奸臣之女 - 第4章
我想吃肉
鄭琰在宮裡聽過這袁守誠的名頭,老皇帝跟苗貴妃公然打情罵俏的時候還拿這人作過例子,號稱自己年輕的時候比這位袁公子還受歡迎。
鄭靖業怒極反笑,對杜氏道:「這就是我教出來的好兒子!」看看不能再打了,一聲怒喝,「還不都回房睡了去!」
鄭琰聽到這裡就退了出去,眨眨眼,盯着鄭德安,尋思着明天可以問問他。鄭德安是鄭琦的兒子,不像德興等要為父親隱瞞,鄭琰與鄭琇都是他的長輩,一個長輩問另一個長輩的事情,他是要回答的。
「什麼?」鄭琰聽了鄭德安的回答,頓時頭大如斗。
鄭德安果然拗不過這個小姑姑,一五一十地告訴了昨天他大伯被打的原因。
鄭琇這個人呢,是鄭靖業還在微末之時生的兒子,同甘共苦過來的,又是嫡長承嗣之子,自然重視他的教育。也不知是怎麼的,鄭琇居然成了一個非常正直的人。
昨天,他去上班,等宮裡散了朝,一則小道消息長了腿似地跑了出來:鄭靖業指使人誣陷袁守誠,接着又扯出了袁曼道。
誰都不是傻子,被袁守誠打的那個紈絝,當天晚上就掛了,第二天,就有了彈章上來。一是彈袁曼道縱子行兇,二是請求逮捕處罰袁守誠。
頭天晚上死的,你第二天早朝上連彈表都寫好遞上了,你這消息也太靈了一點兒吧?
接着,沒到下午,又有小道消息來了。昨天宵禁之前,有人看到鄭相門下走狗某負責京城治安的金吾衛派人到了「受害者」紈絝的家裡。今天鄭相門下另一奸黨御史就上表彈劾。袁曼道在保傅含章,還要揭露鄭靖業對傅含章的無故打擊。鄭靖業十分想奪了傅含章的兵權,改由靠近他的於元濟頂替。
這裡面的貓膩外人看不出來,京官里就很有幾個能看出門道來的。
四下一八卦,聽得鄭琇如坐針氈,還要強辯:「家父怎麼會知道這種事情呢?難道家父還能支使得動袁守誠去打人?」這種蒼白的解釋連他自己都不相信。他當然知道他爹有一干打手小弟,這御史與金吾衛也是常常出入他們家的,昨天下班以後還來家裡報到免費加班。
在外面要維護父親的權威,回到家裡,身為人子、身為一個孝順的好孩子,鄭琇覺得自己有義務「諫」一下父親。回來吃過飯,鄭靖業抽出時間來招來兒孫關心學習生活。正常程序走完,鄭琇留了下來。
話剛說完,鄭靖業已經怒氣衝天了。外面人說說也就罷了,怎麼自己的兒子居然也跟老子不一條心了?耐着性子稍微解釋了一下,什麼傅含章這樣的,他爹爺爺一直領着耀武軍、他爸爸領着耀武軍、他還領着耀武軍,是非常不利於構建河蟹社會的。
鄭琇紅着脖子問了一句:「不是為了於元濟?」
鄭靖業頭一次對長子生出失望之情來:居然這樣幼稚!扳倒了就要打。
鄭琦等人本就沒有走遠,裡面的父子對話又比較火爆,他們想裝聽不到都不行。後來又開了門要打,他們就更知道事情不好了。
然後就是鬧得全家都知道了。
鄭琰:……原本還只是懷疑她爹有不法行為,現在看來,她爹真是不好相與。貪污受賄,能做假賬,能把東西不聲不響地退回去,白白死了一個人,你能把他搖活了麼?
第六章
全村人都砍完了
她那個大哥她是知道的,不說是個呆子吧,心裡的道兒是劃得實實在在的,他能「諫」這事兒就不小,至少,在外面的風評肯定不好。
鄭德安看鄭琰不說話了,吐吐舌頭,一滑步子,跑了。
鄭琰已經忘了他了,只是一個勁地想:親爹哎,這可真是一樁麻煩事啊。
此時,鄭靖業拆開一封信,表情能當冰庫使。信是顧益純寫的,說是與季繁一路,他得侍奉老師一道,而老師不願意住到鄭家,言下之意,不能到鄭家來住了。
鄭靖業在私人問題上憋了一肚子的氣,還有種狗咬王八無處下口的感覺,在朝堂上就不一樣了,他把私事上的火氣全撒到公事上來了。在這裡要鄙視一下這種公私不分的行為。
首先,他老人家把袁守誠的蔭職給抹了下來。由於袁守誠的爹是三品高官,作為兒子,袁守誠有一個不低的蔭職,位正七品,已經是非常不錯了。他年輕又有才華,樣貌還不錯,晉升指日可待,稱得上是前途無量。然而小胳膊是擰不過大腿的,袁守誠被抽,袁曼道被勒令回家反省教導兒子去。
接着,由於死硬為傅含章鳴不平的袁曼道着了鄭靖業的道兒,敢為傅含章說話的就不多了——不愛惜自己,還愛惜子孫的前途呢。以鄭靖業的脾氣,誰跟他作對,絕不是抽一巴掌就完事兒的。像這袁曼道,辛苦一輩子,就得這一個兒子,前途還叫毀了,由此可見鄭靖業心地之狠了。
傅含章的罪名也很明確,就是不仁,還有冒功。說起來這件事情不是他惹的,是他的手下。今年胡人犯邊,作為一個資深將領,沒說的,領了皇帝給的工資,帶着人抄傢伙就上了。一開始是受了一點挫折,所以全軍上下火氣很大,手下有脾氣暴躁的,砍得太順手了,不小心把平民給砍了。砍到一半兒才發現,呀!砍錯了。
錯有錯着,為防有人跑出去報信兒,乾脆把全村人都砍完了,腦袋拿回去請功了。
其實這是應有之義,邊關常有的事情。出兵打仗跟遊戲打怪似的,得打夠了足夠數量和等級的怪才能得到足夠的經驗升級,遊戲裡經常會有搶怪的事情發生,而在現實中呢,不同的部隊會爭功,同一支部隊也會四處找敵人來砍。一旦發現人頭數不夠足夠的軍功,就會有人動起歪腦筋來。好一點的,拿敵國平民充數,傅含章默許了這樣的做法,鄭靖業扶持的那個於元濟也是這樣乾的。人品沒有下限的,就砍邊境上的本國居民充數。
千不該、萬不該,傅含章手下一校尉,帶着弟兄砍人的時候,經過了一個……雜居村落。
後面的事情,不知怎麼的,朝廷就知道了。
鄭靖業當機立斷,要藉此機會幹掉傅含章。傅含章真的很冤,他家數代掌兵,常往邊境上跑,對胡人是恨之入骨。這年頭根本不用養匪自重,不養,他們都很兇殘。傅家的心愿一直就是:讓胡人老實一點吧,維持在一個限度里,現在他們的行為已經超過警戒線了。
傅含章一直就不反對屠對方的居民,誰知道這一回手下人殺紅眼了呢?而遠在近千里之外發生的事情,還是自己經營了幾輩子的地盤上,發生的事情居然讓鄭靖業給知道了,可見這貨的禍心包藏了多久了!
但是朝野上下是同情他的,沒有功勞還有苦勞,至少這一回胡人犯邊是他打退的不是?還有,傅含章家族數代為將,姻親關係也是遍布了朝廷上下,總要為親戚說一點好話,說實話,傅含章也不容易啊!
在皇帝那裡沒通過。
好在皇帝顧念着傅含章的舊日功勞,只降了他三級,調到京里來,讓於元濟去接手防務。於元濟也算是有本事的人,吃虧在出身低,在這個講究家族歷史的社會裡,再有本事,也是給人打工的料。而他遇到了鄭靖業,一路被這位老先生護着扶搖直上,也與鄭靖業關係匪淺。
本朝天子登基以來,開疆拓土又發展生產,也算是一個好皇帝。人在高位,能力也不錯,又有了功績的時候,態度就會強硬,權利慾也會膨脹,尤其當你是一個終身制的國家元首的時候。
幾百年來,明面上看皇帝是天下的主人,實際上,世家大族才把持着整個國家的政局。他們生命力頑強、勢力龐大、以各種姻親師生關係結成一張巨大的關係網,密密地籠罩着全國上下。
皇帝當然不樂意!他不介意他的國家有底蘊,有許多歷史悠久的家族來做他的點綴,但是讓皇室都覺得自卑就不好了。皇帝登基的時候只有二十七歲,次年改元,挽袖子幹活了。
他老人家先是勵精圖治,然後藉口政務繁忙,一口氣把宰相的名額從一個提升到了五個——分權。當然,這裡面有一個是宰相里的頭兒,名義上總攬所有事務,其他的四個只是幫手,咳咳,也分管一些事情。
他盡力提拔寒門出身的官吏,最突出的代表就是前任的首相魏靜淵,以及現任首相鄭靖業。而後就是玩起制衡之術,打擊世家。世家在今朝前二十年,五品以上的中高級官員中占了四分之三以上,二十年之後,已經被砍到了只剩二分之一,這是一個了不起的勝利,目前,寒門出身的鄭靖業還在致力於這一項工作,如今已經是他改元後的第三十二個年頭了。
好了,可以慢慢放心了,皇帝老了,往往會耽於享樂。不是不愛權,與此相反,沒了青春沒了勇力連生命都耗得差不多了,更想抓住手中僅有的東西權力,但是他又會覺得:掌握國家幾十年了,已經十拿九穩了,朝政再沒什麼可擔心的了,可以玩了。
這樣的皇帝最惹不起,要麼是沉淪到死,要麼一被抽醒就會跳起來砍人。
鄭靖業拿到了傅含章的把柄,皇帝很開心,揮筆就批了,不管底下怎麼勸諫,怎麼不想執行命令。再查於元濟祖宗八代,得知他只是普通民眾出身,又有軍功,叫來一看,是個沉穩的中年人。就他了。
從官場到軍隊,都是世家把持着,只有靠「人看人」式地發掘。皇帝看於某人本事不錯,又是鄭靖業薦的,同意得很痛快。
而朝中看了這個勢頭,紛紛討論:鄭靖業傢伙太奸詐了,不知道用什麼辦法「蒙蔽聖聽」。
鄭靖業在討論聲中冷臉走過,回到家裡頭疼怎麼教導長子。
鄭琇挨了一頓打,他爹還在一意孤行,他非常地不開心。由於負傷,只能在家裡養病,還不知道他爹在朝上辦的「好事」,趴在床上唉聲嘆氣。
鄭琰剛進他的房門就聽到內室床上傳來的布料摩擦的聲音,想是鄭琇趴得不塌實。
大嫂方氏與三個侄兒都在屋裡伺候,見鄭琰來了,方氏親自迎了出來,眼睛紅紅地道:「七娘來看郎君麼?」
鄭琰點點頭,她老人家是空手來的:「大哥怎麼樣了?」
「上了藥,他們也沒敢狠打。就是心裡不痛快。」當然啦,很丟臉很傷心噠。
方氏想說什麼,又住了嘴。德興幾個這兩天停了課,專心侍疾。
看到妹妹來了,鄭琇露出一絲苦笑:「我魯莽了,倒叫你們擔心。」
鄭琰道:「知道我們擔心就不要魯莽啊,我從阿娘那裡來的,聽說她看完你以後回去的?」
「阿娘生氣了。」
「就是啊。」鄭琰坐在一旁晃着腳。
鄭琇撐起了身體,有點兒激動,也覺得需要教育一下小妹妹,讓她明白一點是非、知道一點自家的處境才好:「如今阿爹四下樹敵……」還說,「阿爹大才,可擔天下任。只是這手段……」
鄭琰這才知道,說她爹奸,很大一部分原因乃是他有點兒「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意味。管你什麼出身、管你好人壞人,誰擋路了砍誰——除非你肯跟我混。不但如此,還招倈自己的手下,結黨營私,還十分功利——沒有幾分本事、不能為他帶來利益的,他老人家是不要的。凡是跟着他混的,總要提攜。要提攜人,就要把前面擋道的連帶給砍了。
這個時代的形勢就是這樣,各種大大小小的世家把持着從上到下大部分的好官職,要擴展自己的勢力,就要幹掉這些人。
皇帝還以為這貨是個反拼爹拼祖宗的鬥士非常好用,還在努力提拔配合,鄭靖業想的卻是實現自身價值——我要干出一番事業來。出身不夠「高貴」,想要贏得尊敬、想要過上好日子,就要靠實力說話。
鄭靖業的信條說白了就是「天助自助者」,你小子不肯努力,老子懶得理你。他不會哀其不幸怒其不爭,你要不幸之後還不爭,他才不會管你,如果有需要,他還會打劫你。只要你有能力、肯上進,當然,還要跟他走得近、一條心,他不管你的出身,必定會幫你。
前提是:你自己得肯上進。
一個新的利益集團的誕生,必然會觸及既得利益集團的利益。鄭靖業還不想依附別人,年輕時勢力不夠還會妥協、會曲線協商,他那溫文爾雅的外貌很是迷惑了不少人,年紀越長,權力越大,本性越顯,讓人不能容忍了——這是利益問題,怎麼忍?小打小鬧的,為了拉你一個比較有前途的人入伙,可以讓一點利益,因為你可以帶來更多利益。你現在不是要分蛋糕,還要從別人嘴裡奪食,人家不咬你才怪!
鄭靖業自己辦事有問題,又有一群跟他越來越不對付的人搗亂,從名聲很好變成毀譽摻半,最後變成了個壞人。受習慣影響,人們更願意相信世家這樣一慣有權威人對鄭靖業的評價,鄭靖業的風評越來越壞了。
第七章
海內名士
鄭靖業不可能約束好手下每一個小弟,小弟們也未必是全部都忠心耿耿,各人也有各人的私心,犯點別的事情的也不是沒有。最後都牽到鄭靖業有一個領導責任了。袁曼道為傅含章辯護,說的是傅含章不可能看住每一個士兵,但是現在別人卻不會這樣想鄭靖業,只覺得壞事都是鄭靖業指使的。
事實上,沒有他當後台,這些人未必就幹得出這樣事來,從這一層面上來看,鄭靖業確是要擔責任的。
鄭琇希望他爹和光同塵,融入到世家圈子裡去,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千夫所指,手段陰狠:「魏靜淵那奸臣下場極慘,我實不想阿爹步了他的後塵。」
好吧,她爹只是手段不太好了一點、為人極端了一點、不分青紅皂白了一點,還沒有禍國殃民,甚至客觀上起到了衝擊門閥制度,為普通百姓求得話語權的作用。但是這比當個純粹的貪官還危險啊!
世家是那麼好對付的麼?
與他們一道也不是個好辦法,通過鄭琇的描述,鄭琰至少明白,皇帝不喜歡削弱君權的世家——廢話,哪個皇帝喜歡啊?但是如果鄭家削尖了腦袋鐵了心跟世家混了,皇帝動世家有顧慮,動鄭靖業是沒有顧慮的。
她爹只是做了所有「權臣」該做的事情,還沒有誤國也沒有殃民,還在她的心理底線能夠承受的範圍之內。只是……別人不這麼看而已。
「大哥,魏靜淵又是誰?」
「魏靜淵是——」鄭琇想要回答,又覺跟幼妹太多,看着妹妹發亮的眼睛,不覺喪氣,這丫頭當聽故事呢?
鄭琇不想說了,跟小妹妹說了,她不大聽得懂,跟弟弟們說,他們又似是而非。再這樣下去不行啊!錢沒了可以再掙,沒有官位可以奮鬥,只有人品,稱丟了就找不回來。名望,是在這世上最重要的東西,是無論如何都不能夠丟的!豈能自毀長城?
「說呀!」終於能夠聽到一個完整的講述了,不用東聽一句西聽一句自己拼湊。
鄭琇一閉眼睛,裝成力量不支的樣子。
鄭琰:……
一頓板子,打得不重也不輕,鄭琇請了假在家裡養傷。鄭琰天天去看他,他卻再也不講故事了,只是說一些小道理,什麼待人要寬和啦、什麼舉動要有禮貌啦,聽得鄭琰耳朵生繭。她不喜歡聽這些神神叨叨的話,她爹做事有不周的地方,她哥哥說的也不全對。
要她說,在這個門閥世族壟斷大部分資源的時代,像她們家這樣的,不像她爹這樣殺出一條血路來,就只好當人家的跟班。世家子有文化、有教養,確實比很多貧寒之家出來的孩子素質好,讓人誇獎羨慕。
世家有已經完全成形的規範體系,有一整套更嚴密的倫理道德,行事比別人更有規矩,非世家之人在他們面前顯得是那樣的粗俗,讓你覺得:也許他們生來就是高貴的,國家就應該讓這樣一群人管着才不會有傷國體。
依然不能掩蓋這樣一個事實,這些都是建立在資源分布不對等的基礎上的。世家子從出生開始就接受良好的教育,而貧家子可能沒有老師、沒有文具、沒有課本,能一樣麼?不是天生劣等,卻是後天環境太差。偏偏世族橫行的世界,非要把這種後天造成的結果讓人認為是別人先天不足。
以血統來劃分人的階級,絕對是鄭琰最討厭的事情之一。
討厭、實在是太討厭了!
這是對能力、公平的赤祼祼的藐視。鄭琰沒有傻到要求絕對公平,真要絕對公平就應該是千人一面、智商也都一樣才行,顯然,這是不可能的。但是至少,不應該阻攔有能力的人發揮他的本領。
事實卻並不是這樣的。據鄭琬嘀咕,在魏靜淵之前,前數三百年,沒有一個丞相不是世家出身的。沒有一個名門出身,你再有本事,也只好靠邊站着去。所以鄭琬認為,他爹不行威不足以服眾。
鄭琬的這些話也只敢跟妹妹念叨一下,絕不敢跟他哥哥說,他哥雖然被他爹打了,但是如果他哥生氣了要打他,他也只有挨的份兒。
鄭琰對鄭琬的牢騷也是一笑而過,這位哥哥也還年輕,跟她爹十七歲時候的情況是不能同日而語的。
拍拍膝蓋站了起來:「五哥還是去讀書吧,阿爹看到顧伯父的信,正不痛快呢。」
「是季先生的事?」鄭琬的口氣突然八卦了起來。
估計是,鄭琰答道:「阿爹又沒跟我說過,季先生出什麼事了?」
鄭琬抽抽嘴角:「他要是真出事就好了。」咱爹去裝模作樣哭一回喪就成了,現在的問題是他活得好好的,還要到京里來找事。
「???」看來季名士在相府不怎麼受歡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