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師 - 第21章

徐公子勝治



  離遊方所在店鋪不遠的一個院子裡,有一家專營高防古瓷的店面,店堂中掛着一張大幅照片,是兩個婆娘的合影:其中之一是美國前總統夫人現任國務卿希拉里·克林頓,據稱是地球上最有權勢的女人,連自己的丈夫都管不好卻總愛管中國閒事的老婆娘;另一位就是這家店面的大嗓門店主。

  有一天遊方經過這家店面碰巧向里多看了幾眼,一位六十多歲男人,兩鬢斑白、國字臉、戴眼鏡、抬頭紋很深,右耳垂旁邊有一顆很明顯的痣,正指着一方筆洗問道:「這件東西,怎麼賣?」

  大嗓門店主正好在鋪子裡,隨口答道:「那是唐朝的官窯,貴得很!」

  遊方正在喝一瓶紅茶,聞言差點沒噴出來,忍不住笑的很古怪。搞古玩的提到官窯,是有特指的,首先是指宋代定、汝、官、哥、鈞五大名窯之一,如果再細說還分為北宋的開封官窯與南宋杭州官窯。其次是與民窯相對應,明清時代皇家在景德鎮專門燒制御用瓷器的作坊有時也稱為官窯,但這不用刻意強調。

  「唐朝的官窯」這句話,就和「美國主席蔣介石」一樣的搞笑。

  那位兩鬢斑白的長者卻沒有笑,一言不發就走出了店面,邁出門檻時很遺憾的長嘆一聲。看見遊方提着紅茶正在探頭探腦的怪笑,他問了一句:「小伙子,你笑什麼?」

  遊方在潘家園可是個玲瓏剔透的生意精,平時深得老闆的喜歡沒少攬生意,有空也幹過不少對縫的私活給自己賺些外塊,聽見有人答話立刻湊上前小聲道:「這位先生,您別聽她隨口胡咧,只能糊弄不懂行的老外!……我看您是個行家,想淘瓷器跟我來,只要出得起價,保證不打您的眼。……扯什麼唐朝的官窯,以為瓷器越古越貴呢,簡直是丟潘家園的臉!」

  老先生哦了一聲,反問道:「瓷器不是越古越貴嗎?」

  一聽這話似乎有點外行,遊方來了精神,賣弄道:「這您就不懂行情了,如今炒的最貴的是元青花,但傳世太少潘家園根本見不到真的,要講究瓷器,明朝永樂、宣德、成化還有清朝康、雍、乾三代那才是巔峰水準,我們店裡就有一份全球瓷器拍賣天價排行榜,不信拿給你看看做個參考。」

  老先生似乎對遊方這個人很感興趣,一邊走一邊問道:「小伙子,看你年紀不大,很懂瓷器嘍?」

  遊方略帶得意的回答:「不瞞您說,哪怕只有個破瓷片,我也能斷出是真是假,告訴你是什麼時間什麼窯出的,這類器物大概值多少錢,明面上什麼價,找對門路是什麼價,上拍賣行又是什麼價。……不信你可以拿東西試試我的眼,看我說的是不是實話,假如信的過我,往後您來淘寶貝,可以花點小錢雇我掌眼,到時候您挑東西談價看我的暗號就行。……不過要提前預約哦,這是我的小靈通號碼,我姓游,大家都叫我小游。」

  老者頗有興致的打量着他,隨手從兜里掏出來一小方似印章的玉器,幾公分高四稜柱形,上面還刻有漢隸銘文,筆畫深直硬朗如枝,頂部中央有一穿孔,他帶着考問之色道:「我身上沒瓷器,倒有一件玉器,你看看有什麼講究?」

  這東西一般人還真認不出來,遊方掃了幾眼便答道:「這是嚴卯,不是明代仿製的那一批而是漢代的古玉,佩在身上辟邪驅疫用的。玉料差了點,值個幾千塊錢。」

  老者點了點頭又問道:「我剛才看的那件筆洗,如果是宋官窯的,值多少錢?」

  遊方:「這就難說了,假如品相好又有門子,送到拍賣行出手上百萬都不稀奇。」

  老者:「你剛才說瓷器並非越古越貴,你所謂的貴又是指什麼呢?」

  遊方笑了,露出雪白整齊的牙齒:「看您老說的,當然是值錢嘍。」

  老者的表情竟有些苦澀,微微嘆了一口氣:「東西並非越古越貴,這話很有道理,比如野外隨便一塊石頭,可能都有上億年的歷史。有些器物之所以珍貴,當然是因為時間不能倒流,一個歷史時代再難複製,但更重要的是文明傳承賦予它的價值,它所承載的信息對於今天有不可磨滅的意義。如果說剛才那位店家丟臉,丟的可不是潘家園的臉,文物的真正價值,首先是文明的創造者與繼承者自身賦予它的,而非其它。」

  遊方眨了眨眼睛:「老先生,您的話有些深奧啊,您是來淘寶還是來干別的?」

  老者哂笑:「我看你年紀輕輕,卻能一眼認出西漢嚴卯,一時感慨多說了幾句。……那就再多問幾句吧,你剛才說只要看一塊碎瓷片就能斷代,並且知道同類器物的價值。這種東西冷了不能禦寒,餓了不可充飢,如果不用錢來衡量,那麼你能說出它真正的價值嗎,對今天的你我意義又何在?」

  遊方覺得這老者很奇怪,言談舉止與眾不同,平常來潘家園淘寶的顧客想的說的都是怎樣撿漏又不被打眼,誰會和他講這些?

  老者見他不回答,似是自言自語的又繼續說道:「能從一塊瓷片斷代甚至看出窯址,而你所知的價值無非是市場的買賣成交,可你能說出為什麼嗎?你能否從一塊瓷片看出一個歷史時代人們的精神狀態與社會風貌、看出王朝的更替與文明的興衰、看出它承載多少對你我有意義的人文內涵?能否解答為何會在那樣一個時代有這樣一件器物?它能否引發你內心深處的精神共鳴,並將這種共鳴的感受對人們闡述傳達?」

  這一席話將遊方問的有點發懵,他基本上都聽懂了,但的確回答不了!不由自主想起父親說過古董鑑定中一種特別的現象,仿製品就算用再高明的手段做舊,哪怕是惟妙惟肖甚至能騙過某些現代檢測儀器,但有一種「東西」是仿造不出來的。那就是歲月變遷的承載,賦予器物的「氣質」或「物性」,心神浸淫其中才能感覺到。

  但父親所說只是一種無法形容的感覺,而眼前這位老者的話是問也是答,很明確的闡述了另一種感受,雖抽象卻不虛幻,並且解答了父親所形容的「氣質」或「物性」從何而來?儘管老者在鑑定古玩的「眼力活」方面可能還比不上遊方,但卻有着遊方所不具備的人文境界,如此才能夠真正懂得這一切器物的價值。

  怎麼形容呢,假如某人將一件價格百萬的瓶子抱回家,將那些單純的金錢數字從腦海中暫且剝離,他到底在享受什麼、自己有沒有意識到?人存在於物質世界中,卻生活在精神世界裡,這才是我們與行屍走肉的區別。

  遊方這天沒在老者這裡攬到生意,後來在潘家園又見過這位很有學者風度的長輩幾次,但沒機會更多的交流。老者當日或許只是一時感慨的無心之言,而遊方卻很受觸動,在後來的日子裡時常回味這番談話。

  混在潘家園見識越多,就愈發感覺到自己所缺甚多。別看他有兩把小刷子,但真正水平還差的很遠,既沒有體會到父親所形容的感覺,也沒有懂得老者所闡述的境界。手藝不錯的匠人與意境高超的大師,其差別就在於此吧?

  遊方意識到自己真正的修養不夠,底蘊差的很遠,照這麼混下去一輩子也不過是個普通的古董販子,區別僅僅是生意大小而已。於是他又做了一個決定——去大學進修!上哪家大學呢?當然是姐夫池木鐸曾就讀的北京大學,因此他至少有些熟悉感,否則就去上清華了。

  飄門祖師爺孔子曰:「思而不學則罔,學而不思則殆。」遊方有所思,也準備上大學。有人也許要問了,想上就能上的嗎?一點不錯,想上就能上!

  據我所知的中國絕大多數高等學府,只要你有足夠的恆心與毅力能堅持下來,就可以得到絕大多數專業的系統教育,不必參加高考、不必交學費、更沒有期末考試或上課點名一類的麻煩。唯一的遺憾就是拿不到畢業證書與學位,如果實在想要的話,可以去找遊方的表舅劉寅想辦法。

  秘訣很簡單,早在民國時期北平就有不少知名學者使用過,就兩個字——蹭課!

  第十八章

蹭課

  潘家園舊貨市場與一般的市場周一到周日都開業不一樣,也與一般的單位周末有雙休日不同,它是每周四至周日開市四天,其餘三天休市,遊方有充分的業餘時間。二零零九年初夏,他決定混進燕園蹭課時,就辭去了看攤的工作,只是偶爾去潘家園轉轉攬點對縫的私活,恰逢大學放暑假,他空閒時間就更多了。

  在潘家園「打工」一年多,除去父親給的那張銀行卡之外,遊方自己的積蓄也攢到六萬了。他再一次搬家,在北京航天橋附近的一個小區里租了套一居室的房子,地點就在北京工商大學後面,離原子能情報所、釣魚台國賓館都不遠,周圍的環境還不錯,附近的鄰居有不少是工商大學的老師或學生,如今大學生出來租房住的情況也很普遍。

  附近一帶唯一顯得嘈雜的地方就是小區大門外的那條街,在西三環與甘家口之間名叫增光路,這條街上有很多家西北少數民族特色風味飯店,有不少西疆來京的族民聚集,一到傍晚時分,烤饢、烤羊肉串的香氣飄溢,帶着西疆口音的吆喝聲四起,熱鬧是熱鬧,但有時也很亂。

  遊方住在這裡,算是鬧中求靜,小區後面的樓里,離大門外的嘈雜聲很遠還算清靜,更重要的是這裡的房租並不貴。遊方懂風水,不論信不信,他也知道如何挑選一個從各方面來說環境儘量好的地方,本想住到北海附近,但那裡的房租太貴了,退而求其次,他選擇了航天橋附近,主要是為了練習內家拳術。

  每天凌晨,增光路上各家飯店還沒開張的時候,遊方就出門沿着西三環向南,大約走一站多路,來到玉淵潭公園練拳。這裡的空氣、環境都不錯,一池潭水與岸上花草也讓人覺得心情舒爽,是北京城區里這一片區域的風水靈氣聚集之地。遊方的內家拳法,就是在這一段時間觸及到「勁隨意走,收發由心」這層境界的門檻。

  除了練拳以及修習內養心法,他也經常去旁邊的工商大學轉悠,考察一般大學平常上課的情況,雖然是暑假期間,但只要有心觀察也能掌握不少信息。

  一般大學開學時都會在布告欄里貼上這一學期各個專業的課程表以及上課地點,主修、輔修以及公共選修科目都一清二楚。在每間教室的門口還貼着本教室這學期的每周課程表,寫的很詳細:周幾的第幾節課哪個院系的什麼專業、有幾個班級在這間教室上什麼課程、何人主講?主要是提醒學生不要走錯教室了,同時也提醒上自習的同學這間教室什麼時候被占用。

  這些信息在暑假時還貼着呢,要等到新學期開學才會換成新的,遊方摸進去轉了一圈就基本了解了情況,在大學裡蹭課很容易,唯一要做的功課就是為自己編制一張課程表以及日程表,幾乎可以選擇全校的各個專業,只要時間能錯得開。

  等到2009年9月開學的時候,遊方背着書包就進了北大,他不是走去的,也沒有打車,更沒有去擠公交,而是被專車接進了校園。辦法很簡單,先去北京西站,順着出站口的人流去找各大院校的迎新接站點。

  來到北京大學的迎新處只要說一聲「我是報道的新生」,立刻就有熱情的高年級同學將你領到專門接新生的大巴車上,還會主動幫着提行李呢,搞得你都怪不好意思的,並且也不會檢查錄取通知書。遊方就是這樣進了北京大學以「新生」的身份進行「考察」,校址離他曾「戰鬥」過的中關村並不遠。

  ……

  「小遊子呀,你還真對我老人家的脾氣,我年輕時第一次闖蕩北平城,也在清華園裡蹭過課,你和我想到一塊去了。」聽到這裡,劉黎突然來了興致,開口打斷了遊方的講述。

  「前輩也蹭過課?您老去的是清華?都進修了哪些專業?」遊方也很感興趣的追問道。

  劉黎一晃腦袋,眯着眼睛回憶道:「我主要去聽國學系的課程,當時清華國學系台上的老師們都很了不得,陳寅恪、王國維、梁啓超、趙元任的課我都聽過,這些前輩你認識嗎?」

  遊方笑道:「晚輩出生的太遲了,怎麼可能認識?您提到這幾位前輩,在我沒『上大學』之前,只對梁任公有些印象,中學課本里有。」

  劉黎的話匣子打開便收不住:「我在清華認識了任公前輩的公子思成,他自幼家學淵源不俗,我們還在一起討論過風水呢。後來他成了一位營造法式與風水格局大師,雖然與我的修行所學路數不同,但也是我平生深為敬佩的幾人之一。天安門廣場的人民英雄紀念碑,就是他主持設計的,你知道吧?」

  遊方怎會不知道梁思成,他聽吳老多次提起過,吳屏東就是梁思成的學生!梁思成是當代卓越的建築與教育學家,而劉黎說他是「營造法式與風水格局大師」,是從一位傳統地師的角度評價。遊方也曾問過吳老,在梁思成先生門下求學經歷,最大的遺憾是什麼?吳老回答很有些讓人意外——無緣見到傳說中的師母林徽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