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師 - 第7章
徐公子勝治
遊方的三舅公行走江湖賣藝,練了一輩子武,對於「有觸必應,隨感而發」境界也是懵懵懂懂,總差一層窗戶紙沒捅破,年老之後勁力漸衰,這一輩子是不可能再練成了。而遊方的功夫,勉強達到了「勁隨意走,運轉由心」的境界,但還差一絲火候,算不得登堂入室。
至於再往上的境界,叫作「形神皆妙,與道合真」,這幾乎是神話了,也許只能在金庸先生的武俠小說中找到影子,現實中就沒見過。三舅公也說不清其中的究竟,只是在偶爾吹牛時提到功夫至此已超出化境,由武入道相當於古代傳說中修行人的「金丹大成」。
一念之間回想起這些,眼前這個小老頭如此不簡單,遊方不敢怠慢,收了架子按老規矩抱拳道:「前輩,請問您追上晚輩有何指教?」
老頭眯着小眼,神情總讓人感覺他要使壞,笑呵呵的說道:「也沒別的意思,就是想試試你的底細。……你這小子很有趣,是第一次殺人吧?手腳還算乾淨,不錯不錯,是可造之才,就是為人太狠辣,有點可惜!」
遊方聞言驚駭不已,這一路上的感覺果然沒錯,看來這老頭從昨天夜裡就一直盯着自己,在玉米地里殺人放火那一幕他全看見了,卻沒有出來阻止,一直跟蹤到現在才現身。此人到底什麼來路?看樣子不可能是警察,也不是狂狐一夥,找上自己有什麼目的呢?
正在錯愕間只聽老頭喝了一句:「看你功夫不錯,搭個手!」毫無徵兆的突然發動了攻擊,一個箭步就踏到了眼前,伸右手出二指奪遊方的雙目。
老頭的身法快如鬼魅,如果是一般人,這一瞬間往往都會下意識的閉眼一閃頭。遊方卻將眼睛瞪的老大,往左後旋半步側身抬右手去格擋,小臂外側運勁架在對方同一個部位。兩臂一觸勁不用死,立刻伸臂向里一鑽一翻。
人的小臂向外張比向內收的力量小的多,這是肌肉結構決定的,對方直臂伸出時,從外側發力一格,對方的胳膊自然會向內一彎。遊方趁這個機會轉臂向內、向下一壓鑽進了對方的肘彎里,再向外、向上一翻,伸五指成爪反扣對方的肩頭,等於用一隻手臂將對方的手臂纏住了,運的是形意拳中的絞蟒勁。
所謂絞蟒勁,手臂就像一條大蟒蛇纏住對方,全身再發力晃動向後撤步一拉,對方就會向前一蹌步失去重心。老頭速度雖快卻只聳肩送出一隻手臂,這隻手臂離全身重心太遠就是空門,一照面就讓遊方給絞住了。這是一種擒拿的技法,卻不是單純的死拿,擒中帶打可以傷人。
雙臂纏在一起,這時比的就是筋骨勁力,俗話說拳怕少壯,老頭功夫雖高,遊方卻不相信他這麼大年紀能和自己拼身子骨。絞蟒勁發出拆解上有三個變招,一是運崩勁一絞,如果對方筋骨不夠強,這條胳膊會攪斷成幾節。二是握住上臂運纏勁往下一抹,能把從肩到腕的關節都給卸了。
這就是武俠小說中常說的「分筋錯骨手」,只是沒傳說的那麼誇張而已。這樣卸掉的關節可不是一般的脫臼,伴隨着韌帶的撕傷,就算能接好也說不定會留下殘疾。對這個素不相識、不明來歷的小老頭,遊方不想莫明其妙的傷人,使的是第三個變招,就是常規的反關節擒拿技法。
說起來囉嗦真動手就是一閃念,胳膊一絞住,遊方感覺老頭的手臂似乎很「粘」,像泥鰍一樣就要往外抽。他順勢就反扣對方的肩頭,同時左手去抓對方的肘部,這一下如果扣實抓住了,再往後一拉往下一壓,老頭半邊身子都得趴下,當然就失去了反抗能力。
就在這一瞬間遊方突然打了個激靈,如果他的手臂是一條蟒蛇,那麼老頭的手臂突然間就似一根燒的通紅的鐵棍,由軟變硬繃直,用的也是拳法中的崩勁。隔着衣服都有一種錯覺,仿佛老頭手臂上所有的汗毛都炸了起來如針刺一般。
遊方半邊身子都震麻了,手臂一軟旋即卸開,連退了兩步才站穩。不僅右臂麻木,連右腿都鑽心的痛。昨天夜裡踹狂狐的那一腳,由於緊張發力過猛,當時這條腿受了點損傷,一般情況下不覺異常,此刻老頭髮出的內勁沿着手臂切入身體,遊方也有些受不了。
這一刻遊方已然明白,自己根本不是這老頭的對手,這一搭手輸的是心服口服,站定之後喘了口氣道:「老前輩好功夫,我甘拜下風,您不用再試了,有什麼話就直說吧!」
老頭並沒有乘勝追擊,站在原地揉着手臂,神情有些意外的說道:「小伙子,我看你剛才出招,並不像心地狠毒、窮凶極惡之人,還留餘地不想廢了我這條老胳膊。」
遊方哭笑不得:「素不相識無冤無仇,我為何要廢了你?」
老頭眨了眨眼睛,似是提醒道:「殺人滅口啊,你幹的好事我全看見了。」
遊方實在搞不懂這老頭在琢磨什麼,發現了自己殺人放火,既不躲開又不報警,反而一路追來現身,並提醒他不要忘了滅口,真是怪哉!他無可奈何道:「我不願為滅口而殺人,如果那麼做,與被我殺的那些人又有什麼區別?……既然擔心我會殺人滅口,那麼就此別過,你我依然素不相識。」
老頭一晃腦袋:「你就不怕我走了之後會報警嗎?」
遊方笑了笑:「警察不清楚我是誰,連名字都查不到。」
老頭抿嘴點了點頭:「嗯,有道理,你的手腳很乾淨!假如我現在就把你抓住,然後送給警察怎麼樣?」
遊方還在笑:「論功夫也許我不如你,但自古拳怕少壯,我拼了命未必不能把你擊退。」
他在猜測老頭的來意,一般做案走了風被外人查覺,對方不報警反而找上門來,十有八九是為了敲詐,此刻最大的可能就是老頭要脅迫他做什麼事情。心中沒底苦思對策的時候,遊方儘量讓自己露出笑容顯的很輕鬆、很有自信。
老頭的話還是那麼糾纏不清:「我的意思只是假如——假如我把你抓住了送給警察,你會怎麼想?」
遊方不笑了,一本正經的答道:「自古江湖人的規矩,能做能當,自己做的事,就應該承受一切可能的後果。我不想被警察抓住,但真的被抓住了,也是因為自己做過的事,沒什麼好說。」
老頭的表情似乎很滿意,伸手捋着下巴笑眯眯的說道:「很好、很好,你以江湖人自居。剛才說無冤無仇不願殺我滅口,那麼你和李秋平那伙人一定有仇嘍?」
第三章
看中誰誰倒霉
遊方一皺眉:「李秋平?」
老頭點首:「就是狂狐,你把人都做了,還不知道他的名字嗎?」
原來狂狐的真名叫李秋平,遊方微微吃了一驚道:「你認識他,與他是什麼關係?」
一直笑眯眯的小老頭嘆了一口氣:「唉,也沒什麼關係,我是衝着狂狐來的,原本看好了這個人的資質,覺得是個可造之材,想收他為徒,不料卻親眼看見他栽在你手裡。」
遊方悄悄往後退了兩步,暗中運轉全身內勁充滿警惕,不動聲色的問道:「您想收狂狐為徒?昨夜為什麼不救他,反而盯上了我?」
老頭搖頭道:「救他?其實我知道他不是什麼好東西,豈止不是好東西,拉出去槍斃十次都是輕的!有今天的下場,也是活該。」
「那你老人家還看中這個徒弟?」遊方有些摸不着頭腦。
老頭仰天長出一口氣,神情有幾分落寞,背手看天自言自語道:「我老人家想找個合適的傳人繼承衣缽,容易嗎?人材難得啊!……狂狐是該死,但落到我手裡與其殺了不如廢物利用,我要讓他從此不再是狂狐,而成為我希望的傳人。假如他做不到,我也會像你一樣做了他,但還沒等我找上門,你已經先下手了。」
聽這老頭的意思,是想把狂狐帶走讓他「重新改造」以繼承衣缽。但是遊方殺狂狐,老頭明明看見卻沒有阻止,只是在感嘆而已。
遊方陪着小心道:「不好意思,讓您老人家失望了,但也不必嘆氣啊。憑您老這一身功夫,想找傳人的話有的是選擇,何必為那樣一個人惋惜?」
「有的是選擇?」老頭的語氣突然變得激動起來,神情不僅是落寞且有傷感:「民國二十三年,我三十九歲,收了第一個徒弟,那孩子就像我的親兒子一般。沒多久東洋鬼子打進來了,他說好男兒要共赴國難。這是義舉啊,當然要支持,我把手裡很多寶貝都給了他防身,不料天意弄人,後來他戰死沙場。
民國三十三年,我好不容易又看中了另一個傳人,收在門下悉心傳授平生所學。不料這孩子出山之後卻誤交奸人,勾結土匪做惡,我親自出手清理門戶,連自己都受了傷。解放後我又教了第三個徒弟,本以為這一輩子衣缽傳承有着落了,但後來他隨政府進藏平叛,死於暗中鬥法。
其後幾十年我辛辛苦苦又找尋到幾名弟子,資質能繼承我所學,卻都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未得善終。狂狐已經是我看中的第九個人了,雖然明知此人非善類,我還是想試一試,看看能否勸他重新做人繼承我的衣缽。這麼做也是迫不得已非我本願,所以更不走運,我還沒上門,人已經栽在你手裡了。」
這老頭可夠倒霉的,收了八個徒弟死了八個,等到看中第九個還沒收入門下,就已經被人殺了。如果真有傳說中烏鴉嘴,那麼他一定長了烏鴉眼,看中誰誰倒霉,當之無愧的掃帚星師父!
讓遊方更感到驚駭的是,老頭自稱民國二十三年時三十九歲,那麼今年豈不是一百一十五歲高齡了?從外表可一點都看不出來,練武之人就算內養功夫再好能夠延年益壽,也不可能百歲之後還是習武有成的壯小伙的對手。
遊方不敢相信,差點以為這老頭精神有毛病,偏偏武功又這麼好,只得含糊的勸道:「老人家,您的功夫雖很好,但也不至於尋找傳人如此困難,這麼多年才看中了九個,其中還有歹徒匪類充數。說句冒犯的話,我現在雖然不如你,但再下二十年苦功,功夫未必比你差,你說的太誇張了。」
「誇張?」老頭現出怒容,斜眼衝着遊方喝問道:「你以為我是什麼人?」
遊方:「您是一位身懷絕技的武林前輩,這還用問嗎?」
老頭突然又笑了,是那種鼻孔往外出氣的嘲笑:「我可不是練武之人,之所以會點功夫,無非是行走山野方便也可防身自保而已。你以為我尋找傳人,是為了教武功嗎?」
這老頭各種表情豐富的很,看言行很是率性,說不定精神真有毛病。遊方是越來越疑惑甚至有點發暈,不想與他繼續糾纏下去卻又不好立刻走開,只得皺眉問道:「那您老是江湖上哪一門的高人?」
老頭的神情變得很得意,得意中甚至有幾分莊重,很認真的答道:「我老人家是當代地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