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歸 - 第5章

我想吃肉



須臾,任續亦來,臉上還帶着枕頭印子。見容濯已在,任續略征了一下,視線下移,看到了容濯的腳上,旋即收回。容濯等他打量完,與他見禮,待他坐好,才說:「方才公子夢中驚醒。」任續問道:「可是有不吉之兆?」容濯道:「南君有心在公子婚事上做文章。」

任續也問了一遍細節,姜先的心又懸了起來,任續問不到細節,也不甚糾結,言語間卻頗多怒意:「堂堂公子,豈是蠻夷之人可以挑揀的?況且他們離得遠,也幫不上什麼忙!」這便是流亡的另一個目的了,避禍是真,求賢是真,若能結一門有力的親事,也是真!

在時人看來,這並沒有什麼不好意思講的,婚姻之事本就是結盟。彼此看中對方的能力或者潛力,今天我幫你,明天我倒霉了,你也幫我。這才是約為婚姻的必不可少的一個考量。能在落難的時候被別人看上,那也表示自己是極有價值的。

最後,得到一個結論,南君不是一個好的聯姻對象,所以,要婉拒。

得出結論容易,施行起來卻很難。姜先早熟懂事,終究是大國儲君,被捧着長大的。評估的眼神並非沒遇到過,但是被當成一塊豬肉一樣打量,就差上手揣一揣肥瘦,這就讓他難以容忍了!南君夫婦看他的眼神,像是已將他握在掌中一般。

可恨!

姜先急怒攻心,又吃了不慣的生食,兼之水土不服了一路,終於栽倒了。

————————————倒敘結束————————————————

兩位老人家離八歲已經很久了,忘了這個年紀的「少年情懷」,還在勸慰着他:「且忍一時,待身體康健了,咱們便回。」姜先被勾起小少年的心事,反駁了一句:「要他們說,必要娶於此地,又該如何?」

容濯想了想,道:「被逼迫答應的事情,是不受上天保佑的。」言下之意,盡可反悔。

姜先還帶着小少年的純潔,恨恨地道:「我才不要答應!噁心!」

任續哪壺不開提哪壺:「公子得上天庇佑,必成大事的。或者不用南君,上天再派個仙人來送公子靈藥呢?」

容濯也大聲稱是,仙人示警的事情是經過現實考驗的,博學如他,也堅信姜先得了上天的青眼。

姜先:……

姜先噎了半晌,又羞又惱,還有一點埋怨。憤怒地站到地上,對二人說:「才沒有什麼仙人!」

二人一齊吃驚:「公子,公子不是說氣話,快回來休息。」任續行動力驚人,已經站了起來。

八歲的小少年,身心俱疲,終於將心裡壓抑的情緒爆發了出來,看什麼都絕望,看誰都不順眼。姜先踉蹌到了門前,大力一推,轉頭對二人道:「上天要真對我好,我何至於落到這般田地?沒有什麼仙人,就是個……笨蛋。那個,呸!上天要真對我好,就把她送到我面前!」摸我的頭。

咔!一道閃電打過,照着任續張大的嘴,容濯也伸出手指,指向門外,甲士們長戈揮動的聲音響在身後。

姜先猛地轉身。

又一道閃電,接着是響雷。

衛希夷有點崩潰地看着殿門大開,一隻穿着白色深衣的小雞崽俯視着她。

第9章

跑掉了

宮殿建在高高的夯土台基上,視野很好。

姜先呆呆地站着,忽然向前跨了一步!

衛希夷正仰着頭往大殿這邊看,被斗笠遮住的臉,隨着這個動作露了出來。天上鉛雲密布,閃電一晃一晃的,又將她的臉照得清清楚楚。雷雨中的女孩兒,有着與陽光下不一樣的清亮。咳,瞪大眼的樣子還是有點笨……

衛希夷的眼裡,姜先單薄的身軀也被閃光映得十分明顯。

【被發現了!】

衛希夷拔腿就跑!

姜先徹底驚呆了:怎麼跑了?!

兩人怔愣的當口,容濯與任續來到了姜先的身邊,只見一個灰撲撲的影子,在一閃一閃的電光里,嗖嗖地像會縮地術一樣地遠離。雷光一閃,就比上一次閃的時候遠了好幾丈。

甲士們來自大國,原本是橫行無忌的,直到隨姜先流亡,養成了事事謹慎、不離公子左右的「好習慣」。看到衛希夷,他們也沒有一窩蜂湧過去抓拿賊人,而是小心地將姜先圍在正中,手中的武器沖外,緊張地望着莫名出現的蓑衣人。

姜先一句:「別走。」喊出來,甲士們還要看任續與容濯的命令。等姜先匆匆向二人冒出一句「就是她告訴我的」,二人反應過來,衛希夷的身影在閃電里一閃一閃的,閃沒了。

雨越下越大,雷聲隆隆將許多聲音都掩住了,容濯道:「公子,進去說話吧,外面太吵。」任續則鄭重地留下來,重新安排布防事宜,並且充滿了對南君的不信任。他們既相信姜先是得上天眷顧之人,又覺得這個「仙人」個頭有點小,十分有當地特色。不管怎麼樣,南君都有問題!

任續安排好了守衛,也進入殿內。

姜先又是振奮又是失落,心中喃喃:「幹嘛走呀?」

這么小個頭兒的「仙人」,容濯也是頭回開眼,傳說中,仙人不是偉岸丈夫,就是美貌女子,都是成人模樣的。南疆之地,土著多是矮小精悍,膚色微黑,五官還有些扁平出現一個高大魁梧些的,就十分顯眼,大多能夠出人頭地。所以中土之人瞧不起這些黑矮子,也是……看臉。

再矮小,成人與童子,還是有差別的,對吧?

容濯有些遲疑地問:「這個……就是仙人?是隱居在哪座仙山的神仙的弟子嗎?」如果是仙人派遣弟子來示警,那就合得上了。

「……」問題並沒有得到答覆,容濯與任續一齊望向主座。姜先坐在長案後面,雙肘支起,捧着臉,笑得飄飄忽忽的。

容濯&任續:……一定有問題!

容濯的知識比任續多,連想也極其豐富,心道,聽說有一種仙家手段,只有仙人想告訴的人,才能聽到仙人說話。這麼一想,容濯就坐不住了,大力咳嗽了幾下,將姜先的注意力吸引了過來,小心地問道:「仙人是不是對公子說了些什麼?是傳授了復國的知識,還是告知了治病的方法。」

姜先:……

————————————————————————————————

繞牆、拐彎、穿巷,這回不用鑽狗洞了,大大方方地跑出了宮門,站在門外,雙手扶膝,心還在噗通噗通地跳。喘勻了氣兒,回味一下,剛才真是刺激!她的腳步又輕快了起來,開開心心地往家裡跑。木屐踩在地上,啪啪地響,又覺得好玩,一路踩水踩回了家。

這一天運氣不錯,屠維和女杼都在家,正看着小兒子應乖乖地坐在沙盤前面劃字。屠維識字很少,女杼卻識些字,自己得空承擔一些教導子女的任務。一面看着乖巧的小兒子,一面就想起略坑的小女兒,女杼道:「她又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快開飯了。」

屠維起身道:「我去找一找。」

女杼道:「路上小心。」起身給丈夫取了蓑衣,給他系好系帶,屠維摸摸妻子的頭髮,說:「等我回來。」

衛應從沙盤上抬起眼睛,瞄了一眼爹娘,覺得有點閃眼睛,又悶下了頭。

屠維才穿好蓑衣,忽然笑了:「就說閨女不用擔心,這不是回來了麼?」

踢踢踏踏的聲音漸漸清晰,果然是衛希夷的腳步聲。女杼面上淺淺的憂慮也散去了,嗔道:「聽這聲音,又不好好走路了,回來非教訓不可。」

等衛希夷進了家門兒,家裡的灑掃女奴利落地將小蓑衣、小斗笠替她除下來,女杼一把將女兒拽過來,第一句話便是:「又野得一身水!快給我過來換乾衣裳。你的鞋襪!」

衛希夷從女瑩那裡離開的時候並未換衣服,還是一身宮中常穿的廣袖長裾的衣裳,足衣是細麻的,鞋子也是布鞋,只蹬了雙木屐。她還踩水玩,漬濕了半截身子。

重新換了衣裳,羽也回來了。女杼看天色晚了,不好耽誤吃飯,才饒了她這一回。衛家裡不比王宮,也不比重臣府邸,日常用餐還沒有一人一案的條件,夫婦倆共一食案,女杼將小兒子放到身邊另一側,看着他吃飯。衛希夷則開心地與羽共用一案,捧着碗一邊吃一邊樂,回味着逃跑的刺激。

女杼問羽:「今天不忙嗎?怎麼得閒回來了?」

羽放下竹筷,答道:「公子先的甲士都安頓下來了,是添了些人口吃飯。夫人說,我不是中土人,恐怕不太習慣,她自己來掌管,就讓我先回家了。」她說的夫人,是許後陪嫁的媵,因得信任,掌管膳食。安排得合情合理,女杼也不反駁,只讓女兒好好休息。又叮囑衛希夷:「近來宮裡有大事,不許再淘氣了!忍也給我忍些日子,聽到沒有?」

衛希夷將臉埋在碗裡,嘴巴咬着碗邊,從碗的另一邊沿上露出兩隻眼睛滴溜溜地看着女杼,腦袋和碗一起上下點着。女杼有什麼氣,看她這逗笑的樣子也消了,筷子遙遙點着她:「你呀!」

屠維道:「許夫人?說起來,她的兒子王子喜出征也快回來。」

羽手中的木匙在碗裡輕輕一磕:「這麼快?」

屠維道:「進雨季啦,仗不大好打,見好就收吧,等秋天雨停了再說唄。」

衛希夷看看這個,看看那個,飛快扒了幾口飯,女杼怒道:「你吃那麼快,是想做什麼壞事?吃完了也不許走,你頭髮該剪了,蓋着了眼睛也不知道嗎?」未嫁女孩子,都會在額前留點劉海短髮,衛希夷頭髮長得也快,女杼總是自己動手給她剪。

衛希夷嗆了一下,憤怒地反駁:「我是有話要說!」

屠維安撫地給妻子順氣:「聽她說。」

有父親撐腰,衛希夷才將今天的事情一一講了。羽輕聲道:「你覺得小公主和保姆不太對勁兒?」女杼想了一下才慢慢地說:「也不算壞事。」屠維有些莫名地問:「是小公主不好嗎?」衛希夷緊張了起來:「什麼?」

女杼給兒子嘴裡塞了一勺湯,輕聲道:「沒什麼不好,只要別再淘氣就沒事兒。」她心裡門兒清,小女兒淘氣歸淘氣,直覺卻很靈敏,女瑩或許沒事,保姆絕對有心事,保姆是許後的心腹,而許後是個多心的人。

斟酌了一下口氣,女杼將事情換了個說法給衛希夷講清楚:「你帶着小公主淘氣,小公主會挨罰了。她跑得沒你快,王后的奴才可多,」故意停頓了一下,「你自己看着辦。」

衛希夷哆嗦了一下,她不怕被女杼揍,想到宮中的衛士,再想到好友的小身板,悶悶地「嗯」了一聲。羽見狀,又說起了新聞:「剛才往祭宮那裡去,聽說公子先的病要用到詭蛛,還要人面的。現在又開始下雨,可難了。」

屠維關心地問:「為什麼要去祭宮?」

「王給大祭祀賜食。」

屠維嘆道:「天可快些晴,好歹將公子先治好。」

衛希夷耳朵一動一動的,插嘴問道:「為什麼要治他?」

女杼皺眉道:「就你話多,反正啊,他不能死在這裡,你也不要好奇想偷偷跑去看!聽說他先天身子就不好,萬一驚嚇壞了,就是大麻煩!」

衛希夷含糊地「哦」了一聲,丟下飯碗:「我吃飽啦!」跑掉了。女杼在她背後一臉心累:「她這是從哪裡來的毛躁性子?我生了這麼多孩子,沒一個是這樣的。」

屠維卻開心:「活潑一點好!祭祀說,與我排行相同的孩子,會成為將軍的。」本地大祭祀是女人,南君麾下的戰將里也有幾名女子,管理國庫的,也是女子,屠維不認為自己女兒活潑一點有什麼不對。衛希夷身體素質也不錯,教她的打架竅門兒也是一學就會。嗯,明天休息,再教閨女兩手好了。閨女其實挺懂事的嘛,哪裡會闖禍了?

——————————————————————————————

衛希夷不知道父親對自己的評價如此之高,她跑到自己居住的西廂,見四下無人,冒着雨,悄悄下了梯子,跑到地板地下。干欄式的結構,地板下面反而是淋不到雨的。從支柱上取下一隻掛着的竹編帶蓋的盒子,抱回了房間裡,就着油燈打開蓋子,裡面一隻成人巴掌大的蜘蛛,背上是詭異的人臉,正蔫蔫地伏在盒底。

第10章

歸你養

王城往西,晴天裡便能看到連綿的山脈,山頂常年積着白雪。每逢冬天,便有監工奉命看押着大批的奴隸入山鑿冰,儲存在冰窖里,以備夏日消暑之用。屠維曾輪到過這樣的差使,領着一隊士兵,帶着淘氣的幼女,在外面遊蕩了好幾個月。

正是在那麼一次旅途中,衛希夷見到了許多以前從未見到過的珍奇物種,山越往上,越是一些只有在故事裡才聽過的草木動物。第一次裹上特別厚的冬衣,第一次看到搭帳篷,第一次看到取水、拾柴、生火、燒烤,見識了許多日常食譜之外的吃食。

烤蜘蛛,便是其中之一。當然,當時吃的不是詭蛛。

詭蛛是種奇怪的生物。說它是蜘蛛,卻不會結網。衛希夷為了這個東西滿吃了一場苦頭,捉的時候沒讓她為難,有樣學樣就弄回來,帶回來卻被揍了,裝着詭蛛的盒子也被扔進火堆燒成了灰。那一回女杼揍她的力度不同以往,超越了歷史記錄,疼得衛希夷都忍不住嚎了好幾聲。

這一隻是因為長得太怪,被衛希夷當作稀罕物事先挑出來收藏,逃過一條小命。畢竟,帶個人臉花紋的東西,再不講究的熊孩子,也會覺得吃不下去。每天捉點小蟲來喂喂,然後再檢查盒子有沒有破洞——以前養過的蠍子就這麼跑了,然後被發現,然後被揍的。

想到母親生氣的臉,再考慮到自己是偷偷去圍觀小雞崽的,如果被發現,大概還要被追究。不過,從國君往下,好像都希望小雞崽能夠身體健康,唔,衛希夷下了個決心:他們找不到詭蛛,我再偷偷拿去給他。不讓大家發現,這樣就不會被發現私藏毒物,然後被揍了。

懷着「等你們束手無策時,我將要悄悄做一件好事,不讓你們知道」的隱秘快感,偷笑兩聲,將盒子在柱子上系好,衛希夷拍掉手上的灰塵,鑽了出來。

然後就呆掉了。

屠維微笑着立在木梯前,問她:「你又幹嘛了?」

衛希夷不大怕她爹,許多事情,她爹是她的共犯。不過詭蛛——當時就是這個叛徒將自己捉給母親打的——衛希夷咽咽口水,倒退了一步,冷不防一聲「嘎!」將父女二人都嚇了一跳。

【我去!哪裡來的蠢鵝?!不不不,你來得真是時候!】衛希夷靈光一閃,轉身從柱子邊上揪出了一隻半大不大的、白還沒全白的鵝出來:「我來找它的!」

屠維懷疑地看着女兒:「是嗎?」

衛希夷嘴角一抽,堅定地道:「就是!」鵝在她的手裡直撲騰,很快就要扎出來了,衛希夷大怒,手上極手力地捉着鵝,跟鵝較上了勁,孰料鵝一點也不怕她,撲騰着翅膀跟她打了起來。

屠維抱起了胳膊,看着小女兒終於遇上了對頭,還笑着指點:「不管跟什麼打,都要留神,要長記性,眼睛要尖一點兒,看它像是要啄你哪兒。知道它要啄你哪兒,你才好對付呀。打人和打鵝都是一樣的道理。一定不要慌,安靜下來,用心看,打架就那麼幾個路數!」

人類真是萬物之靈長,小女孩兒對上半大的鵝,很快摸清了鵝的進攻路數,躲過了扁喙的追啄,將鵝撲倒,兩隻翅子都反剪了揪在手裡。她自己頭髮也亂了,衣服也髒了,嘴裡卻開心地問:「服不服?」

屠維也十分開心,雖然只是打只鵝,也能看出女兒會用心思考,會總結經驗。這才是得老天眷顧的戰鬥方式,比空有蠻力高明得多。伸手將女兒扛了起來,一聳一聳地往上扔,衛希夷也不害怕,也不怕雨淋着,還叫:「使勁兒扔高點兒!」

屠維拋着女兒,女兒抱着鵝,鵝「嘎嘎」地撲騰,一派快活的空氣……讓人想忽略都難。

女杼忍了忍,又忍了忍,沒忍住,將筷子一摔:「他們這是要上天呀!」

羽雙肩抖動,筷子也捏不住了,隨着這一聲,將筷子放到了案上,笑着勸道:「讓他們玩嘛,在自己家,又沒做什麼。」女杼且氣且笑:「都是你們慣的她!聽聽這聲音,像是在屋裡?一定又淋雨了!。」羽也嚴肅了起來:「那我去燒點熱湯。」

「加幾片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