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師 - 第22章

徐公子勝治

  因為吳老的關係,遊方對梁家父子的生平可是非常熟悉,當即又問道:「梁思成先生在清華讀書是1915年到1923年,任公前輩在清華講學是1922年到1927年,您老聽過任公前輩的課,又在學校里認識了思成先生,那麼應該是1922年到1923年之間的事。您老自稱民國二十三年已經三十九歲,那麼應該出生在清光緒二十一年,也就是1895年……」

  劉黎一瞪眼打斷了他的話:「我與金岳霖同庚,怎麼,你小子不信嗎?真不愧是潘家園混出來的,染上了那幫古玩蟲的毛病,哪怕是吃飯棒個破碗還不忘看一眼斷斷年代!你小子是不是也想給我老人家斷代呀?」

  遊方忍住笑說道:「前輩有多大歲數就是多大歲數,與晚輩信不信無關。再說了,就算晚輩有這個意思,你老又何必以破碗自比呢?……其實晚輩只是想問,當時您應該是二十七、八歲,是否已經號稱一代地師?或者是在那之後才遇到的上代地師前輩?」

  聽遊方提及了上代地師,劉黎的神情變得嚴肅起來,身子也不由自主的坐端正了:「那時的我已拜入先師門下,但還不敢自稱地師。先師說我學養不夠,要自知取有餘而補不足,於是我才想到去清華蹭課。……所以說你小子與我當年很像,難怪我越看你越順眼。」

  被他看順眼可不是什麼好事情,遊方在這短短兩天之內,麻煩一件接着一件,有苦又說不出口,想躲都躲不掉。此刻他卻被怪老頭的經歷勾起了真正的興趣與難以抑制的好奇心,忍不住繼續問道:「你老的經歷真神,晚輩很好奇,能否多講幾句?」

  劉黎板着臉一敲桌子:「說你還是說我?別忘了你在幹什麼,甭想打岔,接着交待!」

  ……

  蹭課與走江湖開棚差不多,先要踩盤子。從迎接新生的大巴車上下來,生活區內還有一個迎新點,各系院的輔導員帶高年級的學生,扯着系院的條幅擺開桌子迎接各自的新生。遊方四處聽一聽偶爾找人聊一聊,再到教學區走一走轉一轉,結合以前看過的學校介紹材料,情況基本就摸清了。

  大學裡的課程有小課、大課、公開課。所謂小課就是同一個班級二、三十人在小教室上的專業課,一般到了高年級小課比較多。所謂大課就是同一個專業或同類專業的幾個班級在一個大教室上的基礎課。所謂公開課大多是在階梯大教室上的課程,聽課的學生不限專業,往往以選修或輔修為主。

  公開課與大課很好蹭,只要你坐在那裡不搗亂,沒人管你是誰。有些熱門的公開課需要提前占座,而絕大多數大課根本不需要占座,教室里總有空位置,因為總有人逃課,就算全來了也不可能座滿。這是大學裡一種比較特殊的現象,平時上課教室里總坐不滿,考前上自習卻很難找地方。

  只有小課聽上去似乎很不好蹭,其實也沒麻煩,教室里肯定有空位,而且經常是第一排正中央面對着老師的位置——同學們都不願坐的那麼靠前顯眼,你進去,坐在那裡聽課就行。

  就算講台上的老師知道你不是這個班的學生,而是特意跑到這裡來聽他講課的,一般也不會趕你出去,甚至心裏面還會暗暗高興。當老師的誰不願意衝着自己來聽講的學生越多越好呢?越是知名高校的知名老師,越會這樣,這也是知識分子一個普遍的特點。

  假如這個班有好管閒事的學生走過來提醒你:「同學,我們班要上課,你別在這裡上自習。」

  此時只需厚着臉皮,面帶微笑的答一句:「我不是上自習的,很喜歡XX老師講的這門課,特意來聽,如果沒有空位我就走,有空位的話就坐着聽聽。」這種情況下沒人會趕你走,學生又不是政教處的行政官員。

  北大這麼多專業這麼多課程,怎麼選擇呢?遊方首選考古文博學院的課程,第一個要找的講課老師就是姐夫池木鐸的導師吳屏東。

  早在民國時期的燕京大學就設立了考古研究室,解放後的北京大學在歷史系設立了考古專業,1983年考古專業從歷史系中獨立出來單獨設立了考古系,1998年北京大學與國家文物局聯合辦學,考古系又擴建為考古文博院,2002年改名為考古文博學院。

  該學院在北京大學算是規模很小,只有兩個系:考古系與文化遺產系,共設四個本科專業:考古學、博物館學、文物保護、文物建築。其實它每年只招一個班的本科生,總共三十名。這麼一個學院為何招生這麼少,因為它還要承擔其它院系相關的專業教學任務,以及更多的考古及科研課題。

  吳屏東今年六十出頭,是博士生導師,主要任務是帶研究生與做課題,一般很少給本科新生上課。但是遊方很幸運,在北大的課程表里查到了吳老講的兩門課,一門是給建築系與歷史系二年級學生開的混合大課,科目是《中國古代營造法式》,另一門是給考古文博學院的本科三年級開設的專業小課《中國古代建築與葬制》。

  這兩門課是遊方一定要蹭的,至於其它時間,就跟着考古文博學院一年級本科新生一起混了,不必將所有的課程都蹭下來,只要選擇感興趣的專業基礎課就行。

  第十九章

一命二運三風水四修陰德五讀書

  吳老開設的跨專業混合大課屬於輔修科目,歷史系與建築系的同學們都戲稱為「風水課」,因為中國古代的建築結構以及各種法式都與風水學有必然的聯繫,講課的時候根本繞不開,吳老在課堂上引用了很多現代環境學理論去解構,讓遊方增長了不少見識。

  遊方所聽的第一節課是在歷史系教學樓的階梯大教室里,他早早就夾着包拿着坐墊占好了位置,等到同學們三三倆倆來的差不多了,把教室坐滿了一大半,吳屏東夾着講義上了台,習慣性的掃視一圈,視線卻在近處停留愣了片刻。

  遊方也抬頭想仔細觀瞧吳屏東的面相,四目相投兩人都有些詫異,原來台上站的竟是遊方在潘家園見過的、那位很有學者風度的長者!教室這麼大有這麼多學生,吳屏東偏偏也看清楚遊方了,沒法看不見,遊方就坐在第一排正中央的位置,正對着吳屏東所在的講台。

  吳屏東竟然認出他來了,笑了笑微微一點頭算是打了招呼,然後開始講課。

  同樣一門課,不同的人講效果不同,聽眾的感受也可能大不一樣。就和寫小說往往有個開場白或序言類似,從頭講一門課程,老師一般都要講一段引子以吸引同學們的興趣,這段引子往往課本里沒有,都是個人風格的發揮。

  在坐了二百多人的大教室里,吳屏東的開場白竟然是民間流傳的一些老話:「一命二運三風水,四修陰德五讀書。」他沒有介紹古代民間的那些迷信說法,而是解釋這句話在不同的年代都有什麼共同的、有價值的道理——

  所謂「一命」,可以理解為出身,這是一個人無法自我選擇的。雖然現代人文精神講究一切生命都是平等的,但事實上人們的確生而不同,不同的國家、不同的種族、不同的家庭、不同的客觀條件。你可以去抱怨但無法改變既成的事實,就像一個想發財的人抱怨自己的父母為何不是億萬富翁,沒有任何實際的意義。

  每一個人自從擁有自我意識,能夠從主體的角度觀察外界客體進行思考之後,人生第一個哲學命題就是:「我為何要來?」而它沒有答案,會引出另一個命題:「我將在這世上怎樣去做?」只有解決了這兩個命題,才知道怎樣去修行,才能理解孔子所說「知天命」的狀態,才能行而上之,達到「人生而有貧富,但貴賤在於心」的生活境界。

  所謂「二運」,可以理解為際遇,這也是一個人很難自我扭轉的,但可以選擇以怎樣一種方式去面對與融合。比如我們生在一個什麼樣的時代?先秦、唐宋、民國、還是二十一世紀的今天?我們這一生會遇到哪些人,會與我發生什麼關係,這個世界會發生什麼樣的大事對我產生不可避免的影響?

  再比如三國中形容曹操的一句話「治世之能臣,亂世之梟雄」,同樣一個人可能有不同的結局,這便是際遇所造就。它有定數也有變數,有些事情個人無法避免,但可以選擇以怎樣一種方式去面對。有人想炒股發財,也得看行情的大趨勢如何。

  再舉一個最簡單的例子,假如某人生活在上世紀三十年代面對日本鬼子的刺刀,你沒有辦法逃避這個時代所發生的事,但他至少可以選擇是做烈士還是做漢奸。而生活在和平年代的人們,就沒有這種決擇的考驗,這就是「運」。命與運之間非常微妙的一體相承,合稱為命運。

  所謂「三風水」可以理解為環境以及環境的選擇與創造,它不能脫離身處的世界,但可以自我造就、選擇怎樣去趨避。它體現了人與自然之間的互動關係,有抗爭也有相互的和諧,非常深刻的體現了中國傳統「天人合一」思想精髓。

  在一個大環境當中,創造一個小環境,主動去抗爭、改變、融合,包括一個人的生前死後的選擇與創造。《中國古代營造法式》這門課會涉及到很多傳統風水學的內容,希望同學們不要只看到封建迷信時代的糟粕,也不能僅僅用現代環境學理論去理解,而要體會到其背後隱含的有價值的人文精神。

  它從歷史遺蹟中隱約散發出光毫,對現代的我們有怎樣的啟發?當代世界最熱門的「發展與環境」問題,便是此處「風水」二字廣義的內涵之一。

  所謂「四修陰德」,如果不談轉世輪迴報應這一種宗教性的說法,從另一個角度去理解,是指一個人內在主體的「自我」,如何與外界客體的「非我」相處。人與人之間如何相處,人如何與社會相處,人類如何與世界相處。由此可見,「修陰德」與「風水」之間本就有密不可分的聯繫。

  從廣義上講這是一個族群的自發選擇,古代就有「世德不修,世風必下」的說法。做為個人修養來說,它能達到的境界是「如何與自我相處」。假如自己是另一個人,你如何與另一個自己相處?這比較微妙,有些同學可能不太明白,下課後可以回去想一想,有句俗話「自己和自己過不去」,又是什麼意思?

  所謂「五讀書」,可以理解為文明積累的傳承,它必須是人們主動去選擇的。生活在現代社會的人從某種意義上說都是幸運兒,我們繼承了前人不知花了多少代價、耗費多長時間才積累下的無形財富。所以讀書沒有必要去嘲笑前人無知或迷信,如果那樣的話,數千年後的人們還不知會怎樣嘲笑今天的你我,但你我也在造就他們的時代,要時刻想到這一點。

  吳屏東最後說道:「讀書兩個字真正的含義,可不是為了應付考試,關於這一點我就不展開講了,同學們來到北大,是幹什麼的?……好了,大家現在打開課本!」

  同學們紛紛笑着打開課本,只有遊方沒課本,側頭掃了旁邊桌子上的書本幾眼,打算明天就去找地方買。吳屏東的第一堂課,以這麼一段引子為開場白,不知其它同學感不感興趣,反正遊方聽的是津津有味。

  這是一門輔修課,一堂大課分兩節,安排在周五下午的最後兩節。等到課間休息之後再上第二節,遊方回頭看了一眼教室,發現已經走了好幾十人。這些都是逃課的,有的是想早點去食堂打飯,有的是和對象約好了過周末。

  課間休息的時候,吳屏東下了講台徑直走了過來。遊方趕緊起身,恭恭敬敬的垂手而立,只聽吳屏東到近前問道:「小游,原來你是北大的學生,歷史系還是建築系的?怎麼逃課去潘家園混,上課還不帶課本?」

  遊方實話實說:「我不是歷史系也不是建築系的,也不是北大學生,就是蹭課的,特意來聽吳教授您講的課。今天是第一次,所以沒課本,回頭就去買。」

  不要以為江湖「高人」沒事就滿嘴跑火車,實情恰恰相反,遊方非常「喜歡」說實話,沒有十分的必要絕不撒謊!一開口要麼儘量取得對方的信任,要麼能引起對方的好奇心,這是走江湖釣空子的金科玉律,最重要的是——要清楚在什麼場合對什麼人說什麼樣的話。

  吳屏東怔了怔,隨即就笑了,走回講台拿來了自己的課本,封皮已經有些舊了,是前些年的老版本,遞給遊方道:「這個拿去吧,送你了。」

  遊方捧着書本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這怎麼好意思,我自己去買好了。」

  吳屏東搖了搖頭:「我家裡還有,你就別客氣了。大老遠從潘家園跑到北大來蹭課,也挺不容易的。」

  遊方:「可是,您把教材給了我,下節課……」

  吳屏東輕輕一擺手打斷了他的話:「書就是我寫的,我上這門課,還用看教材嗎?」

  遊方連連點頭:「是是是,那也太小看您老的水平了,謝謝,真的非常感謝,書我收下了。……實不相瞞,您的另一門課《中國古代建築與葬制》,我也打算去蹭。」

  吳屏東已經轉身欲走,聽見這句話又回過頭來:「想去就去吧,反正教室也坐不滿,但不要妨礙別人,人家可是真正考了試又交了錢來讀書的。」想了想又交待了一句:「好不容易來了,那就認真點,不要學那些沒事就逃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