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師 - 第24章
徐公子勝治
遊方以請教的語氣道:「吳老原本打算說什麼?」
吳屏東:「我本想告訴他們,已出土傳世的中國文物中,海外的收藏量遠遠大於國內的館藏,而國內絕大多數館藏文物是不可交易的。這一場炒作實際上是給西方收藏的中國文物帶來了一次漲幅巨大的重新估值,推向市場後不亞於二次掠奪。……它也有意無意引發了境內盜墓破壞以及文物走私的猖獗,境外很多拍賣的東西,也不一定是歷史上流失的,而是近年盜墓者通過種種途徑走私出境的,又通過這種方式高價賣回國內的收藏界。」
遊方歉然道:「我把課堂時間占用了,您老還沒來得及說。」
吳屏東笑了笑:「沒關係,我已經給他們留了作業,有學就要有思。而你說的門道也非常重要,但不論把世間種種手段看的多清楚,但也要明白整個大背景是什麼,所以我把你留下單獨聊兩句。」
遊方連連點頭:「是是是,我不過是了解一點江湖小術,所以特敬佩吳教授您這種真正有大學問的人!……您看,我是不是也交一份作業?」
吳屏東搖了搖手:「你就不必了,你在這裡蹭課是利用空閒的教學設施,我可以接受,如果交作業給老師批,那就是占用教學資源了,我不能鼓勵。好了,你也走吧,不要誤了中午飯。」
遊方離開的時候,吳老先生還站在講台前,望着空蕩蕩的教室,眼神很複雜,似有些落寞還有更多的期待。
吳屏東在課堂上話沒說完,於是給學生們留了作業,他沒有讓遊方交作業,卻特意把他留下來單獨談話,這是吳老與小游第一次正式的交流。第二周又上這門課,下課時吳屏東又叫遊方留一下,卻沒有多說什麼,而是給了他兩樣東西。
一張北京大學教學區與生活區各大食堂通用的飯卡,還有一張可以刷卡進入北大圖書館的閱覽證。「禮物」非常輕幾乎不值什麼錢,飯卡的金額也是空的,需要遊方自己去管食堂的後勤窗口充值,但這兩樣東西的象徵含義卻很特殊,會給一名在北大蹭課的外來人員的學習和生活帶來極大的方便。
遊方非常感動,再聯想起一個多月前吳老送的兩本書,幾乎不知該說什麼,連拒絕或者客氣幾句的話都說不出來。而吳屏東也沒想聽他的感謝,打了聲招呼轉身就走了。遊方覺得自己應該好好的報答吳老,卻找不着合適的機會,除了在教室里聽課別搗亂,吳老也不需要他做什麼。
但功夫不負有心人,此事僅僅過去了半個月,機會居然來了。
第二十一章
瘋狂的玉璽
那一天是周六,學校沒課遊方又去了潘家園市場,像往常一樣四處觀察希望攬點私活賺些零花錢。雖然他的積蓄足夠用一陣子,那也不能天天在教室里坐吃山空啊。這時褲兜里的小靈通突然響了,拿出來一看,是一個從未見過的陌生號碼。
電話是吳屏東打來的,一年前第一次見面,遊方就給了他自己的小靈通號碼,沒想到老先生一直還留着。在電話里吳老問他在做什麼,有沒有空?遊方趕緊答道:「沒有事,在外面閒逛,吳教授有什麼事儘管吩咐。」
吳屏東很客氣的請遊方到他家裡去一趟,有事想請他幫忙,並在電話里告訴了詳細的地址。遊方揣起電話立刻就走,打車、坐地鐵、再打車以最快的速度趕到了燕園附近吳老的住所。
吳屏東單身一人住在北京,他的妻子原先也是一位頗有建樹的文物工作者,兩人年輕時是大學同學,感情曾經非常好。後來妻子去美國進修,然後找了個機會就留在了美國,幾年後拿到了綠卡。憑藉着豐富的專業知識以及祖上留下的積蓄,從事古玩行業,事業經營的越來越好,十幾年前在紐約開設了一家古董商行,名叫玉翀閣。
俗話說距離產生美,但距離太遠分隔的時間太久,美也會消失的。妻子多次要求吳屏東去美國與她一起開拓事業,而吳屏東堅持留在燕園,夫妻倆的個性都很強很有主見,誰也不肯遷就誰。當妻子正式加入美國籍,玉翀閣也成功開業之後,夫妻倆就離婚了,很平靜的分手並沒有什麼爭吵,只是彼此的緣份走到了盡頭。吳屏東還有個女兒,從小在美國長大並接受教育,是個典型的香蕉人。
吳屏東家中布置的很雅致,但有點亂,到處都放着書和各種圖片。吳屏東開門將他迎進來,遊方一眼就看見客廳的茶几上放着兩件古董,一個黑釉瓷罐和一隻豆青釉瓷碗。遊方愣了愣,本能的就感覺這兩件東西有問題,一進屋直接沖茶几去了。
吳老在沙發上坐了下來,笑着問道:「真是古玩蟲出身,一進屋就沖它倆來了,看出什麼了嗎,是真還是假?」
遊方這一次很謹慎,沒有輕易開口,帶上茶几上放的一副白手套,捧着兩件東西仔細看了一番,這才說道:「不能簡單的說真假,一件真瓷假器,另一件是半真半假。」
吳屏東哦了一聲:「說清楚點,我洗耳恭聽。」
遊方指着黑釉罐道:「這是北宋耀州窯的東西,不是贗品,但它的造形比較奇特,下圓而上窄,根本不符合當時的器形風格。其實它不是瓷罐,而可能是上面帶頸部與口沿的瓷瓶,瓶形器的口沿在流傳中最容易缺損,它被人從頸部截去重新磨口,變成了一個看上去完整無缺的瓷罐。」
然後又指着豆青釉瓷碗道:「這個碗只有底下的圈足是真的,上面的碗身是現代拼接的,手法非常巧表面看不出拼接的痕跡,但這種粘法我見過。不信你用鹼水煮一夜,再拿出來放到火上一烤,整圈碗底就會掉下來。」
吳屏東看了看表,微微有些驚訝的點頭:「你說的一點不錯,竟然只用了一分半鐘,而且僅僅是用眼,什麼儀器都沒拿,連放大鏡都沒用!」
遊方靦腆的笑笑:「其實也不完全是用眼,有了經驗就熟練,罐子的器形不對就是破綻。而瓷碗的足底最厚實,在殘存的瓷片中也最容易保存下來,通常造假者都喜歡用它,因為底部帶有真正的款識,連內行都容易打眼。」
吳屏東追問道:「你剛才說這碗的拼接手法很巧表面看不出痕跡,你是怎麼看出來的?」
遊方伸出中指,在碗口彈了一下:「拼接的痕跡雖然看不見,但碗身和碗底的釉面還是有細微的不同,如果用指甲輕輕去彈碗沿,敲擊的聲音也和真品不同。」
吳屏東這回是真的吃驚了,坐起身子湊近了問道:「聽聲音也行啊!我怎麼聽不出來?」
遊方笑了:「一般人都聽不出來,看釉面就是了。這需要大量的真品做反覆的體驗對照,而且不僅要求聽覺特別敏銳,還要精通音律才行。」說到這裡他莫名想起了父親游祖銘,父親就精通古琴音律,不僅僅是愛好風雅,也是一門「專業」技能,一邊接着說道:「吳教授請我來不是為了看這兩件東西吧?以您的水平,還不至於被它們打眼,如果真是不小心走了眼,告訴我是怎麼回事,也許還有辦法能追回損失。」
吳屏東搖了搖頭:「你以為是我從潘家園淘來的嗎?搞錯了,前一陣子警方搗毀了一個文物造假與走私團伙,沒收了一批真真假假的東西,這兩件瓷器是我從文物局的倉庫里寫條子領出來的,打算做教學用,給我帶的那幾個研究生練練眼。……文物保護雖然與古董鑑定不太一樣,但也要有這方面的常識和經驗。」
遊方有些疑惑:「那吳教授找我有什麼事?」
吳屏東站了起來:「不必總叫我吳教授,我年紀比你大很多,客氣的話叫一聲吳老就行。跟我來,給你看幾樣東西。」
走進書房,吳老打開電腦,調出了一系列圖片和英文資料,圖片中顯示的是一方田青玉印各個角度的照片。上方是雙龍扭雕,下方有陽刻直篆六字「八征耄念之寶」,刻字表面還有硃砂留下的痕跡,原來是一方乾隆皇帝曾用過的玉璽。
遊方皺了皺眉頭不解的問道:「吳老這是什麼意思,電腦上的圖片能夠人為加工的地方太多了,色潤和包漿也根本看不出來,您難道想要我鑑定這個嗎?這樣可不行,需要實物。」
吳老解釋道:「今天請你來可不是為了鑑定文物,這件東西也不需要你我鑑定,是想問你一件事。你上次提到了一種江湖手段『盤內滾珠』,我是深有感觸,你還提到了上半年那場圓明園獸首拍賣會就是佳士得設局釣空子,而蔡銘超先生出手攪黃了拍賣,目的是為了破局,倒是解答了我先前的一些疑惑。」
聽到這裡遊方立即反應過來,忍不住插話道:「難道是有人要拍賣這方玉璽?」
吳屏東露出讚賞之色點了點頭:「就是下個月中旬,蘇富比倫敦拍賣行將要拍賣這方玉璽,已經引起了很多人的關注,據我所知港澳有幾個大買家想出手拍回來,然後獻給國家文物部門。……聽說了這件事,我突然想起了近年的一系列事情,聯想到你那天說的話,覺得其中有蹊蹺。」
去年10月(註:兩人這番談話是在2009年10月末,此處的『去年』是指2008年),蘇富比香港拍賣行在一次專場拍賣會上拍出了一枚清乾隆雙龍交扭「乾隆御筆」白玉璽,神奇的創造了6338萬港元的天價,這是中國古代白玉器物的最高成交紀錄。據說這枚玉璽是英法聯軍當年搶走的,隨後各種爭議與討論不斷,引起了極大的關注與轟動。
一般中國人都清楚,天子玉璽在古代象徵着什麼?它肯定能激起人們極大的興趣。如果是設局的話,那這一局做的很成功,因為接下來短短的時間內,中國古代玉璽接二連三的在國際拍賣市場中出現,而且清一色全都清宮玉璽——
轉過年來的2009年4月,巴黎拍賣了一枚清乾隆「九洲清宴之寶」玉璽,被一位華人以1680萬人民幣買下。
不久前的2009年9月,紐約拍賣了一枚清乾隆田黃玉璽,據說以超過四千萬人民幣的價格成交。
而不久後的2009年11月中旬,又冒出來這枚清乾隆「八征耄念之寶」田青玉璽,將在蘇富比倫敦拍賣行拍賣。
吳老剛說到這裡,遊方插話提醒道:「您漏了一件,去年6月,一枚『康熙御筆之寶』蟠龍玉璽,在法國拍出了560萬歐元,折合人民幣接近六千萬,突然創造了一個驚人的成交天價。那才是江湖術『盤內滾珠局』中所謂的『開棚興崗第一驚』。……『門檻』安好了,然後到了去年10月,你剛才說的『乾隆御筆』白玉璽才推到香港的拍賣會上,賣出了6338萬港元,已經開始在釣空子了。接下來,是一枚又一枚輪番往外出,而且是一枚玉璽帶動一整場拍賣會,其他所有拍品都跟着借光,總成交額很大。」
吳老點頭道:「你一提我也有印象,這幾天只注意乾隆玉璽了。炒了青花又炒玉璽,佳士得與蘇富比輪番上陣。它們這種跨國藝術品經營巨頭,與西方大小博物館、私人收藏家、甚至各大財團世家的聯繫千絲萬縷,幕後老闆背景複雜的很,貓膩也非常多。」
遊方冷笑道:「反正就是這麼個花樣,看穿了也簡單。」
吳老卻搖頭道:「一點也不簡單啊,它牽涉到太多的東西了。你上次特意提到,蔡銘超攪黃圓明園獸首拍賣,目的是為破局。但蔡先生拍下東西卻拒絕付款,經濟、信譽、形象各方面的損失很大,這種辦法不可能再三使用。今天叫你來就是想問問,有沒有別的辦法能破局,就是攪了下月中旬這場拍賣?」
遊方愣住了,他萬沒想到,北京大學的一位考古學教授,想管倫敦拍賣會的閒事。在他的印象中,像大學裡教書的知識分子們,管閒事的辦法無非是寫寫文章感慨呼籲一番,君子動口不動手的清談而已。而聽吳老意思,他老人家的打算不是動口清談而是真想動手,攪了倫敦蘇富比乾隆「八征耄念之寶」拍賣會這一局。就憑他們這一老一小,可能嗎?
見遊方半天不說話,只盯着電腦屏幕上的照片,吳老喟嘆一聲:「提這種問題,也確實為難你這個孩子。」言下之意沒辦法就算了,這種事情確實難度太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