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師 - 第8章
徐公子勝治
遊方愣了愣才反應過來,「地師」這個詞是古代對風水先生的尊稱,但是到了當代其名聲已經臭大街了,一度成為被批判的牛鬼蛇神、封建迷信的代表,他實在想不通老頭有什麼好得意的?
然而老頭的話還沒說完,他看着遊方就像一位美食家盯着一盤菜品頭論足道:「我們是同行,你小小年紀能給狂狐做掌眼先生,沒有露出一絲破綻,心機和手段都是上乘,底子也非常好。……狂狐那種人死就死了吧,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失之西牆收之東隅,你比他更年輕、資質更好、也有江湖風門的功底,在我門下好好調教一番,未嘗不可成為下一代地師……」
遊方趕緊一擺手:「打住打住,聽您老的意思,是要收我當徒弟?」
老頭一板臉,語重心長道:「哪能那麼簡單,我是那麼隨便的人嗎?我的確看中你是個可造之材,但還要觀察考驗,不僅要看資質悟性,還要看為人心性,如果都達到我的要求,就收你為徒。年輕人,好好珍惜機會吧!」
遊方不知該哭還是該笑,這老頭真不是一般的「隨便」,隨隨便便看別人殺人放火,就像看了場戲一樣,然後追了幾十里地,就為了告訴別人被他「看中了」。看這老頭的意思,仿佛已經給了天大的面子,就等着遊方上竿子求他呢。
遊方連連拱手作揖道:「老前輩,您恐怕誤會了,我雖然學過一些江湖風水術,但從來不信這一套,也沒有想過真的要當地師,您老還是另擇良材吧。……再說了,老前輩你境界高深,而晚輩實在平庸的很,也高攀不起。」
老頭的臉色沉了下來:「你想高攀也得有資格,我是看你資質難得才說這番話的,聽你的意思,是不把我老人家當回事嘍?」
遊方連忙解釋:「不敢不敢,但晚輩志不在此,恐怕通不過您老的考驗,就別在我這裡浪費時間了。」他已經讓這個神經兮兮的老頭折騰的夠嗆,但說話又不敢不客氣。
老頭並未發怒,而是大有深意的看着遊方,似乎要把面前的小伙子看穿,這眼神讓遊方心裡直發毛,只聽他沉吟道:「你是不是被我剛才的話嚇着了?我的徒弟都未得善終,你也怕將來運氣不好。……我想你應該沒事的,這一次我原本看中的是狂狐,如果有什麼意外的話,他的死已經替你頂了名額。」
遊方差點沒笑出聲來,心裡卻直發苦,這種事還有算名額的?不過世上的事也難說,老家那邊有一段河灘,水很清很淺,是夏天游泳洗澡的好地方,可是每年都要淹死人,不多不少正好兩個。當地的老人們都說,那是閻王爺派小鬼來抓人,一年兩個名額。
遊方使勁甩了甩頭,苦笑着央求道:「老人家,我真的志不在此,不過是走江湖混碗飯吃的小人物而已,不值您老看中。而且這種事講究你情我願,你也不能逼着我拜您為師吧?如果沒有別的事,請恕晚輩要告辭了。」
老頭哼了一聲道:「誰要逼你了?你以為我會輕易收你為徒嗎,達不到我的要求門都沒有!……但你想就這麼輕鬆的走掉,不給個交代嗎?」
要挾,果然是要挾!遊方剛開始的猜測並沒有錯,老頭抓住他的把柄有所企圖,但這件事卻怎麼也沒料到。遊方只得客客氣氣的問:「您老想要我有什麼交代?」
老頭眼角隱約有一絲狡獪的笑意,就像一隻看見小雞仔的黃鼠狼:「我雖然不是警察,但眼見你殺人,也不好不聞不問就這麼放你走,至少你要對我說清楚為什麼?如果有道理的話我可以放你一馬,如果確係作奸犯科,那就廢了你這身功夫!」
遊方打了個冷戰:「您老也知道那些人該死。」
老者搖了搖頭:「他們該死,不代表你就可以隨意行兇。我看你害命的目的不是為了謀財,才沒有當場露面而是一直跟着你觀察。剛才試探了一下,你不像是窮凶極惡之徒,否則哪容你囉嗦到現在?你和那伙人究竟有什麼仇,說吧。」
遊方向四周看了看,天光已經放亮,遠處田地里依稀可見早起的農人身影,他只得苦着臉道:「都是江湖同道,既然我下手讓您撞見了,自然要向前輩交代清楚。……但你也看見了,我剛剛殺了人,天也快亮了,我還要趕回城裡把事情處理完,以後有機會再解釋好嗎?」
遊方邊說話邊往後退,目光悄悄向兩側游移,打算找機會開溜了。不料老頭卻大大方方的一點頭:「嗯,你講的也有道理,既然動手了,就要做的乾淨些。你去吧,我們明天找個地方,邊喝邊聊。」
遊方趕緊一抱拳:「那好,我們明天再聊,晚輩先告辭!」
他轉身剛想溜走,老頭突然喝道:「慢着!」
遊方又轉過身來問:「前輩還有什麼吩咐?」同時心中暗道——終究不容易躲掉啊,這老頭肯定是要問自己的落腳地點和聯繫方式,編個什麼瞎話對付過去呢?
出乎意料的是,老頭並沒有問該怎麼去找他,而是晃了晃胳膊以教訓的口吻道:「年輕人不要太狂,你剛才說什麼『自古拳怕少壯,我拼着受傷未必不能把你擊退。』臨走之前,就讓你見識一下當代地師的真功夫!」
說着話老頭突然向前一進身,與上一次一模一樣的攻擊動作,仍然伸右臂出二指奪遊方的雙目。這人神神叨叨的,總是說打就打,每次出手都詭異難測,遊方下意識的招架反攻,然而老頭的手臂一觸就縮了回去,接着重重的一跺腳。
地震了嗎?遊方恍然間感覺到腳下大地在劇烈的晃動。練內家拳法築基都是從站樁開始,如果下盤不穩根本談不上與高手過招,而此刻的遊方差一點就閃倒在地,更別提發起反擊了。
「你昨夜動手雖然乾淨利索,但也傷了自己的元神,在我面前破綻太多了。」老頭的聲音從耳邊傳來,接着一切都恢復了正常。
剛才都是錯覺,腳下的柏油馬路一動也未曾動過,周圍沒有風,連一粒塵土都沒有揚起。傳說中最高深的功夫,不僅能攻擊人的身體,而且能夠直接攻擊人的精神意識。遊方的身手不凡,卻在突然間產生了大地晃動的錯覺,以至於不能拿樁站穩,實在是平生首遇!
他站在公路旁,國道上有幾輛車飛速的駛過,帶動幾個殘破的塑料袋飛到半空,而老頭已經不知去向。似乎剛才的一切根本沒有發生過,遊方已經出了一身冷汗,甚至有些不敢肯定那老頭究竟是人是鬼?遊方不相信世上有鬼,但如果是人,未免太過匪夷所思。
遊方自以為夠冷靜了,殺人之後一直顯得很從容鎮定,但被這老頭一攪和,心裡竟感覺不上不下、沒着沒落的。老頭就這麼走了,連個聯繫方式都沒要,實在不像個正常人——管他是什麼人呢,趁此機會趕緊開溜。
當太陽升起的時候,遊方趕到一個城際公交車站,上了一輛大巴車進入青縣縣城。在一條僻靜的街道旁有一家私營招待所,是狂狐與遊方他們在當地的落腳點。如今很多上點檔次的賓館都加裝了攝像監控、存儲設備,他們儘量不想留下太多的行蹤線索,所以找了這麼一家招待所。
盜墓團伙的「紀律」很嚴格,昨天夜裡出去作案時,除了老大狂狐與負責放風的貓二,其它人的手機都留在了招待所,與盜墓無關的東西也全都留下。他們不是來旅遊的,隨身的東西並不多。遊方找了家小館子匆匆吃了兩碗面,回到招待所清點了一下眾人的「遺物」,收起了其中最有價值的幾件。
第四章
瘋狂的青花
遺物中最「珍貴」的是一件元青花纏枝梅瓶,大約三十多公分高,那是吳老先生的遺物。狂狐出來作案卻帶着這件東西,當然另有打算。
狂狐想幹什麼遊方也清楚,這件事不僅牽涉到中國文物考古界的一樁公案,也涉及到最近國內收藏界的一個熱點新聞事件。
這段公案是關於元青花瓷傳世數量的。2005年7月12日,倫敦佳士得拍賣行以相當於2.3億人民幣的天價,拍出了一件紋飾為「鬼谷子下山」的元青花瓷罐,引爆了收藏市場炒作中國元青花以及明清官窯瓷器的狂潮。
元青花一時炙手可熱,然而圍繞它的存世數量卻引發了國內考古收藏界的一場爭論,一派以故宮博物院專家們為代表,被稱為「宮內派」,另一派當然就是「宮外派」了。
「宮內派」的觀點是,中國元青花存世量只有三百件,國內江西高安市博物館藏有19件,河北保定出土9件分別藏於北京故宮博物院與河北省博物館,其它的全部在國外。民間沒有元青花瓷器傳世,在國內文物市場上見到的元青花則一律是贗品。
而「宮外派」則認為,儘管元青花很少見,但在中國民間不可能沒有傳世收藏,加上地下埋藏中近年出土的只會更多,其數字絕對不止區區三百件,也不可能都在國外。一幫學者為了這麼一個幼稚問題爭執不休,連研究考古學多年的吳老先生也覺得不理解,特意考證過這種說法的來源。
結果卻讓吳老啼笑皆非,原來英國牛津大學曾有一位考古學博士蔣奇棲,在1993年到1996年間,考察過土耳其、日本、伊朗、英國等地的幾家博物館後得出結論:中國元代青花瓷,現在所知的傳世量只有三百件。此結論還有一個最重要的註解:精美的、珍貴的瓷器都不在中國境內,全部在海外。
這個考察者出於某種目的傾向,發表了一條純粹是個人觀點的意見,卻一直被國內外輿論反覆引用,逐漸成了一條學術界的結論——「元青花全世界只有三百件,精品都在中國境外。」按中國的成語來形容,是標準的眾口鑠金、三人成虎。
未考證之前吳老只是不理解,得出考證結果之後,吳老甚至想不通了,後來還是遊方以江湖上的門道向老先生解釋了一番,這不是個學術問題而是個複雜的利益關係問題,各方觀點都有自己的考慮,吳老這才恍然大悟。(註:遊方與吳老的交往詳情,後文會有專門章節講述。)
而收藏與考古學術界的爭論這幾年一直沒有停息,很多國內的大收藏家甚至感到「宮內派」的觀點傷害了自己的民族情感。這場爭論在2010年引發了一個高潮事件,南方某大收藏家、一位沒有透露姓名的大富豪,面向國內收藏界懸賞徵集元青花,並且放言:只要拿來的是真品就有重獎,如果肯轉讓,願意高價收購。
這件事在圈外並無太大影響,但在古玩收藏界卻是一個轟動性事件,狂狐當然聽說了,吳老也聽說了,連遊方都知道。
那位大收藏家徵集元青花的地點在廣州,他自己沒有出面,而是委託律師、公證機關、鑑定團隊代為辦理,並且保證可以不公開參加徵集者的身份。因為這種真品實在太珍貴了,很多民間收藏者往往都有財不外露的心理。
聽狂狐提起過,他打算是盜完「朱元佐墓」之後,就帶着這個梅瓶去一趟廣州,參加這次徵集活動。假如朱元佐墓中也有元青花,也順道一起帶去。明朝太監的墓怎麼可能會有元青花瓷呢?這種事也不好說,朱元佐生前官居景德鎮陶監,也可能收藏前朝瓷器,說不定死後會帶入地下陪葬。
在遊方看來,狂狐要去廣州,有一個最重要的原因就是他也拿不準這個梅瓶是真是假?古玩鑑定這一行的專業性很強,非常講究經驗。元青花的傳世量太少,狂狐並沒有拿真品研究過,他不可能去土耳其、伊朗、英國、故宮等地把傳世元青花都拿出來試手掌眼,所以也吃不准。
但狂狐畢竟是個考古內行,化名「孔先生」的吳老手中這件梅瓶,根據通常的古瓷鑑定經驗,狂狐沒有看出絲毫破綻,非常有可能是傳世真品。把它帶到廣州去參加徵集有兩個顯而易見的好處:一是對方既然敢高價徵集,一定是有權威的專業鑑定人員與設備,節省鑑定費倒是其次,主要是這一方面的鑑定很不容易;二是如果梅瓶確係真品,不僅可以大賺一筆,還可以不暴露自己的身份。
狂狐如意算盤打的好,卻萬萬沒想到自己會栽在年紀輕輕的遊方手中,而這個梅瓶也成了他的催命符。
除了梅瓶之外,遊方還收起了狂狐的一個筆記本,巴掌大小的本子上記載了很多人的聯繫方式與備註,大多是用代號與暗語寫成,上面沒有任何特別的能表明身份的標記。除了狂狐自己,其它人不太容易看懂,就算看懂了也不明白是怎麼回事。
這上面可能記錄了整個團伙的聯絡方式,以及參與洗白、走私、拍賣等等活動的聯絡人信息。前文提到,盜墓主要的利潤在後續流通環節,也就是如何將盜掘文物變成收藏文物、通過公開或地下的市場轉讓出手的過程,這一行業中真正的大魚不是直接參與盜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