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師 - 第10章
徐公子勝治
但另一方面,他的精神還是不夠振奮,以往夜間打坐清晨練拳之後,都會覺得眼神特別清晰,精神頭十足感覺不到一絲倦意與昏沉,但此刻卻總覺得還有一點沒睡醒,看樣子元神受傷的影響一時半會還是消失不了的。
「年輕人的功底不錯,架子也紮實,現在這個世道,你這樣的習武之人已經很難得了。」身後忽有一個老者的聲音悠悠傳來。
遊方吃了一驚立刻旋步轉過身來,約一丈之外站着一個人,正是昨天清晨遇到的那位怪老頭。看來感覺真不如平常敏銳了,雖然湖邊的草地能掩蓋人的聲息,但站樁時毫無感應的被人從背後欺到這麼近的地方,近三年來還是第一次。
老頭站的位置很巧,遊方的左右兩邊都是湖中荷葉,背後是湖心的四角涼亭,正好把他的去路給截住了,想跑都跑不掉。他只得上前一抱拳道:「老前輩,您是怎麼找到我的?」
問話的同時也很納悶,心中在不斷的琢磨,自己這一路究竟留下了哪些破綻,讓老頭能追蹤到此?老頭卻答非所問:「早起無事逛公園,正看見你在練拳,還以為你料到我老人家會來,特意在此地等候呢。……咦,你怎麼出汗了?」
遊方悄悄擦了擦額頭的微汗,解釋道:「剛練完拳,天氣有點熱。」
老頭似笑非笑道:「說這話只能糊弄外行,練拳不是打拳,以你的功底一趟套路下來是不會出汗的,再說你這汗出的也不對呀,不在手心卻在腦門,是冷汗啊,難道你怕了我老人家?」
遊方不得不點頭答道:「是的,老前輩高深莫測,我真的是怕了,請問前輩尊姓大名?」
老頭微微一揚臉道:「我乃當代地師劉黎,不是流離失所的流離,文刀劉,黎民百姓的黎,你叫什麼名字?」
「遊方,雲遊的游,方向的方。」遊方很痛快的回答,這其實是他的化名,與昨天住在滄州飯店登記的名字是一樣的,他身上也有一張叫遊方的身份證。
名字是假的,證件卻是「真」的。很多人在電線杆子上可能看過「辦證」的廣告,但大部分人並不了解,假證也可以辦成真的。比如張三辦了一張名叫李四的身份證,身份當然是假的,但證件卻有可能是真的,就看是怎麼辦出來的。(註:遊方的七姨姥一家就是專門干「辦證」生意的,其中的詳情後文如有涉及另行解述。)
老頭撲哧一笑:「你是遊方道士還是遊方和尚?」
遊方:「既不是道士也不是和尚,就是雲遊四方。」
老的表情有些高深莫測:「這個名字對我的胃口,但我看你的氣色不太好,夜裡是不是沒睡好?今天見到我老人家,是否有事想請教?」
既然躲不過這老頭,遊方當然有事想請教,上前一步恭恭敬敬道:「前輩昨天說我傷了元神,我並不太懂,能否請您老人家詳加指點?」
老頭似乎早等着遊方這一句了,很神氣的揮了揮手道:「都是江湖中人,提攜後輩我樂意為之,但想要我指點,你得先回答我老人家幾個問題,答的讓我滿意再說。」
遊方:「您老人家想問什麼?」
老頭一指湖心的四角涼亭:「別站在這裡說話了,我到那裡等你,有點渴了,你去門口給我買瓶水。」
遊方答應一聲剛走出一步,又轉過身來問道:「買什麼牌子的?」
老頭:「農夫山泉。」
遊方買來一瓶水,老頭坐在涼亭的欄杆上翹着二郎腿,接過水不喝也不擰開,晃悠着瓶子道:「小方啊……」
遊方趕緊打斷道:「前輩還是換個稱呼吧,您一叫小芳,我就想起村裡有個姑娘……」
老頭也樂了:「那就叫你小遊子吧,嗯,小遊子這名字不錯,和小流氓差不多。……小遊子,既然你的拳腳下過一番功夫,我想問你,為什麼練武?要認真的回答。」
為什麼練武?小時候練武只是當玩,感興趣而已沒有想那麼多。等習武有成人也成年之後,繼續習練下去,當然就會有自己的思考——為什麼?原因自然很多,比如可以防身,打架不吃虧,鍛煉身體等等。但練到遊方這種程度,就不單純是因為這些原因了。
遊方並沒有回答與人爭鬥、揚名立萬,也沒有回答強身健體、保家衛國,他說出了自己最真切的感受——享受人生。
第六章
殺殺人讀讀書
就算外行也知道習武之苦,練武的原因怎會是為了享受人生呢?如今的世界,武功再高也擋不住飛機大炮,冷兵器時代早已過去。但「武」的精髓不僅在于格斗,更重要的是一種內在的修養。試想一下,世上形形色色的人都是怎麼生活的?
上幾層樓就直喘氣,看一場立體電影就頭暈的想吐,多讀幾頁書就會精神倦怠,世上美食放在眼前也吃不出好滋味,隔三岔五就看病吃藥,這是一種什麼樣的人生?閒時雲遊天下身輕體健,忙時事務煩雜卻精神飽滿,幹什麼都起勁,吃什麼都香,這又是一種什麼樣的人生?
身心的狀態不一樣,生活的質量也不一樣,在這世上能享受到的樂趣大不相同。遊方的身心狀態不是普通的鍛煉能夠達到的,自從內家功夫習練有成,觸摸到「勁隨意走,運轉由心」的門檻時,在通常情況下、日常生活中,幾乎不會覺得疲勞和倦怠,總是保持一種身體舒爽輕健、精神飽滿清醒、感官明晰敏銳的狀態。
據遊方所知,還沒有哪一種別的鍛煉方式能達到這樣的效果。這樣一種生活狀態,是花多少錢也買不來的人生享受,這是遊方最切身的體會。所以在「傷了元神」之後,對一般人而言沒什麼大礙,遊方卻覺得非常的不適應。
聽見這番回答,劉黎非常滿意,連連點頭道:「不錯不錯,孺子可教也。你的功底不錯,可知世間各門修行皆有道、法、術之別,拳腳功夫若以『法』而論,分哪幾種?」
遊方不假思索的答道:「分三種,練法、演法、打法,其中練法是根基。」
拳腳功夫中的練法是根基,比如遊方已經接觸到了「勁隨意走,運轉由心」的門徑,所學的功底和心法都屬於練法,不經過長期習練是不會有真功夫的。
但是功力深未必會打架,就像金庸筆下的小君寶功力深厚,卻要向楊過學三招才會與人動手。其道理並不是很難解釋,因為打法與練法不同。形像的說練法是怎麼攢錢致富,打法是怎麼花錢消費。
比如遊方練「跨步大劈樁」時雙掌緩出圓收,就像推動一座山在前進,能夠感受到內勁隨着神氣鼓盪,遊走百脈川流不息含而不發。但是格鬥時發力完全不同,要勁隨意射如鞭而出,沒有經過專門的練習不能熟練掌握。
打法也有招式拆解,既有大開大盍、端正威猛的招術,但撩陰、插眼、鎖喉、暗肘、頂膝、踩踝等「損招」也一樣都不少。因為打法的核心不是什麼和和氣氣的比試,還要儘量不傷害對方,其目的就是擊倒、擊傷對手,在最短的時間內以最小的代價讓人喪失反抗能力。
真正的高手之間的格鬥,分出勝負一般不會用太長時間,而且大多很難看、沒什麼觀賞性,基本不會出現武俠電影中那種精彩的、你來我往的場面。但這並不意味着「武術」沒有觀賞性,除了練法與打法之外,還有演法。
過去走江湖賣藝的,現在拍影視劇搞動作設計的,都需要研究演法,它是一種可以在台上表演的套路,包括現在很多人在學校、公園裡學到的所謂武功拳術,基本上都是演法。演法套路如果沒有練法為根基,又不知如何用打法去拆解,就相當於一種動作編排很複雜的體操。
如果功底不夠的話,完整的套路也是演不下來的,比如最簡單的長拳套路中一個側身飛踢的動作,沒有練過的話一般人做不出來。演法與練法和打法有密不可分的關係,看一個人的演練套路就知道功底怎麼樣,同時打法中的很多招式是從套路拆解中變化而來。
現在學校體育課中教的武術,基本上都是演法套路,結合最簡單的練法,有一些鍛煉身體的效果,但沒有其它的實用性。社會上也有一些武館,教人的「功夫」幾乎以純粹的打法為主,打着「真正的格擊術」的口號,豈不知這樣做不論對習武者還是其它人都有害無益。
只練打法上的技巧,沒有相應的練法功底以及內養心法輔助,表面上看似乎練出了拳頭和肌肉,但對身體的傷害很大。以競技為目的的專業格鬥運動員,儘管平時保護手段很多也是滿身傷病,中年之後身體狀況大多不太好,何況是普通人呢?另一方面,只沉迷於打法技巧也可能在潛移默化中影響到一個人的性格,行事容易有暴力傾向,在社會與家庭生活中不是好事。
功夫的最高境界是傳說中的「形神皆妙,與道合真」,但若練的不得法,很可能會是一個形神皆傷的結果。
遊方回答了自己為什麼練武,以及對練法、打法、演法的理解。劉黎聽完了輕輕一擊掌:「其實這三者在傳承上還有講究,但你如此回答也不錯了,沒有讓我老人家失望。」
「那麼前輩可以指點『元神』做何解,晚輩傷了元神又是怎麼回事嗎?」遊方終於說出了最關心的問題。
劉黎一挺身從欄杆上跳了過來,拍着遊方的肩膀道:「有你這麼請教前輩的嗎?看看日頭也快中午了,怎麼也得請我老人家吃頓飯吧?昨天說好的,今天找個地方邊喝邊聊,年輕人,不要着急。」
遊方讓這個怪老頭搞的沒有一點脾氣,明明是他纏着自己不放,從青縣一直追到了滄州,現在又端起了架子,好像是遊方一路追着他似的,只得陪着笑問道:「前輩好什麼口味?我對這裡不太熟,不知找什麼樣的飯店好?」
劉黎用得意的口吻教訓道:「你還好意思號稱雲遊四方?殊不知每到一地,如不見識當地的山川名勝與風俗物產,等於白來一趟!……到滄州當然要嘗嘗河間府的火燒驢肉了,跟我來便是,就在公園對面。」
「火燒驢肉?是不是驢肉火燒?」遊方跟着劉黎走出荷花池公園,一邊問道。
老者一抹下巴,看那樣子一臉饞相:「是也不是,保定府叫驢肉火燒,麵餅是圓的,而河間府就叫火燒驢肉,麵餅是方的,俗稱蛤蟆吞蜜,還是乾隆給起的名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