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師 - 第16章

徐公子勝治



  遊方陪笑道:「前輩,我本來就不是你的徒弟。」

  劉黎大大咧咧一擺手:「將來有可能是,現在就得學着點,好好努力吧!」

  遊方哭笑不得,岔開話題又問道:「以那位崔老先生的年紀,不太可能親自下廚了,這家飯店的菜究竟做的怎樣?」

  劉黎一翻白眼,就像看一個傻子似的看着遊方道:「這種傻話你也問得出來?我也沒來過,當然嘗了才知道!……今天帶你來這裡吃飯,主要目的就是讓你看看這塊匾,你是學風水的,假如有人送你一面『地氣宗師』的金匾,你敢掛在門前嗎?」

  遊方連忙搖頭道:「我只是懂一些風水之說,不是專門學風水的,更不是什麼風水師,地氣宗師的金匾哪裡敢掛?」

  劉黎挺胸一指門匾:「所謂藝不壓身,人家就敢掛,也真能當得起!地氣宗師那樣的匾,我劉黎也敢掛,就希望你這個小遊子將來莫要當不起!」

  沒法和這老頭認真說話,三言兩語總能拐到這個問題上,遊方只得打趣道:「老前輩,您家大門上真掛着地氣宗師的牌匾嗎?」

  第十二章

彪悍的奶奶

  劉黎回手拍了拍自己的肩頭道:「我扛在肩上呢!行走江湖之際,便身負一代地師的傳承,也許你還不了解這『傳承』二字的含義,正因此我才會出現,否則你哪有這麼好的運氣與我老人家同席而談?……門上的金匾只是一種象徵,其象徵的東西才是真正屬於人們的財富,崔大廚百年之後,這家飯店還能不能掛得起這塊匾,你認為要看什麼?」

  老頭的神情很少見的激動,遊方趕忙打岔道:「匾看了,前輩的教誨我也記住了,可以吃飯了吧?說實話,晚輩真的餓了。」

  進了飯店才發現大門外那塊匾還真不是店家自己找人寫的,大堂正中還掛着同樣的一塊,但上面多了題頭和落款。題頭是「賀崔義清老先生從廚七十周年」,落款是「濟南烹飪協會贈,2007.9」。

  在這裡吃飯來晚了沒桌,包間都要提前預定,不料進門後劉黎和服務員打了聲招呼,就領着遊方上樓進了一間不大的包間——他來之前已經定好房間了,菜也點完了。遊方不由得再次苦笑,他自以為跑的挺歡,殊不知一舉一動都在劉黎的掌控之中,連今天中午在哪裡吃、吃什麼都定下了。

  劉黎點了四菜一湯,四個菜全是特色魯菜,而且都是葷的:九轉大腸、油爆雙脆、滑炒裡脊絲、鯉魚跳龍門。這些可不是適合老年人吃的菜,真沒想到老頭這一把年紀還有這種好胃口!湯稍微清淡一點,名字叫燕窩湯,但用料主要是蛋花與海菜。

  當鯉魚端上來的時候,劉黎微微一皺眉,嘟囔了一句:「刀工次了點。」

  遊方勸道:「以您老的閱歷自然見多識廣,我不清楚您說的刀工好是什麼概念,但這家館子對老百姓來說可不是很精貴,你也不看看價錢?這道菜三十八塊,什麼錢什麼貨,您還指望廚師做出御膳的刀工來嗎?不能光看人家的招牌,也要看他讓你掏多少銀子!」

  劉黎笑道:「說的不錯,你小子是什麼時候明白這個道理的?」

  遊方:「從小擺弄瓷器的時候就明白了。」

  劉黎提着筷子怔了怔:「擺弄瓷器?你的家傳不僅是風水?」

  遊方一不小心說漏了嘴,恰好此時油爆雙脆端上來了,主料是豬肚與雞胗切成花樣爆炒,他轉移話題道:「嗯,這道菜的刀工不錯,比剛才好。」

  劉黎伸手去夾菜:「要趁熱吃,油爆雙脆冷了就沒口感了……小心燙嘴。」

  功夫不大,酒菜全部上齊,服務員關上房門,包間裡只剩下一老一小。劉黎喝了一口酒,收起笑容,端着杯子不緊不慢的說:「年輕人,你躲了兩天,從河北來到山東上千里路。我老人家這麼大年紀還跟着你玩捉迷藏,事到如今總該有個交代了。這裡沒別人,你說,為何要殺狂狐?」

  該來的終究躲不過,遊方放下筷子,思緒沉入到回憶之中——

  ……

  遊方出生在河南省一個叫白馬驛的村莊,據說古時這裡曾是一個驛站,驛站中有一匹白色的駿馬,因此而得名。圍繞這個驛站有了酒樓、商鋪,漸漸發展成一個集鎮,一度很繁榮,但明末因為戰亂而廢棄,據說是闖王李自成大軍過境時摧毀了這個集鎮。再後來的幾百年,這裡又成了一個村莊,老人們提起村莊的名字時,都會講到這樣一個傳說。

  與一般的村莊以單姓宗族為主不一樣,白馬驛是一個雜姓混居的村莊,姓李的、姓牛的、姓馬的都有。提到白馬驛游家,不得不提一位在當地大名鼎鼎的老太太,她就是遊方的奶奶莫四姑。

  莫四姑是解放後不久嫁到白馬驛的,遊方的曾祖父早年是鄉間的私塾先生,莫四姑嫁到游家就圖丈夫知書達理又兼溫和儒雅。她年輕的時候可不是一般的強悍,論體格比男人還要壯實,而且會功夫,刀槍劍戟都能耍得來,掄起鋤頭七、八個壯小伙都能打趴下。

  莫四姑不太像一個普通的農村婦女,不僅能說會道、能打能鬧,且不怵任何場面。她在外面雖然強悍,但嫁夫隨夫,在家中對公婆很孝敬,在有些文弱的丈夫面前也從來不舞刀弄槍,家務做的好,下地幹活也是一把好手。

  莫四姑第一次顯示「威力」是在「反右」期間,那時全國上下各種運動不斷,浪潮也波及到河南鄉下的白馬驛,當時流行的運動是抓右派出來批鬥。這個村莊裡能輪到誰被打成右派呢?當然是莫四姑的公公、舊社會的私塾先生首當其衝。

  游老太公有預感,成天躲在家裡噤若寒蟬,但也差點沒躲過。某天晚上,白馬驛的村支書牛向東、會計馬衛紅、民兵隊長李援朝這三個人掌燈開會,計劃第二天發動革命群眾批鬥游老太公,討論的議題就是——咱們村也應該揪出一個大右派。

  剛剛討論到一半,突然燈花一閃,莫四姑破門而入,左手一把沉甸甸的斧頭,右手一把雪亮的鐮刀。屋子裡三個人大驚失色,牛向東和馬衛紅都縮到了牆角,只有民兵隊長壯着膽子喝問道:「老游家的,你好大的膽子,竟然敢私闖公堂!沒看見村領導正在開會嗎?」

  莫四姑很鎮定,並未回答,鐮刀一指牛向東說道:「你小時候曾過繼給你大伯,後來你大伯有了兒子,你爹才接你回家。你恐怕不知道,當年鬼子過黃河的時候,國民黨炸了花園口,你大伯給日本鬼子帶過路。」

  牛向東的臉一下子就黑了,撲過來呼求道:「弟妹,無冤無仇你可不能瞎說!當年都是被刺刀逼的,後來紅軍打鬼子,我大伯也給紅軍帶過路,還得過獎狀呢!」

  莫四姑神色凜然:「哦?你可以對革命群眾這麼解釋,何必怕我瞎說呢?你們在屋裡說的話我剛才都聽見了,我夫家與你們幾個又有何怨何仇?」言畢不再理會牛向東,斧頭衝着馬衛紅一晃又說道:「北洋當政的時候,你們馬家在城裡開青樓,專門殘害廣大婦女!那家妓院從你爺爺手裡傳給你爹,你爹這人吃喝嫖賭抽大煙把家產敗光了,解放後劃成分你們家才是貧農,別以為自己根紅苗正,小心革命群眾翻舊帳!」

  馬衛紅嚇着了,過來扯着衣服央求道:「大妹子,這些都是哪一年的老黃曆了,您口下留德好嗎?」

  見到這個場面,李援朝也傻眼了,一時不知該說什麼,不料莫四姑又沖他冷笑道:「李隊長,你只有一個女兒,嫁到了我娘家莫家原,已經生了兩個兒子,大伢子和二伢子都挺好的,將來指望誰給你養老送終呢?……無緣無故得罪了莫家原的人,對你又有什麼好處?」

  說完這番話,莫四姑摔門就走了。還真別說,後來風平浪靜,游老太公躲過一劫。再後來的歷次運動中,莫四姑在村子裡混的風生水起,受村民推舉還當過一段時間的婦女主任。此事本屬隱秘,直到很多年之後,有一回遊方的父親游祖銘喝多了說漏了嘴,遊方才知道奶奶還有這麼一段「光輝事跡」。

  十年動亂中有一段時間流行破四舊,城裡的紅衛兵四處抄家,鄉下也受波及。舊社會那些大戶人家的古物很多被抄了出來打碎砸爛,或者偷摸當垃圾給扔了。那時莫四姑又表現出與眾不同的眼光,帶着年紀還小的兒子有空就出去揀破爛,附近縣城裡的垃圾堆幾乎都翻遍了,撕碎的字畫、打爛的瓷片、破損的瓶瓶罐罐都揀回家來,全部堆在菜窖里。

  那個年代,沒人把這些破爛當好東西,更沒人注意一個農村婦女帶孩子翻揀垃圾堆。等到了八十年代初,剛剛改革開放不久,莫四姑就指使兒子承包了村裡的小窯廠,那時候公婆已經去世,家裡的大事都是莫四姑拿主意,遊方的爺爺也樂得輕閒。

  窯廠一開始生產普通磚瓦,恰好趕上了八十年代光景不錯,蓋新房的人很多,生產多少就能賣出多少,游家的第一桶金由此積累。等手裡攢了一筆錢,莫四姑又指點兒子以古法建造新窯,這回可不是燒磚頭了,而是仿造各種古瓷器,還特意從南方景德鎮一帶請來了幾位老工匠做指導。

  成年後的游祖銘已經是一位相當老道的文物鑑賞專家與仿造大師。小時候莫四姑領着他揀回來那些破銅爛罐、碎瓷殘畫,一方面教他怎麼修復古物,另一方面也讓他練習如何去鑑別與仿造——這需要大量實物打眼以及反覆對照。

  遊方小時候父親逗他玩,用的不是小汽車洋娃娃,而是歷朝歷代各種類形的古瓷片,教他看釉面、胎質、紋飾、造形風格,甚至還打碎了看新茬。遊方的「家學」可不僅僅是陶瓷,還包括了玉器、金石、字畫以及竹木牙角等各項雜類的古董鑑賞。

  回想往事,遊方有時甚至懷疑奶奶就是小說中所說的穿越者,怎會那麼有前瞻性的眼光?其實莫四姑是江湖八大門中冊門的傳人,懂各種江湖門道,以之保全門庭福澤子孫。

  離白馬驛不遠有一條莫公河,河對岸有一個村莊叫莫家原,莫四姑就是從那裡嫁過來的。遊方少年時家中窯廠生意正紅火,父母很忙無暇看着他,他沒事就喜歡跑去莫家原找各位舅公玩,因此還經常逃學。

  在以單姓宗族為主的村莊裡,人們經常以輩份排行,同一輩的人大多是各房堂兄弟而不一定是親兄弟。至於女的在舊社會往往連正式的名字都沒有隻有一個稱呼,比如遊方的奶奶戶口上寫的就是莫四姑。

  大舅公莫正乾早年是個走江湖的算命先生,如今是一家道觀的住持,並不常在莫家原。二舅公莫申守早年是個江湖郎中,如今是一位「德高望重」的中醫老專家。三舅公莫正辛早年走江湖賣藝,如今也有了民間表演藝術家的稱號。

  待遊方最親的五舅公莫正金早年是一位風水先生,如今也是當地有名的居住環境學者。至於七姨奶人稱莫七姑,早年嫁進了城裡,有個兒子也是遊方的遠房表舅叫劉寅,如今在做「辦證」生意,遊方的幾張身份證就是表舅劉寅給他的,包括名叫「遊方」的那一張。

  遊方的真名叫游成方,他還有個姐姐,叫游成元。

  莫家原這些長輩如今年紀都不小了,各自的「生意」幾乎都交給兒孫去打理,小時候遊方接觸最多的是五舅公與三舅公,分別教了他地理風水與內家拳法。

  有人可能會說莫家原是個騙子窩,只要出來混的都是江湖大騙子。這話也有道理,但遊方了解的更深,江湖術向來有「尖」和「里」的講究,「里」指的是各種江湖手段,而「尖」指的是其中真正的學問,比如遊方的奶奶莫四姑,那是真有門道的人,不能只看表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