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還巢 - 第3章
我想吃肉
真是越想越沒意思了。
賀瑤芳蔫了。
何媽媽見她不鬧了,放下一顆心來,又哄她去吃糖粥。
賀瑤芳打起精神來:「我與阿姐一道吃去。」
何媽媽無奈,將她抱到了賀麗芳的房裡,央了賀麗芳看住了她,自去取糖粥。
賀瑤芳見胡媽媽不在,咬咬牙,小聲問道:「阿姐,你知道舅家的事兒麼?」
賀麗芳並不知曉多少內情,卻將小臉一扳,故作大人樣兒訓斥道:「你要死!小孩子家,不要胡亂打聽!」
賀瑤芳:「……」要不是現在再沒旁的人可以用了,打死她也不跟這位大姐說!誰個叫她現在只有三歲的呢?說什麼做什麼,旁人都只當她是童言童語,並不當真。大姐雖然只有七歲,好歹是個半大孩子了,做起一些事情來也更方便。據她這兩日觀察,賀大姐雖然年幼,卻是個拎得清的孩子——她也沒旁的選擇了。
她總得從現在慢慢引着,等明後年父親要續弦兒的時候,才好合作搗亂。
深吸一口氣,賀瑤芳小聲說:「我知道。」
賀麗芳斜着眼睛看她:「你小小年紀,知道什麼?」
賀瑤芳心說,我忍了!對賀麗芳招招手兒:「我偷聽她們說的。」
凡是偷聽來的,都覺得聽到的是真話,賀麗芳也不例外,彎下腰來問道:「你聽到什麼啦?」
賀瑤芳一五一十將何媽媽說的,擇要轉述了。一面說,一面還擔心:這姐姐聽得懂奩田是什麼麼?順口問道:「阿姐,什麼是奩田?」
賀麗芳氣得小胸脯一起一伏的,才要跺腳往外跑去尋祖母問個明白。猛聽得這一句,又噎了回來,虎着臉道:「你要死!阿婆不許家裡亂傳話,你還說!你還說!」說着,往妹妹身上拍了好幾下,「不許再說給別人聽了,知道不?」
賀瑤芳被她用力打了幾個,疼得緊,深覺自己冤枉。好在她上輩子沒少受這等冤枉氣,倒也繃得住。聽長姐這般說,顯是聽明白了,放下心頭一塊大石,故意說:「我以後也不跟你說啦!」
賀麗芳:「……我不打你了。往後有話都對我講,不要對別人講,連阿婆也不許講,聽到沒有?」
賀瑤芳從善如流地點頭。
賀麗芳又給妹子整整衣裳:「以後就剩我們啦。」心中卻不無得意:果然,讓阿春四處亂走,引走胡媽媽,還是有收穫的。才得意了一下,又想舅家的事兒,又頭疼了起來。她略長几歲,對舅家的事情知道得多些兒,更小一些,舅家還是不錯的,然而這一、二年,舅家可把她親娘氣得不行,弄得祖母也是極不開心的。
賀麗芳又犯起愁來,直到何媽媽又取了糖粥來,她還是半點主意也沒想出來。
姐妹倆悶悶地吃完了糖粥,倒是賀瑤芳又有了新主意——她大哥,賀成章。
第5章
出了個昏招
作為一個當了多年「僅有獨子的寡婦」的人,賀瑤芳自認對祖母的心思摸得是極準的。在她祖母羅氏老安人的眼裡,頭一等重要的是,自然是她爹賀敬文。第二就是她大哥賀成章了。
說穿了,都是為了傳宗接代,光耀門楣。哪怕是要給賀敬文續弦,為的,也是這個。
憑你再不服氣,它就是這麼個事兒。
弦,總是要續的。倒不是繼母有多麼重要,而是賀家的延續更加重要。賀瑤芳沒指望着以後沒有繼母,只盼着別弄個跟上輩子柳氏那樣的太惡的繼母就好。眼下這家裡,她是說不上話的,她大姐的意見被重視的可能性也不大。反是賀成章,大有可為。
頭一樣,就是別讓家裡兩位長輩想起舅家的惡行惡狀,就遷怒到她們姐弟幾個的身上。這件事兒,她與長姐也能辦,只是效果不如賀成章好。要做成此事,不被人一句「外甥肖舅」弄得下不來台,一母同胞的幾個,就得抱成團兒,誰都不能拖後腿。
至於姨娘洪氏所出的那個妹妹,比她還小呢,眼下也頂不了什麼用處。
打定了主意,賀瑤芳便琢磨着,要攛掇着賀成章往羅氏那裡去。
男人,甭管年齡是老是小,都是經不得激的。激將法不管用,那是你沒用對路數。賀瑤芳自的對付這位大哥的辦法,對賀成章這個年紀的男孩兒來說,妹子一臉信任地說一句:「阿爹沒回來,不是還有大哥麼?」就能讓他把小胸脯挺得高高的,昂首闊步去羅氏那裡「撐門面」了。
這個時候的賀成章,還是很好哄的。說來賀成章也是個聰明孩子,至少,上輩子到死,都是個靠譜的人。奈何這妹子道行太高,不免也着了道兒。被賀瑤芳一激,壓下心裡的怯意,往祖母羅氏那裡去。
看着賀成章昂首挺胸往前走,賀瑤芳舒了一口氣。攛掇着小孩子往上湊的把戲,是好些婦人常做的。以前她很有幾分看不上這些手段,現在卻要不得已而為之。送走了賀成章,賀瑤芳低頭一掐起了白白嫩嫩的手指頭,算來算去,還得熬上個十幾二十年,才能鬆一口氣,不由得兩眼發直——還要熬這麼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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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活了幾十年的賀瑤芳覺得前途多艱,眼下只有五歲的賀成章就更是不知所措了。當面答應妹子時,也是豪氣干雲,轉個彎兒見到祖母居住的檐角,他倒冷靜了下來。心裡有些怯。
打生下來便是家裡的寶貝疙瘩,除了有一個立志做楷模的「嚴父」,家內眾人對他極是愛護。尤其是母親和祖母,看他像是眼珠子一樣,從來都是輕聲細語哄着。然而這兩日,情勢卻是一變,母親故去,祖母也瞬間變了臉色。
內中情由,賀成章眼下是想不明白的,卻也敏銳地察覺事情有些不對頭。一想到姐姐妹妹都還指望着他呢,賀成章又鼓起了勇氣,往前邁步。才到門口,不等小丫頭向他問好,就聽到裡面羅氏將桌子一拍,聲音極響,將他嚇了好大一跳。
身後,他的乳母張媽媽慌慌張張地追了過來,將他抱起,便要往回帶:「哥兒、哥兒,哥兒可不敢這樣,老安人有正事要辦哩。」
賀成章既然答應了妹子,便不肯退後,張媽媽大急:「哥兒,好哥兒,可千萬不敢過去的……」賀成章在她懷裡掙扎:「你放我下來!」
就在兩人角力的時候,猛聽得內里羅氏怒喝:「外面誰在叫嚷?!」
這一聲將張媽媽嚇得不輕,雙臂一抖,險些抱不住賀成章。賀成章順勢滑到了地上,穩一穩神兒,大聲道:「阿婆,是我。」
門內,羅氏的臉頰跳一兩跳,深吸了幾口氣,才對侍立一旁的宋婆子使了個眼色。宋婆子原垂手站着,此時見這麼個眼色,也不喚小丫環,親自動手,將桌子上的點心渣子收拾得乾淨了。又小心地遞過帕子,請羅氏擦了擦手——方才羅氏一直在慪氣,使手將一碟子的糕點都碾成了碎渣子。此時一摸帕子,在宋婆子頂好的一方帕子上留下幾個油乎乎的指印。
宋婆子顧不上心疼帕子,小心地道:「張家的做事越來越沒章法了,怎地好叫哥兒在這當口跑來哭鬧呢?也沒個人看着……」
羅氏沉聲道:「去把俊哥領了來罷。」
宋婆子一聽有門兒,忙道:「老奴這便去。」一面匆匆往外去,口裡喚着賀成章的小名兒「俊哥」,還不忘給張媽媽一個眼刀,蹲下來對賀成章道:「哥兒,老安人正難過,你要聽話。」順手又給賀成章理了理衣襟,才將賀成章領進屋裡。
羅氏已經收拾了心情,單等着孫子過來。
她近來被氣個半死。她自幼也是錦衣玉食,婚後也是當家理事,脾氣自是有的。原本死了兒媳婦便不是什麼好徵兆,更兼兒子進京趕考未歸,到了這個時節,若是得中了進士,早有喜報到了家來。眼下音信全無,是落榜居多。
單這兩條,就夠人沮喪的了,再加上親家不懂事兒,跑到白事上撐局。羅氏一個頭脹得兩個大,昏昏沉沉地慪了許久的氣,心裡便有些不痛快,看什麼都不順眼,也會無端發些脾氣。然而看孫子還是極重的——要是孫子沒有一個討厭的舅舅,就更好了。
一見到孫子小小的個頭兒,羅氏先扯出一抹笑來,繼而又沉了沉臉。外甥肖舅,賀成章的舅舅李章,人品雖不如何,生得卻是不俗,俊眼修眉,唇紅齒白。賀成章小小年紀,已經有了幾分英俊的樣子,看着着實喜人。
只可惜羅氏才與李章慪完了氣,再看這眉眼,就不免有幾分不是滋味。
原來,因着間壁容家相幫,羅氏逼李家寫了切結書,羅氏做主還了奩田並一些細軟,李家立下文書,不再尋賀家要錢。
事情到了這一步,頂多是老死不相往來。孰料容家的人離了去,李章卻放言:「你家孫子總是我外甥!」
外甥發達了,還能不認舅舅不成?!總不能為了不讓舅舅沾光,自己就不上進了吧?
羅氏再氣一回。似賀家這等人家,總好個面子,不似李家,因兒子爛賭又毆傷了人命,已經破敗了,再無顧忌。羅氏只得暫咽下了這一口氣。每一思及李章之語,再想一想孫子,胸口就憋悶得慌。
賀瑤芳這一招出的,並不很合時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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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節,賀家兄弟姐妹並不知道,打從李氏嫁到了賀家,怨恨的種子就已經埋了下去。
李氏的哥哥叫李章,偏巧了,賀家敘字排輩兒,便是「詩書文章」。賀瑤芳的爹占了「文」字輩,到了她哥哥這裡,恰是「章
」字輩的。
賀敬文與李章兩個,書讀得都是半好不好的,偏生讀書生的臭毛病一樣不少。賀敬文以為,要改了這宗族排行,是件大事,需得好生商量,李家也須得有所表示,至少要客客氣氣出個面兒。李章則以為,此事是賀家事,賀敬文合該早作盤算的。曉得外甥與他重了一個字,李章當時便大罵三天,還要賀敬文向他賠禮。
彼時賀瑤芳的外祖母還在世,有她斡旋,到底沒有撕破了臉。
眼下老人家也不在了,李章又急着要錢救兒子,新仇舊怨,才鬧出這等笑話來。
也虧得賀成章不曉得,見到了羅氏,膽氣還壯些。一見羅氏,先乖巧地喚一聲:「阿婆。」
羅氏道:「這麼熱的天,你不在後頭歇着,又跑到這裡來做什麼?也不怕累!等會兒且有得忙呢。」
賀成章仰起頭,眨眨眼睛,答道:「我也不很累,聽說阿婆更累,我來給阿婆捶背。」
這話說得極是熨貼,羅氏心裡舒服了些,卻又故意道:「你們都別來氣我,我就謝天謝地啦!」
賀成章垂下頭來,一雙胖手握在一起來回來絞着,看着十分可憐。羅氏的心又軟了,一把將孫子摟到懷裡,什麼李章什麼奩田都拋開了,眼淚落到了賀成章柔軟的頭髮上,哽咽道:「我苦命的兒啊!」
賀成章實是弄不懂羅氏在哭些什麼,也不知道他爹怎麼命苦了,卻感覺得出來,羅氏的心情沒那麼壓抑了。他整個人都放鬆了下來,軟軟地地伏在羅氏的懷裡,心裡也是一片柔軟。暗道,果然爹不在家,我是很有用的。也伸出手來,抱着羅氏的兩肋,含糊地道:「阿婆不哭,還有我呢。」
羅氏哭得更厲害了。
宋婆子見這祖孫倆哭得差不多了,方上來相勸:「又有客來了。」
羅氏親為賀成章整好了衣衫,命宋婆子與張媽媽一道護送他去前頭待客。賀成章沖羅氏像模像樣地一揖,不及轉身,前面又傳來喧鬧聲,羅氏額角一路,惟恐又出什麼變故。
這回卻不是什麼壞事,反是個好消息,外頭一個婆子跑了進來道:「老安人,老安人,郎君回來啦!」
羅氏閉上眼睛,挺直的腰杆也略鬆了松。再睜開眼,目內一片平和,輕推一下孫子:「去,上前頭去迎你爹。」
不等賀成章出房門,又小聲嘀咕:「回來了也是個不中用的。」
第6章
親爹回來了
知子莫若母。
聞說賀敬文回來了,也不能令羅氏覺得輕鬆多少。目下賀敬文最大的用處,便是能夠在羅氏的催促之下往容家去遞張名帖,道個謝。
不過,好歹是回來了,外人看起來,這家裡的頂樑柱,他回來了。一些蠢蠢欲動的人,暫時得住手了。
賀敬文一臉的抑鬱,他的腳一踏進家鄉的地界,就聽到了家裡的鬧劇,當時便險些要將說三道四的閒人打上一頓。被侍奉他上京的僕役攔住了,一個書僮一個馬夫,硬是將他拉了回來。一路上,他的臉都是陰的。
見到兒子,也沒個好臉色,見了母親,也沒緩過顏色來。
羅氏一看他這般,頭便愈發的疼了起來,還要裝作無事,先對他噓寒問暖一回。
賀敬文生了一肚皮的氣,與親娘說話也含着一股鬱氣:「娘,兒回來了。兒無能,今科並不曾得中。家裡的事情,讓娘費心了。」
【這做不成事的樣子,可如何是好?】羅氏乃是官宦人家出身,賀敬文的外祖進士及第,羅氏自是見過做官的人該有的樣子。賀敬文這般,顯是不成的。
眼下卻不是計較這個的時候,羅氏扶着額角,無力地道:「你回來了便好,去梳洗一回,換了衣裳,見見客罷。」
賀敬文見狀,說一句:「娘也歇息罷,我去前頭看看。」便再無一言。他心裡也沒個成算,喪事的一應禮儀他都懂,除此之外的交際應酬卻並不是他的長項。見誰不見誰,他一概不願去想,只掐算着日子,想着下面要幾日供奉、幾日燒靈。
還是羅氏將賀敬文的書僮喚了過來,細問這一路經歷,又命他向容家遞帖子求見。賀敬文聽了宋婆子來傳,當時就犯了難:「今是喪家,前番事畢,何必再去打擾人家?」他總是不樂意做這些應酬的事情。容家又是清貴之家,身份也高些。與他那些個好友並不相同。
最後還是羅氏硬押着他往容家走了一遭,此事才作罷。回來路上,羅氏不免又數落他一回:「你是去道謝的,怎好不說話來?虧得他們以為你傷心,才話少了些……」
賀敬文只管悶頭不吭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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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瑤芳見到親爹,還要在第二日上。
對這親爹,她已經沒什麼印象了,他長得什麼樣兒,說話什麼聲調,統統不記得了。唯一記得的就是——但凡想要他出現的時候,他就沒了影兒,用得着他的時候,他總是頂不上用。一應難堪的事兒,能推給老娘老婆的,絕不會自己出面,兒女能頂上也行。倒是對運籌帷幄頗有心得。
昨日阿春等小丫頭聽說賀敬文來了,無不面露喜色,奔走相告,以為來了靠山。上了年紀的家僕,與賀瑤芳這樣的妖怪,才曉得——這個一家之主,靠不住。是以當賀麗芳一臉驚喜的說:「這下可好了。」的時候,賀瑤芳的面上,卻是一點喜色也沒有的。
好在她漸漸適應了眼下這種境況,又會作個戲,也裝出想見的樣兒來。聞說一時見不着,也勉強做了個失望的表情,引得何媽媽頗為擔心,還安撫了她半天。
終於,兩輩子,隔了小二十年,在祖母房裡,賀瑤芳再次見到了自己的生父。賀敬文生了一副好皮囊,劍眉星目,身形頎長。若能得中進士,興許皇帝一開心,就能將他點個探花。
賀瑤芳心裡嘆了一口氣,光看這賣相,又有誰知道這是個金玉其外的人呢?賀麗芳等是見了賀敬文先哭了幾聲,賀成章眼眶也紅了,賀瑤芳跟着抽兩下鼻子,見兄姐只會哭着叫「爹」,說「娘沒了。」小妹妹賀汀芳有樣學樣,哇哇哭了起來,旋即被洪氏姨娘抱了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