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師 - 第9章
徐公子勝治
吳老之所以會用民間收藏家的身份,找上杜秀才與狂狐這些人,其目的不僅僅是抓住這些盜墓團伙違法犯罪的證據,更重要的是想順藤摸瓜,找出其背後跨國走私中間人的線索,雖然也做成了很多事,但最終不幸遇害。
吳屏東老先生是一位為了理想能奉獻畢生所有的人,遊方自問是做不到的,這也是他敬重吳老的原因。若有可能的話,他也願意幫助吳老完成遺志,狂狐的筆記本中說不定會有線索,所以遊方收了起來。
頹子與大光頭的手機還在,遊方想了想,將兩人手機中的各種信息都拷貝存儲到自己的手機中,然後將手機卡抽了出來銷毀,剩下的東西除了若干現金之外,沒有什麼有價值的或者能表明身份的。
遊方將東西分成了兩份,一份包括羅盤、梅瓶、裝着古劍的木匣、昨夜得到的那枚玉牌、狂狐的筆記本以及自己的隨身物品,另一份是打算處理丟棄掉的遺物,裝了兩個旅行包離開房間到前台退房。
招待所的前台經理只提了一句:「另外幾個人呢?」遊方隨口答道:「出去辦事了,叫我來退房拿押金。」
出門之後,遊方步行向青縣火車站走去,沿途陸續將很多東西都丟進了垃圾桶。到了火車站找到了一家託運公司,給梅瓶打了個墊泡沫的木質包裝箱,託運回北京。託運公司剛開始不願意運送易碎的大件瓷器,遊方不保價也沒說這是古董,並且特意加錢定製了很貴的專門包裝這才成行。
遊方為何會將如此「珍貴」的元青花梅瓶走鐵路託運,也不怕途中萬一丟失?因為他很清楚這是一件贗品,雖然仿製的技藝十分高超幾乎可以亂真。能認出來不僅是因為遊方鑑定古瓷的眼力在狂狐之上,而且這件東西就出自他的父親游祖銘之手。
遊方的父親可是一位仿造古玩的高手,老子造的假,兒子怎會認不出來?就是因為這件梅瓶,遊方和吳老先生的關係才會更進一步,逐漸成為忘年交——想當初遊方實話實說,告訴了吳老他收藏的這件元青花瓷的來歷。
隨身帶着大件瓷器行動也不方便,梅瓶坐着火車北上,遊方卻在火車站前打了一輛出租車南下。他沒有走104國道,而是讓出租車上了京滬高速,告訴司機自己要趕時間,一路飛馳去了滄州市。
四十多公里的路程對當地出租車可是個大活,司機很高興,一路上興奮的與遊方講述當地道聽途說的很多事。遊方有一搭沒一搭的接話,注意力幾乎全放在後面,這一路並沒有發現有別的車在刻意跟蹤,於是漸漸放下心來。
昨天「作案」後被一個神秘的怪老頭踩了尾巴,在夜間的國道上車開的不快還來回折返了一趟,被高手徒步追上也有可能。但今天打了一輛小車上了京滬高速,老頭如果還能徒步跟蹤那簡直就是神話了,既然沒有車在後面追,就說明他已經擺脫了怪老頭。
老頭確實很神秘,神秘的甚至像發神經,但遊方卻很清楚行走江湖的規矩,不要因為好奇心去無謂的冒險。既然做了殺人放火的事情,最好不要被目擊者糾纏上,管他是哪路高人呢,能甩掉一定要甩掉。
約半小時之後車下了高速進入滄州市區,司機問他怎麼走?遊方指着前面一家大商場道:「停在門口就行。」
下車之後遊方進了商場大門,混入人流很快從另一條街道旁的側門出來,又上了一輛當地的出租車。司機操着濃厚的河北口音問道:「去哪兒?」遊方很熟練的隨口答道:「滄州飯店。」
他是第一次來滄州,什麼地方都不認識,但如今在各地走的多了應該有個常識性的經驗,但凡稍微大一點的城市,通常都會有一個以城市為名的賓館或飯店,比如XX市的XX賓館或XX飯店,隨口說出來就行,一般出租車司機都會知道。
不想讓人追查到你的落腳點,最好的辦法就是事先沒有明確的落腳點,隨機決定。滄州果然有一家滄州飯店,國營老字號規模還不小,雖然只是三星級,但在當地檔次還算不錯了。遊方這次跟着狂狐出來作案雖不是為了謀財,但也小發了一筆,就算是五星級飯店的套房,幾個晚上也是住得起的。
進了滄州飯店,換了一張身份證要了一間標準間住下,天色已經黑了,遊方這才徹底放鬆下來。從昨天夜裡到現在他一直都沒有好好休息,此時不僅感到身體上疲乏也有精神上的倦怠。
下樓吃了一頓飯,這家飯店竟然還經營特色藥膳,正合此時進補。回房間又洗了個澡,換上乾淨的襯衣,遊方沒有立刻睡覺,而是在床上打坐。
很多人一看見盤膝打坐就會聯想到玄之又玄的東西,其實不必誤會,練武的人會打坐,古時的讀書人也會打坐,無非是因為此身姿最為穩固中正,身正利於心靜,形端利於神定。廟裡的和尚誦經時也會打坐,大多不是為了修煉什麼神通,形神安定而已。
當然了,正規的雙盤打坐也是一種「功夫」,要做到正而不僵、松而不散,雖不高深但也需要一段時間的習練。遊方自幼學習內家拳術,其中也有內養練氣的功法,可以輔助滋養五臟筋骨,還可使人精力充沛、注意力更集中、知覺更敏銳。
遊方盤膝坐好,調整呼吸使雜亂的思緒漸漸平定下來,同時淡去身心的倦意,凝神進入一種更清醒的狀態。下一步應該是放鬆身心如骨肉消融,丹田似守非守,腹式呼吸達到一種極細微近乎無聲無意的狀態。
行功深處自有暖意從腹下升起散入形骸百脈,心念精微似能感覺到全身氣血的運行,同時有一種語言難以形容的舒適感與愉悅感。習練打坐看上去很艱苦,殊不知入門之後有種種奇異的感受,最明顯的就是發自身心的舒適與愉悅,師父往往會提醒徒弟不要沉迷其中,然後才可以習練種種心法。
然而今夜遊方剛「入境」,靈魂深處卻一片驚悚;耳邊聽見四面有悉悉索索、嘩啦嘩啦的聲音交替起伏,就似一陣陣陰風在吹動一望無際的玉米葉;眼前恍惚看見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洞,洞中有微弱而清晰的哀號與慘笑;鼻息中聞到一股硝煙與血腥的氣息,不僅發自洞中也沾滿全身;皮膚一陣陣發緊、發寒,汗毛都豎了起來。
一驚之下遊方立刻睜開了眼睛,打開了床頭的燈,深呼吸良久才平定下來。
第五章
精神病
外界信息對五官刺激形成的表面意識淡去之後,平時波動的雜亂思維也進入一種沉靜的狀態。無論是出家人修煉定境還是習武者修煉內養,打坐時第一步都須如此,然後才能談定境的深淺。
如果是環境刺激或思維活動造成雜念,可以隨着定念的深入消失,但遊方感受到的不是雜念,而是意識深處的烙印。它不是普通的幻覺或錯覺,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如同身臨其境又不可抗拒——身心進入這種狀態,它自然會出現。
遊方不禁想起了那位怪老頭臨走前說的最後一句話:「你昨夜動手雖然乾淨利索,但也傷了自己的元神,在我面前破綻太多了。」
所謂「傷了元神」一般人可能不懂,但「精神受了刺激」這句話大概都能理解。某種環境或某段經歷,給某人留下了過於強烈的印象,也可能是在特定事件中精神處於過度緊張、專注、焦慮的狀態太久,以至於在意識深處造成了類似銘刻狀態、無法消失的影響。儘管表面上已經過去甚至忘記,但它對人的行為和感官會造成持續的影響甚至障礙。
正常的狀態下,人的意識通過感官對外界的刺激會做出正確的反應,比如眼前沒有人就不會看見人。但如果意識深處本身不平靜,可能會做出錯誤的判斷與反應,比如明明沒有人卻偏偏看見人,這就是很多心理問題的成因。
輕微的症狀,往往可以通過自我調節消除影響,使精神恢復正常。人的自我調節能力與環境、性格、教育、經歷等因素有關,中國的傳統文化環境中,人的心理承受能力與自我調節能力是很強的,明顯超出了近代西方的文化環境。
如果無法自我調節,就需要去看心理醫生了,醫生會採用安撫、轉移、宣洩、強化刺激等手段治療,有時需要用催眠、暗示等手段進入病人的意識深處,找到病因,同時儘可能的消除這種印記的影響。
不要以為只有現代的心理醫生會這套,傳統的江湖人也掌握很類似的手段,甚至某些鄉下的巫婆都會,自古巫醫同源,這在過去本就是一種江湖術,名字很誇張,叫做喚魂術。遊方的二舅公莫申守早年是個江湖郎中,精擅祝由科是一位疲門高手,遊方雖沒有專門學醫,但江湖疲門喚魂術的手段也是了解的。
一般的心理問題不會明顯的影響一個人的理智判斷,因為外界環境的刺激大多比意識深處的錯覺強烈的多,通常情況下都會將之掩蓋。但若嚴重到一定程度,內生的錯覺強度超過了對環境刺激的反應,人與外界的交流就會失控,失去正常的理智判斷,用通俗的話講——他得了精神病,瘋了!
普通心理問題到行為失控,有一條明顯的界限,很多人或多或少都有心理上的問題,但不是瘋子。
精神受刺激是說不準的事情,往往在當時連本人都意識不到,昨天夜裡遊方第一次在黑暗幽森的環境中參與盜墓,平生第一次殺人放火,精神一直處於過度敏感與緊張的狀態下。那怪老頭說他「傷了元神」,遊方當時並不在意,等到睡前打坐修煉內養心法時,才發現老頭所言不虛!
遊方並不懂心理醫生的專業,對「元神」這個詞的含義尚且懵懂,但他了解江湖人的「喚魂術」,結合自己修煉的定坐功夫,連推測帶瞎猜聯想到了上述這麼多。
以遊方的症狀,對於普通人來說並不嚴重,也不會明顯的影響到一般的日常生活,換個環境逐漸淡忘,將這段經歷埋藏在記憶深處而已。但遊方也不完全算普通人,這就有麻煩了,在此困擾沒有解決之前,他很難繼續修煉內養的心法,不合內外兼修的養生安神之道,耽誤的時間太長,內家勁力還有退失之虞。
遊方也會「喚魂術」,如果化妝的年紀大點,以江湖門道冒充一個心理醫生去忽悠人也完全可以。但他很難自己去忽悠自己,至少短期內不能。就像一個心理醫生很難在自我催眠的狀態下隨意修改意識深處的印記。如果一個人能夠輕易修復自己的意識深處,那他就不是普通的心理醫生了,而是一位頂尖的精神控制大師。
去年曾有一則新聞,美國軍隊裡的一位心理醫生,有一天突然發了瘋,衝出營房開槍打死、打傷好幾十人,原因不外如此——他在給士兵做心理輔導時,精神受到了反覆的刺激,卻無法及時自我修復,最終導致行為失控。(註:胡德堡事件)
而遊方並沒有太擔心,大不了回家鄉一趟,請二舅公為自己調治,實在不行還可以向莫老太公求助,順便請教一下「元神」是怎麼回事?九十多歲的老太公可是當地的「人瑞」,幾位舅公的長輩,江湖八大門的真功夫與各種手段幾乎無所不精。
一番胡思亂想之後,遊方扯過被子倒在床上睡去。
實在太累了,腦袋一碰枕頭眼皮幾乎就睜不開,然而睡的卻很不踏實。一閉眼黑暗中就有一圈又一圈的光環不斷出現又收縮消失,身體有一種下墜感,仿佛不斷向一個深淵墜落,精神非常不安,而深深的疲憊又讓人無法抗拒,在不知不覺中睡着了。
這一夜噩夢連連,然而醒來後卻記不清內容,只覺得有些昏沉。遊方不是什麼窮凶極惡的慣匪,也不是什麼闖蕩江湖的大俠,如果不談武功以及對江湖門道的了解,他不過是個鄉下來的少年,漂北京的這幾年先在中關村賣碟,後來又在潘家園替人看攤,有關江湖險惡的歷煉還很淺。經歷了昨夜那些事,晚上做惡夢也很正常。
早起昏沉就像沒休息好,幹什麼都提不起精神頭,這種狀態一般人時常遇到,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但遊方卻感覺很不適應、很難受,自從習練打坐內養功夫之後,他一直精力充沛、感官敏銳,極少感到勞累與疲倦。
下樓吃了頓早飯,嘴裡也感覺淡淡的沒什麼滋味,遊方打算出去練拳。既然靜坐內養的功夫暫時沒法練,那就去舒活筋骨運轉勁力,能起到以形養神的作用,效果雖比較慢但總歸有用處。
滄州飯店東邊不遠有個荷花池公園,園中有湖泊,此湖方圓一百多米,東南角有一片草地延伸入湖中,盡頭是一座四角涼亭。此處兩面環湖,初秋時節蓮花荷葉輕搖,晨風吹過空氣中帶着淡淡的怡人清香,在此處駐足令人神清氣爽。
形意拳有五行十二形之說,五行名為金木水火土,在拳法中實指劈、崩、鑽、炮、橫五種發力,十二象形對應龍、虎、猴、雞、馬、鷂、燕、蛇、鼉、鸌、鷹、熊等十二種動物。三舅公教遊方時可沒說這些,只說是莊稼把式,名稱也是很老土的山雞拳、撲騰拳、老猴拳、拽蟒拳、野貓拳等等。
外行看熱鬧的話,套路練習其實很簡單,十二形的拳架子從頭到尾演練完畢也就半個多小時。遊方收了架子之後在湖邊靜靜的站了一會樁,感受全身氣血運行的那種歡暢感,身體的勞累一掃而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