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師 - 第17章

徐公子勝治

  莫家原這些江湖人自稱是「江湖八大門」的傳承,所學有「驚、疲、飄、冊、風、火、爵、要」八門(註:此處不展開解釋,讀者請參閱相關隨筆中的設定資料)。

  自古江湖術「里」相通,而「尖」各異,也就是說種種忽悠人的手段大多各門通用,而真正擅長的學問各有側重。遊方自幼所學最精通的當然是五舅公所傳的風門術,而家傳的冊門術倒是其次。

  遊方的父親游祖銘,性格很有些玩世不恭,但在一位強勢的奶奶莫四姑壓制下還很收斂。而遊方繼承了父親性格中玩世不恭的一面,對什麼事都有些無所謂,叫他學什麼他也會好好去學,只要能感受到其中的樂趣就行,但並不真的當一回事。

  奶奶莫四姑很不滿意遊方這一點,總愛拿話教訓他,但又捨不得真打,老太太疼大孫子。所以遊方從小在奶奶面前很調皮,就連學武也不是和奶奶學的,而是與三舅公的兒子莫章在一起練出來的。

  三舅公所教主要是內家拳腳,側重於體格身心的鍛煉,只有民間禁武不得私攜刀槍時不得已才以拳腳防身。而莫四姑更擅長的是各種器械兵刃,這才是冷兵器時代最有效的格擊術,真打起來手裡有傢伙與赤手空拳可大不一樣,不是有那麼一句俗話——武功再高,也怕菜刀。

  遊方的姐姐對家傳冊門術卻很感興趣,隨父親學的很投入,從小還纏着奶奶學武藝。但老太太對孫女教的卻不多,並且說:「時代不同了,女孩子學點架勢防身就可以,更重要的是多點心眼不吃虧。」

  游成元很有才,她倒沒上什麼名牌大學,而是景德鎮陶瓷學院畢業的,正因為感興趣才選擇了這樣一個專業,並且剛畢業就拿到了陶瓷工藝美術師證書。才有了,她的「貌」也非常驚人!

  第十三章

驚人的姐姐

  遊方的爺爺儒雅中帶着俊朗,而奶奶莫四姑年輕時也是當地的美人,按文化人的說法,就是彪悍中帶着野性美。而遊方似乎繼承了家族遺傳中優秀的基因,雖然自幼習武,看上去卻很清秀甚至有點文雅,穿上衣服外表的體格並不是特別的壯碩,而是顯得很勻稱挺拔。

  而姐姐游成元似乎集中繼承了家族遺傳中不太好的一面,「野性」絕對是有的,但是「美」卻談不上。身材倒是不錯,個子很高有一米七五,關鍵是相貌,形容人長的丑通常說能把小孩給嚇哭,而冷眼看見游成元,能把小孩嚇的不敢哭!——據遊方回憶,姐姐不出門的時候,家裡幾乎都不鬧耗子。

  姑娘家長成這樣,成了父母的一塊心病,雖然當面不說,但背地裡都擔心這個女兒將來怎能嫁出去?遊方的爺爺去世前,最遺憾的事就是沒親眼看見孫女出嫁,拉着游成元的手半天沒閉眼。這樣有「特點」的姑娘,普通男人她看不上,而能看中她的男人也實在很罕見,把遊方的母親愁壞了。

  但事情出乎所有人的預料,游成元嫁了個好男人——各方面都無可挑剔的金龜婿!

  遊方的姐夫叫池木鐸,大舅公曾說過:「這小伙的名字有趣,五行占了三行,中央有生有克,世上的事就這麼奇妙,真是一物降一物,他怎麼就相中元元了?」

  池木鐸長的很白淨,個子有一米八二,戴着眼鏡人顯得文質彬彬,看舉止談吐顯然從小就有良好的教養,學歷很高,北京大學考古文博學院博士畢業,他的導師就是遊方後來的忘年交吳屏東老先生。

  池木鐸出身於一個大家族的旁支,池氏企業集團的規模很大,但是他的父母在家族集團里並沒什麼地位,池木鐸從小也不受待見,堂兄弟都喜歡在他面前炫耀家底,有怎樣怎樣的貴重收藏,蔑視他這種小門小戶的旁支沒見過也不懂云云。

  也許是不服氣或者是被勾起了好奇心,成年後的池木鐸選擇了考古專業,而且接受了這方面最好的正規教育。認識游成元時他的父母已不在世,他繼承的遺產就是家族企業的股份,每年都有一筆可觀的分紅,足夠衣食無憂的過日子。

  而池木鐸本人並沒有什麼紈絝習氣,畢業後就職於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而且經常參加基層考古工作隊的發掘工作,非常熱愛自己的事業。這樣一個小伙,各方麵條件幾乎都無可挑剔,也許是因為工作的原因,快三十歲了卻一直沒有談對象,偏偏看中了游成元,展開了既含蓄又熱烈的追求。

  池木鐸第一次遇見游成元,是在江西省景德鎮郊外的一個考古發掘現場,那是二零零四年,當時景德鎮發現了一處明代官窯的廢瓷坑遺址,也就是幾百年前古官窯傾倒殘次品的垃圾坑,如今這裡面可都成了好東西,在各地抽掉了多名專業人員來進行考察發掘,池木鐸也在其中。

  這件事也引起了一場小小的轟動,很多圈內人各懷目的都去了景德鎮,希望能在鄉下收到流落民間的這類器物。殘損瓷片也是一種收藏品,有不少文物販子還以古代碎瓷片用拼湊粘接的方法偽造高檔古瓷,手法之妙一般專家都很難看出來,因為所用的部分原料本身就是真的。

  游成元當時在景德鎮一家工藝陶瓷廠一面打工一面學習,聽到消息也去鄉下看熱鬧。那一片田間圍觀的群眾很多,探方早已挖好,若干考古工作隊員正在取出一片片碎瓷編號記錄,周圍還拉着警戒黃繩,有當地派出所的幹警維持秩序。

  游成元大步流星擠進圍觀人群,向周圍掃視了一圈,「看明真相」的群眾立刻帶着驚駭的神色閃開了一條路,她很從容的走到了警戒黃繩前面。說來也巧,池木鐸正好帶着手套捧着一個盤子從探坑裡走上來,他要從游成元面前繞過去,到一旁臨時搭建的帳篷里。

  池木鐸很高興,竟然能在這個坑裡找到一件完整的瓷器,也許是幾百年前的監督者疏忽了,沒發現一堆碎瓷片中還有一個盤子沒打碎。搞考古的眼力一般很準,這個盤子的精確直徑大約在十八公分左右,邊緣有二十八道放射狀的菊瓣紋,盤心略下陷,弧壁圈足完整無缺,底部有大明弘治年制的題款。

  這可是個重大發現,池木鐸興奮異常,不料一抬頭正看見游成元睜大雙眼正盯着他。恍然間池木鐸誤以為自己到了敦煌,大白天看見了壁畫上的夜叉,一驚之下腿一抖手一哆嗦盤子沒捧住。腳下雖然是泥地,但踩的已經很板實了,而弘治白瓷胎質極薄,假如真落到地上難逃化為碎片的厄運。

  這個盤子在數百年前劫後余形,不料剛剛重見天日,轉眼又逢此大劫,倒霉啊!說時遲那時快,只見眼前一花,那「夜叉」一個墊步俯身已從黃繩下鑽了過來,在盤子即將落地的一剎那穩穩的抓住,隨即站起身來遞給池木鐸道:「拿好了,玩瓷器的,下盤要穩、手一定要准。」

  池木鐸已經呈石化狀,張口結舌沒在第一時間答話。看見游成元,池木鐸並不是害怕只是驚訝,盤子一脫手他立刻反應到不妙,腦袋裡嗡的一聲,想挽救已經來不及了。不料絕處逢生,這女子的動作竟然這麼利索,眨眼功夫就到了面前把盤子接住了,都沒看清她是怎麼鑽過繩子的?

  看着池木鐸的傻樣子,游成元忍不住撲哧一笑,這笑容讓不遠處正走過來的民警心裡一陣發毛。池木鐸卻覺得很親切,因為對方剛剛挽救了那個盤子,沒有給自己的考古生涯留下重大遺憾。

  只聽游成元笑道:「這是典型的弘治白瓷,胎薄而釉膩,燒制時容易變形起翹,盤形成器很不容易。這個盤子的沿口與足底沒變形,但是側面釉上的有些不勻,白瓷最講究的就是這一點,而且這些菊瓣紋其中有兩道稍微寬了一些,細看不協調。」

  游成元人長的難看,但聲音卻非常好聽,如夜鶯鳴谷絕對的溫柔悅耳。

  剛反應過來擦了擦冷汗,接過盤子正準備道謝,池木鐸又愣住了,倒不是因為游成元的聲音,而是她說的話。他剛才還在納悶呢,這個盤子在考古工作者眼裡並沒有什麼毛病,怎會混在廢瓷坑中?正準備拿回去找同行仔細研究,此刻卻被游成元一語道破,由此也可見明代皇家官窯篩選器物標準之嚴格。

  游成元僅僅是看了一眼,盤子就落下被她接在手中,前後不過幾秒鐘功夫,連盤底的款識都沒翻過來,就已經給瓷器準確斷了代,而且還說破了它為何會出現在廢瓷坑中的原因,這一份眼力與見識,讓人太佩服了,池木鐸自嘆不如!

  此時維持秩序的民警走了過來沖游成元道:「怎麼回事?退到警戒黃線外面去!」

  游成元沒說什麼,一閃身就鑽到了黃繩以外。池木鐸卻着急了,趕緊解釋道:「警察同志,沒什麼事,她是一位同行。」又沖游成元央求道:「你別走,等我一會好嗎?」然後捧着盤子小心翼翼的進了帳篷。

  游成元覺得這個人傻乎乎的有點好玩,反正是來看熱鬧的也不着急走,就在黃繩邊等着。時間不大,只見池木鐸吃力的捧着一大塊厚胎瓷片走了過來,後面還跟着兩名同事手裡都拿着同樣的瓷片,應該是一尊龍缸的殘片,表面還有青花釉龍紋。

  「這位,小,小姐,請你幫個忙,看一下這件龍缸究竟是失手打碎了,還是有什麼缺陷故意給丟在這裡?」池木鐸有些靦腆的再度與游成元打招呼。

  原來考古隊在廢瓷坑裡同一處發現了幾塊殘片,恰好能拼成一個完整的龍缸,器物初步復原之後一群人竟挑不出絲毫毛病來,無論從釉面、胎質、造形、紋飾等方面看都是中規中矩,不應該被丟棄才對,古代燒這麼一件完美的大件瓷器並不容易。現場有人推測是當年被失手打碎了,也有人認為它肯定有現代人所不知的缺陷,爭論了很久也沒有結論。

  游成元越過繩子俯下身仔細打量幾塊瓷片,微微一笑指着池木鐸手中瓷片釉面上的半截龍身道:「有一個小毛病,畫工錯了!」

  普通的畫工錯誤,比如將五爪龍畫成了四爪龍,或者點晴不對稱、龍的兩隻眼睛不是望着同一個方向等等,一般考古工作者都能發現。但他們未必精通工藝美術,有一些很專業的細節問題察覺不了。比如一幅工筆畫,你能分辨出畫家落下每一筆的前後順序,且知道正確的順序是什麼嗎?

  這個龍缸的毛病,就是龍身上的龍鱗有幾處能看出畫工落筆的順序不對。畫龍鱗前筆的弧線正好壓住後筆的邊緣,看上去如瓦片般層層相疊沒有破綻。但此龍缸上有一些龍鱗下筆時往外帶出了一點,仔細看本該壓在下面的鱗片邊緣,有一小截稍微畫入了上面的鱗片。

  可能是因為畫工沒有嚴格的按照落筆的順序來畫,這個小瑕疵並不明顯,如果是一般的器物一點毛病都沒有,但做為皇家龍缸,它卻不符合要求,是一定要打碎丟棄的!

  聽完游成元的解釋,眾人恍然大悟。收藏鑑定界有些不起眼的竅門說出來也許簡單,但不告訴你卻很難看明白。這就是為何有的人鑑別一件贗品要花很多功夫,而有的人掃一眼就能看出的原因。

  游成元對池木鐸第一眼印象不錯,於是並不藏私都告訴了他,大家紛紛對游成元表示感謝。有人驚嘆道:「那時官窯的工藝要求真嚴格,不知畫這個龍缸的畫師受到了什麼懲罰,一定不能輕了!」有人接話道:「這是當然,要不然傳世的明清官窯瓷器會那麼貴嗎?」

  這時有一位年長的考古隊員對游成元很客氣的說:「請問您貴姓?您在這一方面是內行,如果有時間,能不能進來一趟,幫我們再看一些東西。」

  游成元求之不得,跟着池木鐸等人一起進入了發掘清理現場,這就是他們結識的經過。游成元的長像看多了也就習慣了,而且考古工作者膽子都大的很,什麼都見過。忘了提一件事,池木鐸的博士論文就是專門研究樓蘭古屍的。

  剛開始這伙文物工作者對游成元多少有點疑忌,懷疑她是一個文物販子,考古發掘與古董鑑賞雖然學問相通但畢竟也有所區別,在鑑定方面各有各的專業知識。考古工作者對文物販子印象並不好,這些人走街竄巷順帶坑蒙拐騙,還會推動某些地方盜墓風氣滋長。

  一經交談,池木鐸獲悉游成元在當地的一家陶瓷工藝廠工作,並不是文物販子,對她的印象一時大好。隨着交流的深入,兩人之間有很多共同語言,池木鐸大有志趣相投、相逢恨晚之感慨。

  第二天是周一,游成元要上班沒有來發掘現場,不料晚飯後池木鐸特意趕回城裡,打聽着找到了游成元在工藝廠的單身宿舍,要與她掌燈夜談。一個小伙晚上獨自跑到大姑娘的宿舍里賴着不走,定有圖謀不軌的嫌疑,但若對象換成了游成元,誰也不會懷疑他有不良企圖。

  池木鐸與游成元之間有很多共同話題可以交流,池木鐸是學院派出身,接受的是正規高等教育,各種專業理論知識非常紮實。與他相比游成元則是典型的江湖派,自幼家學淵源在古物考證方面見多識廣,這兩人湊在一起簡直是珠聯璧合。

  池木鐸並不是一個很健談的人,但在游成元面前總有說不完的話。等到古窯遺址的現場發掘工作結束之後,池木鐸藉口協助當地博物館進行整理工作,仍然賴在景德鎮沒走,有空就去找游成元,似乎一天見不到心裡就感覺缺了點什麼。

  游成元一開始並沒有多想,她也很喜歡與池木鐸在一起交流,但是過了一個多月漸漸的察覺到不對勁了,這位年輕有為的帥哥對自己的態度過於熱情了,顯然已經超過了一般朋友間的感情。她卻猶豫退縮了,不敢多想進一步的發展,覺得兩人之間有點不太可能。

  恰在此時,池木鐸的單位一再催促他回去,他終於收拾東西走了。游成元鬆了一口氣同時又莫名的感覺到失落,不想再待在這個地方,於是辭職回到了家鄉。她在景德鎮打工本就是為了學習當地的傳統工藝,既不是想掙錢也沒打算久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