本德英詞典,然後就開始讀。剛開始時你會感到為難,但兩三個月後你就會發現,你在讀着世界上最優秀的詩,也許你不能理解它,卻能夠感受它,那就更好,因為詩歌並不訴諸理性而是訴諸想象。

當我的視力下降到無法閱讀之時,我說:這不應該是結束。正如一位我應該提到的作家所說的那樣:「不要大聲自憐。」不,這應該是一種新經驗開始的證明。於是我想:我要探索我祖先使用的語言,他們或許在摩西亞,在當今稱作諾森伯蘭的諾森布里亞說過這種語言。[8]我將回到古英語。因此我和幾個人,其中包括瑪麗亞·兒玉[9],開始學習古英語。我記得一些詩歌片斷,很好的詩歌,其中沒有一行感傷的話。這是武士、牧師和水手的說話方式,你會發現這一點,在基督身後大約七個世紀左右,英吉利人就已經面向大海了。在早期詩歌里,你發現大海比比皆是。在英格蘭的確如此。你會發現像「on

flodesæht

feor

gewitan」(航行於大洋的驚濤駭浪)這般非同凡響的詩行。我是在大洋的驚濤駭浪中遠航至此的,我很高興來到你們大陸的中心,這也是我的大陸,因為我是個十足的南美人。我的大陸就是美洲。

自那以後我接着學習了冰島文。實際上在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我就已經開始學習冰島文了,因為我父親曾送給我一本《弗爾松薩迦》,這本書由威廉·莫里斯[10]譯成了英文。我陶醉其中。我父親後來又送給我一本日耳曼神話手冊。但是這本書更應該叫做斯堪的納維亞神話,既然德國、英國、荷蘭,陸上斯堪的納維亞都已忘記了所有有關神祇的故事。記憶保留在冰島。兩年前我曾去冰島朝聖——我記得威廉·莫里斯稱之為「北方神聖的土地」——不過我的朝聖從我小時候讀莫里斯譯的《弗爾松薩迦》和那本日耳曼神話手冊時就已經開始了。冰島為我們保留了關於北方的記憶。我們都受惠於冰島。我很難說清我到達冰島時的心情。我想到薩迦,想到埃達。[11]當我想起埃達時,我想到一首名為《格陵蘭詩篇》的詩。它不是格陵蘭北歐人寫的就是格陵蘭北歐人唱的。詩所講的是Attila[12],這是撒克遜人的叫法,北歐人稱之為Atle,日耳曼人則稱之為Etzel。我已經談到冰島,我已經對你們講了我去到那裡、看到那裡的人們時,看到我周圍那些和藹可親的巨人時,我是怎樣感覺的。我們所談的當然是關於古老北方的薩迦和埃達。

我已經說過那幾乎是一座神秘的島嶼。現在我要接着談第二個同樣神秘的島嶼——依我看所有的島嶼都是神秘的。去年我去了趟日本,我發現了一些於我頗為陌生的東西。不論你們相信與否,那是一個非常文明的國度。這種經驗我們在東方以外幾乎無法獲得。瞧,日本有兩種文明——我們的西方文明和他們自己的文明。一個佛教徒同時又可以是一個神道教徒,他也許還是一個衛理公會教徒,就像我的祖先或者路德教教友,諸如此類的人一樣。人們談到日本人,或許也談到中國人的溫文爾雅,但那種溫文爾雅完全是深層的。我在日本呆了三十多天,結交了許多好朋友。他們從不向我嘮叨什麼奇聞軼事。他們從不跟我談他們的私生活——他們的生活的確是隱蔽的——我也不跟他們談我的生活,而我卻感到我們是朋友,因為我們可以交談,不僅僅談論我們身邊具體的事,我們也有真正的話題,比如宗教和哲學。

我已經說過冰島和日本,現在我們要說的,也許是島嶼之中最神秘的島嶼,一個為我所熱愛的國家——它奔騰在我的血液里。我所說的當然是英國。我記得諾瓦利斯[13]說過:「Jeder

Engländer

ist

eine

Insel.」(每一個英國人都是一座島嶼。)與生活在巴黎或布宜諾斯艾利斯的人相比,一個英國人當然是一個島民。倫敦這座隱蔽的城市充滿了奧秘,我完全喜歡它,我把英語和英國文學看做人類諸多最偉大的冒險活動中的一項。

為什麼不談談另一座神秘的島嶼?為什麼不談談曼哈頓?當一個人想到曼哈頓,他就會想到紐約這座大眾的城市。不過它會使你失明,就像太陽會使你失明。太陽當然是神秘的。據我們所知,只有鷹能夠直視太陽。我無法一睹紐約,不是因為我雙目失明,而是因為紐約使我失明,與此同時我又愛着它。當我說到紐約時,我立刻就想起了沃爾特·惠特曼。沃爾特·惠特曼是那種不能被一筆帶過的人之一。在美國作家中有不少這樣的人。如果沒有埃德加·愛倫·坡,沒有沃爾特·惠特曼——我是說惠特曼所創造的神話,而不是他這個人——沒有赫爾曼·梅爾維爾,沒有梭羅,沒有愛默生,文學就不會是今天這個樣子。我熱愛愛默生,我非常喜歡他的詩歌。對我來說他是惟一一位智性的詩人——不管怎麼說,惟一一位有自己思想的智性的詩人。別人只有理智,但完全沒有思想。至於愛默生,他既有思想,又是一個徹頭徹尾的詩人。他影響了艾米莉·狄金森。狄金森大概是美國——我想也是我們美洲——有史以來發現的最偉大的女作家和最偉大的詩人。

這樣我就談到了四座島嶼:冰島、日本——我知道我會終生回想日本——英國和紐約。但是我們何必沒完沒了地談論島嶼呢?讓我們換個不同的問題,我希望能有個頗為不同的回答,儘管我翻過來調過去談的是一回事。我是個老人,原諒我。

威利斯·巴恩斯通(以下簡稱巴恩斯通)當哈特·克萊恩[14]在打字機上打出「this

great

wing

of

eternity」(這永恆的偉大翅膀)時,他意識到他是把「這永恆的偉大瞬間」的「瞬間」(wink)一詞打錯了,本來這樣要好得多,但他沒有改過來。

博爾赫斯「瞬間」比「翅膀」好嗎?不,我不這樣看,我不同意你的意見。你怎麼會覺得「瞬間」比「翅膀」好?噢,聽我說,你可別這麼想。

巴恩斯通不管怎麼說,哈特·克萊恩不是在打字機上,就是在判斷上犯了個錯誤。我要問你的問題是,我們犯過很多錯誤……

博爾赫斯我認為「翅膀」總是比「瞬間」好。

巴恩斯通錯誤有個人的、職業的和文字上的。有些錯誤把我們引向災難,有些卻為我們帶來好運。

博爾赫斯我的一生是一部錯誤的百科全書。一座博物館。

巴恩斯通用羅伯特·弗羅斯特的話說,我們應當選擇林中的哪條小路?你能否告訴我們,當你在生活中走錯了路,你都碰到過怎樣的災難或好處?

博爾赫斯你是指我錯寫的書嗎?

巴恩斯通是的,還有你錯愛上的女人和你錯花的時間。

博爾赫斯是的,但我有什麼辦法?所有這一切,錯誤的女人、錯誤的行為、錯誤的事件,所有這一切都是詩人的工具。一個詩人應當把所有的東西,甚至包括不幸,視為對他的饋贈。不幸、挫折、恥辱、失敗,這都是我們的工具。我想你不會在高高興興的時候寫出任何東西。幸福以其自身為目的。但是我們會犯錯誤,我們幾乎每天夜裡都要做噩夢,我們的任務就是把它們變為詩歌。而如果我是一個真正的詩人,我就會覺得我生命的每一時刻都具有詩意。我生命的每一時刻就像一種黏土,要由我來塑造,要由我來賦之以形態,把它煉成詩歌。所以我覺得我不該為自己的錯誤而抱歉。這些賦予我的錯誤產生於極其複雜的因果之鏈,或者毋寧說無止境的結果與原因之鏈——也許我們的錯誤並非始於原因——以便讓我將它們轉化為詩歌。我有一件良好的工具:西班牙語。當然我也受惠於英語,受惠於我對拉丁文的記憶,以及另一種我所熱愛的語言:德語。如今我正在學習古英文,也在努力對日語有所了解,我希望我能繼續下去。我當然知道我已經八十歲了,我希望我會隨時死去,但我又能拿死亡怎麼辦呢?只好繼續生活,繼續做夢,既然做夢是我的任務。我不得不時刻沉浸在夢境之中,然後這些夢就只能變成話語,而我也只能抓住它們,盡我最大或者最糟的努力運用它們。所以我想我不該為我的錯誤而抱歉。至於說到我自己的作品,我從不翻過頭來重讀,我並不了解它們。我是不得不寫時才寫點東西。一旦它發表了,我就儘量把它忘記,這也很容易。既然我們是在朋友們中間,我就告訴你們:當你們走進我的家——我在布宜諾斯艾利斯城北梅普街上的家,希望你們都能在適當的時候來訪——你會發現那是一座挺不錯的圖書館,但其中沒有一本我自己的書,因為我不允許它們在我的圖書館裡占一席之地。我的圖書館只存好書。我怎麼能和維吉爾或斯蒂文森比肩而立?所以我家裡沒有我自己的書,你一本也找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