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師 - 第5章

徐公子勝治



  遊方不得不佩服道:「狐爺是大行家,我以後得和您多學着點。」

  狂狐這個人做事很沉穩,就是有時愛炫耀,喜歡聽人誇獎,當即點頭道:「我們互相學吧,你的風水秘訣也別總藏着掖着,跟我混有的是好處。……雖然掌眼先生一般不用下洞,最好也練練膽見識一番,要不,今天下去看看?……沒事的,不就是死人嗎,沒什麼好怕的!」

  盜洞的入口離他們的立足處只有兩米多遠,在夜間不仔細觀察幾乎看不見,狂狐說着話已經走到了洞口旁,身體背向遊方。——這是天賜的良機,如果此時不動手,恐怕再也等不到這樣的好機會了!

  狂狐不僅練過武而且親手殺過人,不是一般的小蟊賊,這種人不僅反應快且直覺十分敏銳。他說話時莫名心中一緊,覺得身後的遊方有些過於安靜了,風中似乎有危險的氣息,立刻原地一旋身。

  幹這行的儘管膽大包天,但一舉一動也有習慣性的講究。比如在墓地里不會猛然回頭,假如背後有動靜,會很利索的邁步旋腳尖轉過身來,胯骨以上整個上身幾乎不晃,動作迅捷無比。

  狂狐一轉身發現遊方已經動了,他的動作很奇怪,左腿微曲右腿後擺,兩隻手左右張開前伸就像兩隻扇動的翅膀。眼角餘光瞥見這一瞬間的姿勢,狂狐心中一驚,立刻就明白遊方要攻擊自己。

  在熟悉格鬥的人眼中,一看遊方那個沉身收腿發力的動作,就能反應到對方的下一個動作是起腳直踢。狂狐幾乎是條件反射般的一個箭步上前,抬左腳下踹封對方的右腳,左臂一曲護住胸部與咽喉,右拳直刺對方的面門。

  從轉身到前撲發起攻擊,動作如行雲流水一氣呵成,狂狐的格鬥經驗相當豐富,同時伴隨着半聲斷喝:「你——」

  但狂狐畢竟還是慢了半拍,一拳刺出之後,遊方不躲不閃也向前一撲,雙手一搭他的右臂似有千鈞之沉,身形居然隨之騰空而起。狂狐上身往下一挫,左腳踹空了,而遊方騰空的同時右腳踢出,正擊中他的左手小臂。

  「兩肱抱丹混元勁,借力騰空沾身起。」這是形意拳燕子門的身法口訣,狂狐的心猛往下一沉,萬沒想到眼前的小游先生竟然是一位身手不俗的會家子,以前怎麼沒看出來?長年打雁居然被雁啄了眼,這個跟頭真是栽到家了!

  他也來不及感慨,遊方一腳踢中他護胸的左臂,腳法竟然使的是拳法中的「崩勁」,未等勁力用老,借勢一彈已然收腳,身形在空中前飄一步。狂狐的左臂砸在自己的胸前,一股大力傳來,將他震退了一大步。

  若是換成一般人,遊方這一腳能把他的左臂以及後面受力的肋骨都給踢折了!格鬥中對付直踢,最好的應招是側身閃過發起還擊。但狂狐卻來不及側身,遊方在空中收右腳,隨着身形前移,左腳飛出居高臨下直踹狂狐的面門。

  狂狐只能一咬牙,繃緊全身微微一弓,交疊雙掌張臂向上一封,後退一步去卸對方的勁力。遊方的第二腳正踹在狂狐的掌心,前沖以及身體下落的力量都集中在這一點,又是一股大力的碰撞,狂狐雙臂一縮,一哈腰連退了兩步。

  狂狐勉強卸掉了遊方的下踹之力,極力控制重心與身體平衡是習武之人在格鬥中下意識的反應,他往後多退了一步,一腳踩空突然從地面消失,從地底傳來後半聲斷喝:「——這個吃裡扒外的!」

  一切發生的太快,就在電光火石之間,狂狐連一句話都沒來得及說完,就被猝然發難的遊方踢進了盜洞。儘管此前遊方一直在猶豫掙扎,下不定決心動手,而一旦真的出手,就毫無保留的盡了全力,沒有給狂狐一絲喘息的機會。

  考慮事情的時候可以心軟,想到方方面面,而一旦必須去做的時候,就不能再手軟,容不得猶猶豫豫首鼠兩端。——這是遊方從小就明白的道理,也是闖蕩江湖的至理明言。

  盜洞的直徑約有五、六十公分寬,呈六十度角傾斜向下,只能容一個人通過,張開雙腿撐住洞壁也可以站住。聽聲音狂狐並沒有直落洞底,而是停在了盜洞中間的位置。一切又平靜下來,遊方落地後警惕的聽着周圍的動靜,盜洞中傳來狂狐粗重的喘息聲。

  過了幾秒鐘狂狐才開口說話:「姓游的,真是小看你了!但我不明白,我待你不薄,可有什麼開罪之處,你又是哪條道上的?」對方守在洞口上面,此刻說別的沒用,先搞清楚他的來路要緊。

  遊方的聲音有一絲歉意:「狐爺,你確實沒有得罪過我本人,對我也算不錯。」旋即語氣一轉厲聲道:「但你不僅是個謀財害命的匪徒,而且辱掠這片土地上的列祖列宗,是我中華文明的罪人,賣祖求財的國奸!」這些曾是吳老先生怒斥狂狐這類人的原話,遊方此刻如實轉述。

  狂狐一時愣住了,他剛才想到了各種可能,諸如遊方是仇家收買來做掉他的,或者是起了歹心想獨吞地下墓葬的寶物,萬沒想到遊方竟然說了這樣一番大義凜然甚至讓他感到可笑的話。又過了幾秒鐘他才說道:「姓游的,你做事不是警方的風格。」

  遊方嘆了口氣:「我不是公門中人,與警察沒關係。」

  狂狐儘量讓語氣緩和下來,這人心裡素質真不錯,此時還能笑得出來:「那倒也是,你如果真是警察,就不會只有一個人動手了。要麼事後人贓並獲,要麼現在當場收網。你到底是什麼來路?如果只是想要這墓里的東西,那好,全是你一個人的,今天只要放我一馬,事後絕不追究。」

  遊方又嘆了一口氣:「我不是為盜墓而來,下面的東西我碰都不會碰!實話告訴你,我正在考慮應不應該報警?」

  這句話更加出乎預料,洞裡的狂狐忍不住喊道:「報警?你就是同案犯,想想怎麼和警察解釋吧?……老弟呀,聽大哥一聲勸,憑你的身手和本事,我們往後有的是賺錢機會,你究竟是為了什麼?」

  遊方的語氣很低沉,夜風中帶着一絲悲涼:「狐爺,你認識一位姓吳的老先生嗎?」

  「姓吳的多了,你說的是哪一號?」狂狐終於有些氣急敗壞,簡直要讓這個莫明其妙的小子折騰瘋了。

  遊方緩緩說道:「六十多歲,頭髮白了一半,戴眼鏡,國字臉,抬頭紋很深,右耳垂旁邊有一顆痣,個子和我差不多高。……不會想不起來的,你手裡那個青花纏枝梅瓶,就是從他那兒來的吧?」

  狂狐的聲音頓了頓,語調突然變的高亢刺耳,就像有人在他的脖子上掐了一把:「原來是為了他!你和他是什麼關係?」

  「是朋友,也是我敬重的長輩。你只需要回答,吳老現在怎樣了?」

  狂狐咬牙道:「他已經走了,你何必來找我?」

  遊方的話音在風中有些飄忽:「狐爺,雖然打交道時間不長,但我清楚你是什麼人,吳老的底細我也知道,如果他落到你手裡,能走得了嗎?怪只怪你的手腳不乾淨,留下的吳老的遺物讓我看見。」

  狂狐的心仿佛沿着盜洞沉到了深深的地底。遊方所說的那位吳老,確實死在他手中,想當初狂狐也是不得不殺人。貪財的人可以用錢收買,好色的人可以用色引誘。但有一種人最不好對付,他們只為了一種信念行事,把利益和生死都置之度外,吳屏東就是這種人。

  而且吳屏東與宗教狂信徒還不一樣,他為了信念甚至不在乎掌聲與名譽,最終以一種不為人知的方式無聲無息的離去。

  「那個自稱姓孔的收藏家嗎?裝的可真像啊,要不是南方的杜秀才突然栽了,我也不會懷疑他的底細。被我戳穿之後他就全認了,看樣子就是想找死,人是大光頭做的……你想怎樣?」話已經說到這個份上,狂狐也豁出去了。

  杜羅是南方某地著名的收藏家與文物鑑定家,尤其在青銅器鑑定方面有獨門絕活,這人並非科班出身是民間自學成才,行內人稱杜秀才。為公眾所不知的是,這位杜秀才還是一個分工明確、組織嚴密的文物盜掘、走私團伙的頭目,在他事業最高峰的時期,經這個團伙之手走私海外的古青銅器占整個境內黑市的三分之一以上。

  三個月前杜秀才突然落網,據說警察查明他幾處個人賬戶上的贓款就有九千多萬,至於尚未查明的、整個團伙的涉案金額目前還不清楚,估計將是個天文數字。杜秀才做事一直很謹慎滴水不漏,但在落網之前,吳屏東老先生曾化名為一位姓孔的黑市收藏家,按照江湖道上的規矩和他打過交道。

  有一種深深的傷感襲來,沉重的讓人無法抗拒。雖然早已清楚是怎麼回事,但聽狂狐親口說出來,遊方還是有些難以承受。他忍住流淚的衝動儘量平靜的問道:「老人家的遺體在哪裡?只要告訴我地方,我封了洞口之後可以考慮報警,你或許還能留一條命。」

  遊方已經動手,斷沒有放過他們的道理,要麼把人做了要麼報警。而對於此時的狂狐來說,如果遊方真封了洞口然後報警,至少警察有可能在他們窒息死亡之前趕來,落在警察手裡尚有一線生機。這是遊方給他的最後一個機會。

  狂狐在地底又笑了,笑聲很低沉,就像嗓子受傷的公鴨:「你和那老東西果然是一路的,想當初刀架在他脖子上,他還勸我投案自首。……好吧,你過來,我告訴你他埋在什麼地方。」

  遊方下意識的向前邁了一步,懵然間覺得腳掌所觸的地面微顫,仿佛帶着一絲危險的氣息。這只是一種錯覺、形容不出的奇異感應,並不是地面真的在動。他立即向旁邊一閃身,此時洞口裡傳出啪、啪、啪的連續幾聲響。

  這是槍聲,與電影裡那種脆響不一樣,就似壓縮的氣球突然爆裂,從地洞中傳出有些沉悶。狂狐身上藏有一把手槍,剛才動手時沒來得及拔出,此時借着說話的機會判斷出遊方大概的方位,一開槍就是連續好幾發,可惜全打空了。

  遊方已經閃到了盜洞後方的射擊死角位置,脫下了身上的運動服,掏出打火機點燃順手扔進了盜洞中。他這件外衣不知用什麼化學藥品浸泡過,着火非常猛烈還帶着刺鼻的白煙,點燃後迅速化作了一團火球。

  盜洞中傳來一聲驚呼夾雜着怒吼,還有大光頭的聲音,原來大光頭感覺上面動靜不對也從墓裡面出來了,卻在盜洞中被狂狐擋住。

  火光一起,遊方的身影隨即消失在玉米叢中,緊接着另一個聲音傳來:「老大,出什麼事了?」有一人分開玉米叢飛快的跑到近前,他的動作很輕靈像一隻狸貓,奔跑時發出的聲也非常細微。

  此人外號「貓二」,負責在國道旁的輕卡上望風,監視道路兩端遠處的動靜。由於離的比較遠又有風聲和玉米田掩護,遊方與狂狐動手時沒有驚動他,直到狂狐在盜洞中開槍貓二才覺得不對勁,感覺這邊好像出了什麼事,立刻趕了過來。

  周圍不見人影,盜洞中有火光並冒出白煙,貓二本能的覺得不妙,此時後面有凌厲的風聲傳來,他一縱身向前就撲,企圖躍過盜洞避開背後的偷襲。

  遊方的動作卻比他更快,從身後發動攻擊,雙手一伸抓住了貓二兩側的軟肋。遊方的手很普通,不是特別的細嫩,但骨節不粗大也沒有明顯練過的痕跡,可這一抓勁力卻很大,如鐵鈎一般。

  練拳時並不能死握拳,勁力要運透指尖,遊方少年時專門練過指力。記得小時候經常和三舅公的兒子、小表舅莫章玩一種遊戲:抓住一塊碗口大小的卵石拋起,等石頭落下再攏五指成爪凌空擒住,據小表舅說這是鷹爪功的一種練法。

  後來三舅公莫正辛發現莫章與遊方玩這種遊戲,把兒子揍了一頓,告訴遊方功夫不是這麼傻練的,這麼玩就算能練出蠻力來也絕對會傷到筋骨。三舅公教了他一種站樁養氣、虛抓凝勁的練法,等勁力練成之後才可以抓實物練功,莫章也是這麼練的,並有專門的藥湯洗手,退去老皮與死繭,使手看上去與普通人一樣。

  三舅公莫正辛曾是走江湖賣藝的,功夫是家傳,遊方的武功後來幾乎都是和小表舅學的,沒有刻意練什麼就是當玩,筋骨強健也是混江湖的本錢。據三舅公說沒什麼高深的東西,就是一些莊稼把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