殉罪者 - 第5章
公交車停在「星—MALL」門前,魏炯和岳筱慧下車。魏炯拿回了自己的塑膠袋,又把岳筱慧手中的購物袋也提在手裡。
「謝啦謝啦。」兩個人走在斑馬線上,隨着密集的人群穿過馬路。岳筱慧顯得很輕鬆,一隻手抓着圍巾的末端,不住地甩着。
走進校門,魏炯遠遠地看見圖書館門口停着一輛大巴車。
「抱歉,不能幫你拎到宿舍樓了。」
「哦,沒事。」岳筱慧停止甩圍巾,伸出手去,「給我吧。」
「暫時不用。」魏炯向圖書館的方向努努下巴,「可以幫你拎到那裡。」
岳筱慧看過去:「紅燭志願者?」
「是啊,社會實踐課的內容。」
「去哪裡?」
「敬老院。你呢?」
「流浪動物救助站。」岳筱慧眯起眼睛笑,「我喜歡貓貓狗狗什麼的。」
說罷,女孩像想起什麼似的一拍腦袋:「哎呀,我忘記買貓糧了。」
「那怎麼辦?」
「不怕。」岳筱慧滿不在乎地說,「大不了明天上午溜出去買。」
「上午?有兩節土地法課。」
「沒事。可以讓室友幫我打個掩護。」
說着話,兩個人已經走到了大巴車旁。幾個圍在車旁閒聊的志願者紛紛投來好奇的目光。魏炯佯裝不見,把購物袋遞還給岳筱慧。
「謝啦!」女孩友好地沖他揮揮手,「明天上午看不見我可別驚訝。」
「不會的。」魏炯和她揮手告別,轉身上了大巴車,找了個臨窗的位置,看着女孩的背影漸行漸遠。
一點半,載滿紅燭志願者服務隊員的大巴車準時啟動。魏炯隨着車身的晃動輕輕搖擺着身體,放在膝蓋上的黑色塑膠購物袋發出嘩嘩的摩擦聲。
老紀在盼着這兩條煙嗎?
不知道為什麼,魏炯想到這些的時候,腦海里出現的是一群奔向貓糧的貓。
今天的志願服務是給敬老院打掃衛生。馬尾辮女孩給志願者們分了工。女生們主要負責擦拭桌椅、玻璃窗之類,男生們則被分配做一些體力活,例如拖地板、收垃圾。
魏炯和另外幾個男生負責清潔二樓的地面。他領到拖把之後,沒有急於幹活,而是先去了紀乾坤的房間。
室內依舊窗明几淨,陽光充沛。護工張海生正在擦地,紀乾坤則像上次一樣,坐在窗前看書。見魏炯進來,老紀沖他笑笑,摘下眼鏡。
「你來了?」
「嗯。」魏炯看着紀乾坤,嘴裡有點兒發乾,他拎起塑膠袋,「紀大爺,這是你要的東西。」
「上次不是說了嗎,叫我老紀就行。」紀乾坤伸出手去,「給我瞧瞧。」
魏炯把塑膠購物袋遞到他手裡。讓他頗感意外的是紀乾坤直接拿出一條煙,端詳了一番。
「現在包裝變成這個樣子了……」他自言自語道,隨即便拆開包裝,拿出一盒,湊到鼻子下聞了聞,「嗯,是這個味兒。」
張海生直起腰來,手拄着拖布杆,看看紀乾坤手裡的煙,又看看魏炯。
「那,我去幹活。」魏炯舉起手裡的拖把向紀乾坤示意,「您先歇着。」
「好。」紀乾坤在輪椅上略欠欠身,「待會兒過來吧。」
「嗯。」魏炯應了一聲,轉身走出房間。關上木門的一剎那,他發現張海生的目光一直在自己身上。
擦淨了兩層樓的地板,魏炯的情緒才慢慢平復下來。把香煙拎進敬老院的時候,他的心裡既興奮又緊張。受人之託,買了敬老院的「違禁品」,又親自交到「買家」手裡,怎麼想都有些非法秘密交易的味道。
吃慣了清茶淡飯的人,偶爾來一頓重油麻辣的川菜,也會有毛孔大張、汗流浹背的暢快感覺吧。
像販毒似的。
魏炯心底暗自發笑,難怪在犯罪心理學的課堂上,老師說有的犯罪會讓人「上癮」。打破規則的行為的確會帶來快感,尤其對自己這樣循規蹈矩地過了二十多年的人而言。
經過一個多小時的勞作,敬老院被打掃得乾乾淨淨。處理完最後一批垃圾後,志願者們又三三兩兩地來到房間裡陪老人聊天。魏炯洗乾淨手臉,徑直去了紀乾坤的房間。
張海生還在,坐在椅子上和老紀面對面地吞雲吐霧。窗台上的玻璃罐頭瓶里漂浮着幾個煙頭,半罐水呈現出棕黃色。
紀乾坤招呼魏炯坐下。張海生看了他一眼,皺着眉,捏着半截煙頭說道:「老紀,這煙也不咋好抽啊,沒勁兒。」
紀乾坤微微一笑,並不作答。
「壺裡有大紅袍,剛泡的。」他面向魏炯,指指抽屜,「裡面有紙杯,自己倒。」
魏炯咂咂嘴,真覺得有些口渴了,就道了謝,從抽屜里拿出紙杯,想了想,又把紀乾坤手邊的空杯倒滿。
「您呢?」魏炯問張海生。
「哎喲,可不敢當!」張海生沒想到魏炯會給自己倒茶,忙不迭地把手裡的紙杯遞過去,「好茶,我也來點兒。」
魏炯給張海生續了茶,自己才倒了半杯,靠在桌邊小口啜着。
一時間,大家都不說話,或坐或立,默不作聲地喝茶。
幾口茶下肚,紀乾坤滿足地嘆了口氣,問道:「怎麼樣?」
「不錯。」魏炯端詳着杯中金黃色的茶湯,「我不太懂,但是很好喝。」
「老紀這裡淨是好東西。」張海生嘎嘎地笑起來,露出一口被煙熏黃的牙齒。
紀乾坤看着張海生,嘴角似笑非笑,突然開口:「老張,你還有事兒嗎?」
「哦?」張海生愣了一下,隨即把紙杯中的茶水一飲而盡,站起身來,訕訕地說道:「那我忙去了,你們聊,你們聊。」
說罷,他就拎起拖把,拉開門走了出去。
室內只剩紀乾坤和魏炯兩人。紀乾坤又拿出一根健牌香煙,夾在兩指之間向魏炯示意。
「謝謝你的幫忙。」他點燃香煙,深吸一口,「幾年沒抽這個了。」
「您少抽點兒吧。」魏炯忍不住提醒道,「對身體不好。」
「沒事。對了,我看到了發票。」紀乾坤笑笑,「給你的三百塊錢都用來買煙了?你自己搭了路費吧?」
「兩塊錢而已。」魏炯擺擺手,「您別客氣。」
「也好,兩塊錢,不用推來讓去的。」紀乾坤也不再堅持,「關於『追訴時效』的事兒,搞清楚了嗎?」
「嗯。二十年過後,認為確有追訴必要的,可報請最高人民檢察院批准後,繼續追訴。」
隨即,魏炯又把追訴時效的延長和中斷一一講解給紀乾坤聽。和上次一樣,紀乾坤聽得極其專注,其間始終在抽煙,小小的房間內很快就煙霧繚繞。
「也就是說,一旦立案……」紀乾坤聽罷,沉吟了一下,自言自語道,「就無所謂追訴時效了。」
「對。」魏炯講得興起,決定小小地賣弄一下,「不過,79年刑法和97年刑法在追訴時效方面略有不同。」
「有什麼不同?」紀乾坤立刻追問道。
魏炯沒想到紀乾坤會問得這麼細,一時也慌了手腳,結巴了半天,老老實實地承認不知道。
紀乾坤的臉色變得很難看,他艱難地搖動輪椅,挪到床邊,一隻手伸向里側的小書架,似乎想取下某本書,可是指尖距離書脊還差幾厘米。紀乾坤竭力伸長手臂,整個人失去了平衡,輪椅也危險地傾斜起來。
魏炯急忙過去扶住輪椅:「您要拿哪本?我來吧。」
「紅皮的,刑法典。」紀乾坤的語氣很嚴厲。
魏炯伸手取下那本薄薄的小冊子,遞給紀乾坤。他幾乎是把法典搶到手裡,迫不及待地翻看起來。
然而紀乾坤只看了目錄,就把書甩在床上,又把手指向書架。
「黃皮的,那本,厚的。」
魏炯取下那本書,發現正是自己在學校時使用的教材。
紀乾坤同樣先翻看目錄,然後快速打開至某一頁,細細研讀起來。
他似乎完全忘記了魏炯的存在,一心要在那本刑法教材里找到某個信息。魏炯手足無措地站在原地,不知該幹些什麼,下意識地把目光投向那個書架。
說是書架,其實只是一條搭在床頭和床尾之間的漆面木板,上面是一些擺放得整整齊齊的各類書籍,兩側由鐵質書立固定。
魏炯掃視一遍,發現紀乾坤的閱讀範圍比較特別—幾乎沒有小說類的休閒讀物,全是法律、犯罪學以及刑事偵查方面的教材和專著。
這老頭挺奇怪。魏炯在心裡嘀咕:也不知以前是幹嗎的,這麼大歲數,身體也不好,偏偏對這些東西感興趣。
一聲嘆息把他的思緒拉回來。魏炯扭過頭,看到紀乾坤把書重重地合上,眉頭緊鎖。
「沒有1979年刑法的內容……」紀乾坤突然苦笑了一下,「也是,97年刑法適用了快20年了,誰還會研究這個呢?」
「您……為什麼要搞清楚這個?」魏炯忍不住問道,「您該不會要去參加司法考試吧?」
「哈哈,當然不是。」紀乾坤大笑起來,「感興趣而已。」
不可能。魏炯心裡的問號更大了。僅僅是興趣使然,絕不會讓這樣一個閱歷豐富的老人如此急切和失態。
「魏炯,」紀乾坤斟酌着詞句,「能不能拜託你……」
「要看79年刑法的法條?」魏炯掏出手機,「這個好辦。」
紀乾坤目瞪口呆地看着魏炯熟練地用手機上網,操作一番後,魏炯上下滑動着頁面,隨後把手機遞給他—屏幕上是密密麻麻的文字。
「第四章第八節,第七十七條。」
紀乾坤小心翼翼地捧着手機,先把手機湊到眼前,又摘下眼鏡,伸直手臂,把手機放到遠端,可是那些文字依舊模糊不清。
「我來吧。」魏炯拿過手機,「第七十七條,在人民法院、人民檢察院、公安機關……哦,這裡的確有修改……採取強制措施以後,逃避偵查或者審判的,不受追訴期限的限制。」
「嗯。」紀乾坤立刻察覺到,「79年刑法是『採取強制措施以後』,97年刑法是『受理案件以後』,對吧?」
「是的。」
「如果一起案件—比方說,殺人案件—發生在97年之前,」紀乾坤邊想邊說,語速緩慢,「你覺得應該適用79年刑法還是97年刑法?」
魏炯一愣:「這是……刑法溯及力的問題啊。」
「對。」紀乾坤的回答乾脆利落,目光中充滿期待。
這算什麼呀!魏炯暗自苦笑,志願者服務變成刑法考試了—還是口試!
「在刑法溯及力的問題上,中國採用的是『從舊兼從輕』原則。」魏炯拼命回憶着,「從舊的話,應該適用79年刑法。」
「如果考慮『從輕』呢?」
「這個……」魏炯想了想,「根據79年刑法,犯罪人被採取強制措施後才不受追訴時效的限制,而根據97年刑法,只要司法機關受理案件後,就不受追訴時效的限制—比較一下,79年刑法對犯罪人更有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