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歸 - 第3章
我想吃肉
現在這些全看不到了!
衝進殿內,衛希夷脫口而出:「為什麼不讓去了?」
女瑩舉着一隻花瓶,看到她來了,匆匆往地上一摔,奔過來抓住了女友的手,委屈的眼淚再也止不住:「怎麼這麼欺負人?」衛希夷問道:「就禁了你一個人?」保姆是真的怕了她們了,忙道:「不是不是,十歲以下的王子公主,都不去。」女瑩怒道:「他們都還不會爬呢!」衛希夷道:「不曉得前面看得嚴不嚴……」偷看兩眼,又不會死!
女瑩找到了戰友,大力地點頭:「就是!」
然後兩人一起坐在地上發呆。宮殿的室內,鋪着編織精美的竹蓆,兩個小姑娘你看我、我看你,都陷入了愁思。
見她們安靜了,保姆忙指揮着女奴將殿內打掃乾淨,也不催促,如果她們能發呆到晚宴結束,那可真是太好了!
然而女瑩一句話,又讓她的心提了起來。女瑩將衛希夷拉起來,拿手在兩人頭頂上比劃了一下,自言自語地道:「咱倆差不多高,你的衣服我能穿吧?」公主容易被認出來,若只是公主的女友呢?
保姆一臉驚恐:住手!你們想幹什麼?!
衛希夷眼睛一亮:「對呀,王后管你管得嚴,我就不一樣了。」
第5章
美少女
淘氣也要有個限度!保姆的臉是黑的,放到其他時候,她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眼下的事情是王后下了死令的,怎麼敢放人出去?真箇出了什麼事,公主無妨,她們的小命就要完蛋了。
不敢跟公主硬扛,保姆與女奴們心意相通,手拉手連成了一片人牆,將二人給圍了起來。衛希夷比女瑩靈活許多,更兼積累了三年被母親指揮奴僕圍堵的經驗,飛快地從圍堵中鑽了出來。直起腰整整領子,發現小夥伴兒還被圍着。這可怎麼辦?
她是極有義氣的,然而除了她與女瑩,是沒有人幫她們的。女瑩急得頭上冒汗,卻也突破不了包圍圈。衛希夷的內心劇烈地鬥爭着,女瑩在人牆裡氣得大罵:「反了你們!敢攔我!都給我等着!」至於要將這些人怎麼樣,她也沒有想好。這些話全是偶爾聽着執事訓斥女奴們時學來的。
衛希夷恨恨地一跺腳,大聲道:「算了,我認栽!」又跑了回來。
小姑娘生悶氣的時候,總喜歡找個安靜地方,踢踢樹、踢踢樹,遇到狗打一架。衛希夷也不例外,正想與女瑩入內室好好互相安慰訴苦,忽然眼睛一亮——內室有窗戶可以爬呀。也不生氣了,也不跺腳,跑了回來拉着女瑩的手,對保姆道:「好啦,算你們厲害,不出這個門,行了吧?」
說話時,捏了一下女瑩。女瑩見她回來了,心裡感動得要命,也十分有義氣地對保姆道:「那我不出去,你讓希夷去看,回來講給我聽!」歡迎貴客這樣盛大的儀式,王宮舉行的次數並不多。八歲的小公主,對此也是很感興趣的。
保姆一則以喜,一則以憂。喜的是公主不鬧了,憂的是……衛希夷一個鬧起來,也能惹不小的事兒。何況,王后說了,小公主這裡的人,都不許亂走。
不想衛希夷這回卻幫忙,對女瑩道:「要去一起去,要留一起留,自己去有什麼意思?」保姆忙說:「過了這一陣兒,只要王后不管了,奴婢們絕不會攔着公主的。好不好?今天有貴客來,膳房做了許多好吃的,有公主喜歡的生魚膾,還有希夷愛吃的肉羹,都去拿來好不好?」
女瑩道:「誰稀罕那些啦?」拉着衛希夷,便進了內室。
小姑娘生起氣來也是大同小異,女瑩和衛希夷親自動手,將女奴趕了出去,一人一扇門,將內室的門關上了。女瑩將自己拋到臥榻上,氣得凌空蹬了兩下腿,大大地嚎了一聲,覺得胸口的悶氣隨着這一聲大叫散了一些,沒那麼悶了,爬起來找小夥伴兒說話。卻見衛希夷正在忙上忙下,翻箱倒櫃的。
小姑娘的小秘密,與父母說得都少,姐妹、小夥伴們卻可能知道。衛希夷從女瑩的衣櫃的里找出一個盒子,拿出一身素淨一些的衣裳來——這是她留在這裡的。女瑩湊了過去,與她蹲在一起,小聲問道:「你這是幹嘛?」
衛希夷理着衣服,指指窗戶,女瑩的臉上綻出快活的光彩來:「呀!我知道了!」
兩人一齊比了個「噓——」頭碰頭地竊笑了起來。
笑了一陣兒,衛希夷爬起來道:「快換上,咱們出去。」女瑩道:「先把門插上!」說便自己動手,一面將門栓掛上,一面大聲說:「別煩我們!」保姆心道,只要你不出來,隨你怎麼辦。自己坐在門外守着。
裡面兩人飛快地換上了衣服,衛希夷左看右看,摸摸下巴:「有點不對!咦,你首飾帶太多了。」女瑩匆匆摘掉了頸間華麗的項鍊,小女孩兒頭上也不戴繁複的首飾,倒是省事了。寢殿的窗子對小女孩子來說還是高大了很多,可以當門用了。上好的木料製成,十分沉重,打開的時候會發出沉重悠長的聲響。衛希夷小心地爬到窗台上,對女瑩招招手:「上來,輕點兒,一點點兒推,聲音能小點兒。」
窗子是下開式的,上面糊着輕紗。夏季多蚊蟲,關得很嚴。兩個小傢伙一點一點地從下沿推開了條縫,拿尺子將它頂住,兩人一前一後,小心翼翼地從打開的縫隙里鑽了出來。衛希夷先探路,輕鬆地將腳放到了地上。身子往下一出溜,整個人便滑了出來:「行了,你來。」
女瑩學着她的樣子,不太熟練地往外溜,下裾被尺子一繞,險些被回落的窗戶夾着了。一番驚險,兩人掉了出來。蹲在窗下又是一陣竊喜,捂着嘴,分辨了方向,往前庭奔去。
衛希夷有些心急地道:「鼓都敲完了,聽聲音,是進大殿裡了。」女瑩沒有她跑得快,扶着膝蓋道:「哎呀,來不及了,有近路沒有?」衛希夷道:「再走近路要被發現了,前面是王后的寢殿呀。」許後更喜歡長女,更重視長子和其他兒子,親生的小女兒淘氣不得她歡心,畢竟也是親生的,還是放在自己寢殿不遠的地方的。從女瑩的住處往前去,恰要經過許後的寢殿,許後的侍人,是不會為女瑩隱瞞的。
在八歲的孩子裡,她們算高的,比起成年人,還是兩雙小短腿。兩人兜了好大一個圈子,花了許多時間,衛希夷也是安慰女瑩,也是安慰自己,小聲說:「沒事,歌舞和侏儒才是最熱鬧的,這才到晌午。」女瑩將她拉了一把,兩人隱到一根巨大的廊柱後面,齊齊出了一口氣——往大殿送酒食的庖廚來了。
尾隨庖廚,到了大殿邊上,躲在一邊看熱鬧。開篇的歌舞已經到了尾聲,穿着孔雀尾羽一般耀眼的舞衣的舞娘收成一個圈兒,向賓主致意後退下。接着,兩個侏儒跳了出出來,他們的個頭還沒有兩個小姑娘高,穿着花衣,臉上塗着油彩,將上下一般粗的身材搖搖擺擺,學着俏麗舞娘的動作,還問:「我與舞娘,孰美?」引得一陣哄堂大笑。
兩個小東西縮在一邊,跟着一起樂,還要小心不要被發現。這樣得到的快樂,比端坐在上面從容觀賞還要多。面前無案、無食,也不能減輕這樣的快活,反而又添了一些對零嘴的渴望。讓這份記憶愈發鮮明。
堂上,南君笑完,讓着姜先,請他嘗特色生魚膾。姜先面上的笑意有些勉強,嘗了兩片便住手——中土不吃生食,除了果品,不動火的食物是不入口的。
衛希夷想了想,在身上摸了摸,摸出三個小果子來,遞給女瑩兩個。女瑩接了,兩人就着侏儒的笑料啃果子,啃完一個,女瑩將手裡的掰開了,分給衛希夷一半。這下都不大值得吃完了,伸舌頭來邊舔邊看,也是有趣。
侏儒下場,又是幾列執戈男子過來作舞,衛希夷喜歡看這個,激動地蹭蹭女瑩。女瑩也很開心,違背母親的命令偷溜出來,本身就令她愉悅。在此之後做了什麼,都是樂上加樂。正樂着,殿上忽然傳來了細碎的聲響,聲響越來越大,變成了慌亂。
兩人都是坐不住的性子,也顧不得躲,踮着腳尖看熱鬧。無法保密的事情發生了——公子先他緩緩地歪倒了,栽到地上。殿上殿下,兵慌馬亂,任續拔出了佩刀,甲士們也圍了上來。
女瑩這才想起來,這盛大的儀式是為歡迎公子先準備的。小聲問道:「他就是公子先?怎麼這麼沒用?」她與衛希夷的觀點是一致的,公子先是只乾瘦的雞崽,羽毛是漂亮,人是沒用的。而且,因為他倒了,熱鬧也就瞧不成了。女瑩鬱悶地道:「真掃興,回吧……」
「你們是得回了!被發現了可不得了!」故作嚴肅的聲音傳來,衛希夷一個激靈。她最怕的人來了!
衛希夷天不怕地不怕,親娘的竹尺都不能令她老實,姐姐羽的一個眼神卻能讓她安靜好幾天。羽不凶,十五歲的少女,體態修長而輕盈,白皙的皮膚,大大的眼睛,每一分每一寸都是溫柔的,連每一根頭髮都帶着安撫的氣息。她是衛希夷心裡極喜愛,卻又知道自己成不了的模樣。像和風,像暖陽,與她在一起總是那麼的舒服。
衛希夷學會老師教的功課,無所事事的時候,是羽給她開的小灶。她會南疆常用的筆畫像鳥爪一樣的七百三十二個字,會算術,會許後帶來的中土文字。衛希夷一點也不想讓姐姐發現她又淘氣了,那可真是太不好意思了!不由縮了一下,孰料女瑩也與她一起縮了。
兩個小東西縮抱在一起,一齊仰頭,嘴巴張得像池塘里的錦鯉,圓圓的,眼睛也瞪得滾圓,呆呆的往上看。
羽也沒了脾氣,給兩人整了整亂七八糟的衣裳,叮噹兩聲,衛希夷懷裡還落下兩個蚌殼磨的圓片來。羽驚訝地揀了起來,問道:「這是幹嘛?」衛希夷眼睛滴溜亂轉,小聲說:「自己做的。」女瑩很有義氣地道:「我讓她做的。」等羽看過來的時候,聲音也小了下去。在這樣的少女面前,小女孩兒們天然有一種馴服感。
羽將蚌片放到了女瑩手裡,一手一個,將二人悄悄牽走:「快跟我走,以後不許這樣了,知道不知道?」訓斥的口氣也是軟軟的。有了羽帶着,兩人被當作膳房的小女奴,一路回到了寢殿,此時保姆還不知道兩人已經跑了。看到她們,保姆也呆了:「這這這這……」
羽輕緩地道:「人帶回來就好啦,別嚷,叫人知道了都不好交代。希夷我領走,快給公主換衣裳。一會兒有人問起,就說希夷去膳房拿吃的了。」
人回來就好,保姆哪有反對的?巴不得有人來將這兩個亂神拆開,連忙答應了。衛希夷也默默地被領走,女瑩也有點懵,輕輕地問:「那還回來嗎?」衛希夷不敢回答,羽微笑地彎下腰,對女瑩道:「當然要回來的。」
女瑩放心了,捏捏衛希夷的手:「快點回來呀。」羽耐心地等二人話別完,才將妹妹帶走,路上小聲說:「怎麼不說話啦?」
「哼唧。」
「手挺巧的呀。」
「嘿嘿。」
「不給我做嗎?」
手上一沉,羽低下頭。衛希夷心裡很興奮,羽的女紅比她好、廚藝比她好、除了淘氣不如她……她身上的衣服是母親和姐姐做的,編辮子是姐姐教的,現在姐姐問她要東西,真是太開心了!心裡已經點頭如雞啄米,臉上還要故作矜持地、緩緩地說:「好呀~」
第6章
有道理
牽着姐姐的手,慢慢往膳房走去,衛希夷的腳步越來越輕快,漸漸地腳下開始小小地蹦一下。羽好笑地搖搖頭,她喜歡這個妹妹,正如衛希夷喜歡她,任何陰霾失落都無法在妹妹身上停留,看到她就會有好心情。
走着走着,衛希夷用自己以為很乖巧,在姐姐眼裡已經恢復元氣的歡快語調問:「阿姐,阿姐怎麼找到我們的?怎麼知道我們在大殿了?那個公子先是怎麼回事呀?」在她心裡,姐姐無所不能。
羽不禁莞爾,牽着妹妹的手被小東西墜得一晃一晃的,也主動順着力道與她一起搖,口裡說:「我帶人去殿上幫忙,就看到你們了。真不小心,不對,真淘氣。」說漏嘴,羽臉上微紅。覺得口氣太縱容了,連忙教育妹妹:「而且也給公主的保姆添麻煩了呀。」
「哼唧。」
羽耐心地給妹妹講道理:「你想,要是織室里有不聽話的,多給娘添麻煩呀。對別人好一點,別人也會為你着想的。對不對?」
「她們不聽話,娘能打她們,保姆打不到我頭上!那我又不是奴隸……」在羽不贊同的目光中,衛希夷的聲音越來越小。
羽想了一想,對妹妹說:「道理是一樣的,道理就像太陽,它照着國君照着王后,照着大臣,也不因為一個人是奴隸,就不照耀他。」
「哼唧。」好像有哪裡不太對,但是又不知道哪裡不對,可是姐姐說的也很有道理的樣子。
羽也不着急一次就說服她,只是慢慢地講道理:「你不給她添麻煩,她也不給你添麻煩,多好?」
這個勉強能接受,衛希夷點了點頭:「好吧,她們天天念叨,是夠麻煩的。」
走過宮牆間的長巷,衛希夷忽然警惕地拉住羽的手:「有人!」
很快,羽也聽到了轉角的地方傳來沉重的腳步聲,將妹妹掩在身後,望向轉角,羽驚訝地叫出了一個名字:「工?」衛希夷從姐姐的背後探出個頭來,打量着來人。這是一個白淨高挑的年輕人,看起來是宮中做低等雜役的奴隸,端在胸前的右臂上有斑斑的血跡。從衣服上分辨人的身份是極容易的一件事情,身份越低,穿的越少,南國又炎熱,連草鞋都沒得穿的奴隸也是不少。
衛希夷有些奇怪,這年輕人白白淨淨的,雖然表情讓人不舒服,卻依舊是個好看的人。以她八年的人生經驗來看,只要長得漂亮的人,不論男女,運氣總是比別人好一些。尤其宮中,選出來做門面的總不能選醜八怪吧?個子高,相貌也不錯,怎麼會還做低等的奴隸?還受了傷?
羽卻是知道的,南君不斷征伐四方,作為南君一方有些身份的人,羽的家庭是越過越好的。而被征伐的部族與小邦就是另一番模樣了,工的邦國令南君恨得牙痒痒,阿朵夫人所出之子,便是死在與之對陣的戰場上。南君連大度地任用其中有能力者為自己效力的事情都不想做,而將他們全部罰作奴隸,身份越高的人,只有更慘,許多男子被閹割。
工便是其中之一。
做了宮中的閹奴,做着最粗重的工作,哪裡缺了苦力,便將他填到哪裡。將膳房的溲水擔走之類的活計,工也沒少做。是以羽認得他,工是個陰沉的年輕人,但是能看出來,他極聰明,並且極有可能識字——識字的人和不識字的人,看到文字的時候,眼神是不一樣的。讀出其中的意思,記住,與一眼掃過像看了別不一樣的花紋,停頓的時間、眼睛細微的動作,是不一樣的。
後來被隨便叫一聲「工」,但是工以前一定有一個響亮的名字,有着不一樣的來歷。而且,他走路的樣子,雖然帶上一絲閹奴特有的步態,不經意間流露出來的架式,也是羽所熟悉的——那是武士行走帶風的氣概。
在這宮裡,什麼人都不能輕忽,哪怕是擔溲水的閹奴。用心做活與隨意潑濺,弄得膳房酸臭之氣四溢,對膳房的人是截然不同的情況。懲罰搗亂的奴隸,也不能讓污穢的味道消散得更快。羽一向與人為善,對方或真情或假意,總會回以善意,唯有工,無論如何開解,他總是一直陰沉着。
羽天生便有一種毛病,見人需要幫忙的時候,總忍不住要伸一把手。見工端着胳膊,忍不住問道:「前兩天不見你來,他們說調你去修屋頂,這是摔的嗎?醫工……」說着又住了口。醫工比巫醫高明得有限,卻也不是奴隸能用到的。
人們對於長得好看的人受到挫折傷害,總是會忍不住多生出些惋惜憐憫,不願見美好的事物消逝。工雖然陰沉,臉卻長得不壞。衛希夷雖然不喜歡他對姐姐愛搭不理,見姐姐釋放了善意,便也跟着問:「要找醫工嗎?」她們姐妹自然是能夠得到醫工照顧的人。
工腳下沒停,羽輕聲道:「醫工這會兒都忙着公子先呢,醫工巫醫我都見過,也知道一些治傷的辦法,拿蚌殼燒成灰敷上能止血。就是不知道骨頭怎麼樣了。你這樣不行的,萬一傷到骨頭,可就壞了。」她沒好說得太明白,其實這年代,小傷小病變成大傷大病沒幾天死了的事是常有的。奴隸又沒什麼條件養傷,全靠硬撐。
工站住了,定定地看着比自己矮了一頭的少女。這真是一個讓人無法不喜歡的少女,如果他還是一個健全的人,哪怕要與所有的青年勇者為敵,也要將她娶來做妻子,給她戴上最美的首飾,讓她做最快活的女人。可惜,這不行。
他是國君的侄子,南君想令他的國家臣服朝貢,被拒絕後發兵攻打。他的族人砍下了南君長子的頭顱,卻無法挽救整個國家。成為俘虜,他不怕,只恨為什麼自己生得太晚還沒來得及將自己的國家按照自己的想法變得強大,便遇到了南君這個梟雄。變成閹奴,他也不想死,沒殺了南君、令他亡國,報了殺父滅族之仇,他不能死!
羽輕笑了一下:「走吧,膳房裡今天做蚌肉的,一定有蚌殼。」
工沉默地跟着她,衛希夷好奇地回頭看着工,直覺得這個人不友好。到得膳房,裡面正忙,有不少人同羽打招呼,羽也笑着回應,且提醒:「公子先有些不適,上頭怕正煩着,都小心些。」廚工與廚娘一齊笑道:「知道啦。」心裡很喜歡這樣會做善意提醒的人,對她找蚌殼醫治不討喜的人的事情,也都當做沒看見了。
一個胖胖的廚娘拿張荷葉包着塊烤肉遞給衛希夷:「哎,長個兒的時候,可不禁餓。」又有廚工拿一隻銅盞盛了蜜水遞給她:「就着,別噎了。」漂亮活潑的小女孩兒,大家都喜歡,如果她的家人也很和藹可親,就更會受到照顧了。
衛希夷嘴巴也甜,依次道了謝,一手一樣,跑到羽身邊,蹲着啃。羽又道了一回謝,手上卻不停,取了蚌殼,清洗乾淨,燒磨成灰,將工的衣袖挽起,忽然皺眉,小聲問道:「正過骨又傷了?有人趁你受傷欺負你嗎?」
衛希夷聽了便不幹了,吞下嘴裡的烤肉,生氣地說:「誰這麼不要臉?欺負傷者?」她淘氣得要命,也會欺負小動物,卻天然認為別人已經傷了再去欺負他,無疑是卑鄙的行為。工既然受這樣的傷害,心情一定不好,她也就不計較工的態度問題了。手裡的荷葉伸出去,又收回來,重討了一塊新的烤肉給工,說:「誰欺負你的?我去打他!」至於打不打得過,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反正,她不相信自己會吃虧。
羽哭笑不得:「你什麼都不懂,連誰幹的、那個人現在在做什麼都不知道,不要衝動胡鬧。」並不很生氣,妹妹知道善惡,是件好事。只是應對的措施……
工看着少女宜喜宜嗔的面龐,心裡喜歡她,但是又忍不住懷有扭曲的惡意。你的身邊,纖塵不染,左右都是純潔的人,連一個小女孩都會心懷正義打抱不平,你覺得世界很美好。你曾經讓我不要那麼陰沉,不要將事情想得太壞,要看到希望尋找出路,不要在心裡存着毒汁。如果你的妹妹變成像我一樣心機陰沉的人,你還會覺得世界美好嗎?
工低下頭,聲音陰涼入骨:「你姐姐說的對。有些事,能做不能說。你要對別人做什麼,一定不要告訴他,說了他就有了防備,你就做不成啦。」
羽微驚,臉也掛了下來,細看她的臉,眼角像是被誰用手指蘸了點胭脂輕輕抹過,留下一道連着鬢髮的紅痕。聲音難得地冷了下來:「希夷,你不許做!聽到沒有?!工,你……包紮好去找個地方歇着吧,別被人看到了。」
她心地不壞,人卻不蠢,別人對她如何,她都可一笑置之。工言語裡對妹妹的攛掇之意,卻不能不令她生氣。
喲,聽得懂?工心裡有些玩味,聽得懂呀,你希望的乾淨美好,是真還是假?工看衛希夷放下烤肉,接過了乾淨的麻布巾敷上蚌殼灰包紮傷口,忽然有些想笑。宮裡的人說姐妹倆簡直不像是一家裡出來的,現在看看,確實不太像啊。
胖廚娘又過來了,小聲對羽說:「公子先在宮裡安置下了,上頭叫送些酒食與他的衛士,還有給公子先備下熱飯。好像是,方才就是不慣生食,才昏倒的。」羽是掌膳房的副手,答應了一聲:「我這就來。希夷,你給工包紮好,你也回公主那裡。不許耽擱!不許多說話,也不許聽胡話。」衛希夷乖乖地答應了。
對妹妹,羽還算放心,縱不放心,自己又有了新任務也不能耽擱。膳房這許多人看着,工也做不了什麼。羽小聲對一個魁梧的廚工道:「等包紮好了,你看着工離開,別讓人碰着了他的傷處,也給他帶點吃的。找個人,取新鮮的生魚膾,跟着希夷去公主那裡。」廚工拍胸脯保證一定辦到。
吩咐完,又嗔着衛希夷:「小淘氣。」才提起裙子去看菜單。
衛希夷張望了一下,給工的胳膊上打了個蝴蝶結,小聲說:「你別在我姐姐面前說那樣的話。」
「哪樣的?」工覺得有趣,這個小女孩兒讓他看到了一絲不同的東西。
「那些要教我欺負人什麼的,跟我姐姐多不搭呀,我姐姐身邊該是有鮮花、有陽光,說交朋友,不能說欺負人。不過我覺得你說得有道理哎……」
「什麼道理?」
「我現在說不清楚,不過跟我姐說的不太一樣。我姐說的也有道理啦。」工的話,像給衛希夷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令她願意與這個長得不錯的人多說兩句。
工心頭一動,問道:「你姐姐說的什麼?」
「我姐姐說,道理像太陽,照着國君,也照着奴隸。好啦。」給工拉下了短短的袖子,蓋着蝴蝶結。
工指着地上的影子說:「看,也有它照不到的地方。道理像寒冬,國君和奴隸都在它寒冷的懷抱里,但是國君有皮裘火盆熱湯飯,奴隸只有單衣殘羹。同樣的道理,對不同的人,是不一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