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惡之城 - 第14章

煙雨江南



一個就是在某次課程上,李察再次遇到自稱為斯迪文森的青年法師。青年法師非常熱情,風度無可指摘,充分展現出貴族子弟的禮儀,同為蘇海倫親傳弟子的身份使他和李察之間天然少了一層隔閡。而傳奇法師的另一位學生米妮也在場,平時冷若冰霜的她此刻卻顯得活潑了許多,旁聽一會兒後,不但主動加入,還挑起了幾個話題。

無論斯迪文森還是米妮,都在魔法上有着不錯的造詣,因此談論的都是魔法方面的話題。而李察雖然不想和任何人說話,但是魔法方面的討論卻算是例外,因此勉為其難地陪他們聊了一小會,好在課程很快就開始了,李察又得以回到獨行的寂寞中去。

在整個談話過程中,李察由始至終都感覺到了他們的淡淡敵意。雖然他們掩飾得非常好,可是一些肢體上的細節動作,卻都為李察的精確天賦所捕捉,並且由智慧加以分析。有敵意很正常,在深藍中李察見到的所有人幾乎都對自己有或多或少的敵意,只有蘇海倫和艾琳不是這樣。他不明白的只是無論斯迪文森還是米妮,身世背景個人能力都比自己要強,為何還會存有敵意?不過這兩個人在李察的心中其實也不重要,到了晚上,他就幾乎把斯迪文森和米妮徹底忘記了。

另一件小事,則是他又一次看到了艾琳。那只是一個遠遠的背影,在近底層最大的一片貿易區,人流滾滾,一閃而逝,李察卻知道那就是她。艾琳的身邊還有一個男人,公然摟着她的腰,姿態親昵。他們去哪裡不重要,做什麼也不重要,因為一切已表明,該做的都已經做過了,多一次少一次,本無所謂。

李察沒有追上去,也沒有再看第二眼。艾琳身邊的青年男子很有些像是斯迪文森,但是李察卻沒有繼續對比。少女身邊是誰都已經不重要了,所以李察把她和她身邊的男人都從腦海中清除出去,過程相當簡單容易。

想要忘記依然不易,可是想要不再疼痛卻有很多辦法。這或許算是李察在這個冬天裡的一個收穫。

第25章

突破

這兩件小事,特別是親眼看到艾琳和其他男人親密的情景,其實還是對李察有所影響,只是他當時並不知道而已。

第二天清晨,整個海灣還在沉睡。隨着冬季深入,永夜日臨近,離太陽出現的時間尚早,但是這絲毫不影響室外的亮度,地面、山丘、植被、內河,到處都是冰凌,一切都凍得結結實實,折射反射着藍、白譜係為主的光芒。惟有港灣內的海面依然波浪蕩漾。

無心入眠的李察站在十餘米高的大落地窗前,默默俯視着浮冰海灣森寒肅殺的壯麗。在重重吐出一口鬱積的濁氣後,他忽然感覺到視線開闊了許多,心胸也為之舒展,幾乎可以容納得下整個浮冰海灣。在宏大的空間面前,過去幾季的黑暗只留下一縷淡淡的痕跡。雖然它或許會伴隨李察很久很久,甚或在餘生中每次想起,都會有些刺痛,但是每段記憶,每段痛苦,走出後都是財富。

李察開始張開眼睛,觀察周圍的世界。首先進入視線的,就是深藍中形形色色的人。接觸得最多的依然是那些教導自己的魔導師們,可是在李察眼中,他們卻不再是只會不斷傾吐淵博學識的煉金機械,而變成了活生生的人類、精靈、矮人,甚至還有黑精靈。

魔導師們也有自己的喜怒哀樂,也有自己的利益訴求,他們看待每一個人的目光是不同的,對待別人的態度亦是不同。一舉手一投足,一揚眉一注目,甚至於同樣的言辭,不同語速不同聲調,都在李察的真實世界裡映射出不同的結論。隨着對魔導師們的了解日益增多,並且觀察得日益用心仔細,記憶中可供對比的樣本數量日益豐富,李察忽然發現,老師們說的很多話,做出的很多表情,其實背後都隱藏着什麼。而這些隱藏着的東西,正逐漸被他掀開。

魔導師們分處不同領域,因而關係也就不同。有些領域十分相近,而另外一些領域則互不相干。相近領域的魔導師們關係往往不那麼好,甚至還會有赤裸裸的相互踩踏,比如說波波維奇和萊利。不相干領域的魔導師間的關係則要融洽得多,很多還是要好的朋友。觀察到這些後,李察沉思冥想,察覺到把這些現象串聯到一起的關鍵詞是競爭,而競爭背後則是以金幣為代表的利益。

睜開眼睛後,李察還知道了許多事。比如現在,他終於知道為什麼會突然增加那麼多的幾何、數學、繪畫以及魔法陣課程,對自己未來「聖構裝師」的身份也有所耳聞。

「原來,老師是要把我向構裝師的方向培養啊……」李察默默想着。雖然是山里長大的少年,可是在深藍一年多時間,李察的眼界心胸早已不再是當日那個什麼都不懂的少年。然而構裝師雖然地位超卓,在李察的心目中卻是如水般的淡。在伊蘭妮十年的潛移默化下,李察並不知道,自己其實已有了一顆寵辱不驚的大心臟。

可是不管怎麼說,既然知道了老師對自己的期許,李察就不會讓她失望。山里孩子都是倔強的,也是愛憎分明的。李察很聰明,諸多的苦難波折更讓他遠比同齡人要成熟,現在已經知道了自己在深藍中的特殊地位,更加清楚自己每月獲得的老師的喜悅會讓多少人為之瘋狂。而許許多多別有用心的人,雖然他們每次看向李察的眼睛裡寫滿嫉妒、欲望和掠奪,但還是和他保持着一定距離,更不敢隨意將陰謀用到他頭上來,帕潘那次只是個意外,算是幾個不知世上水深水淺的貴族子弟犯渾而已。

此外,李察已然發現不管自己走到哪裡,總會有一兩個人在遠遠跟隨着自己。無論是李察自己的感覺,還是人群中那些帶刺目光從不懷好意到畏懼退縮,他都可以知道,這並不是監視,而是保護。如此,每當想到老師那大大咧咧的性格和愛財如命的特點,李察心底總會湧上一縷淡淡的暖意。

這是這個冬季里,李察所得到的惟一溫暖。

幸運的是,在渾渾噩噩的日子裡,李察的學業絲毫沒有受到影響,反而在魔法的世界中高歌猛進。只有想到這裡,他已初步成熟的心底才會有些欣慰。

度冬如冬,然後在不知不覺中,春天又已到來。這天的學業完成後,李察拖着疲憊的身體回到居住區,在經過那架孤單豎立在牆角中的鋼鐵人偶時,他才驀然想起,原來生日又到了。

除了頭部完好無損外,鋼鐵人偶早已嚴重扭曲變形,幾乎看不出本來的樣子。那都是李察一次次使用爆發的血脈能力擊打的結果。而它附近的牆壁上也遍布着大大小小的坑坑窪窪,那是被鋼鐵人偶撞擊的痕跡。

李察走到人偶邊,伸手輕輕撫摸着上面的斑駁凹痕。凹痕中有銳利的折邊,也有鋒銳的裂縫斷口。而留下凹痕的,不止是他的拳頭,還有手肘、肩頭、膝蓋,甚至還有頭顱。不止一處的凹痕上凝結着已有些時間的陳舊血漬。

體會着指尖傳來的隱隱刺痛,看着片片血痕,李察才明白,原來自己以為在忙碌和平靜中過去的冬天,其實一點也不沉寂。那些痛苦,一直還在,只是藏匿得那麼深,自己幾乎以為已經忘記。

鋼鐵人偶頭部完好無損,光潔渾圓的表面映出的是李察有些變形的面容。人偶已破敗不堪,多處材質的連接只有薄薄的一線,或許再承受一次擊打就會從主體上脫離。李察笑笑,伸手拍拍人偶的臉,就大步向臥室走去。

第二天的課程中,有一堂繪畫課。聽完了整整一堂的藝術鑑賞理論後,十幾名學員禮貌地依次交上作業畫稿,然後陸陸續續離去。李察是最後一個走上來的。不知為什麼,看到還是個少年的李察,大師忽然感覺到十分不舒服,目光下意識地避開了李察的眼睛。只要想起李察交上來的那一幅幅「畫」,大師就覺得像有個濕漉冰冷的生物貼在身上,甩都甩不掉,要多難過就有多難過。

大師的目光掠過李察要交的作業,發現只是一幅30厘米見方的小畫,這才鬆了口氣。

這是幅風景畫,畫的是冬季的浮冰海灣,以李察慣有的筆觸把嚴寒、肅殺和瑰麗悉數展現。和以往作品的陰暗狂亂比起來,這幅畫終於罕見地回歸了正常,雖然線條中蘊含的力量依然讓大師感覺到隱隱寒冷。在鬆了口氣的時候,大師忽然發現李察正在目不轉睛地看着自己,那雙隱現寶石藍色的瞳孔竟是深不見底。

「這幅畫是不是看起來舒服多了?」李察輕聲細語的一句話卻瞬間讓大師出了一身冷汗!他本能地從座椅上跳了起來,差點被自己長袍的袍角絆倒。可是他顧不上狼狽,伸手指着李察,說:「你……你……」

相比之下,李察冷靜得有若冰山,臉上掛着的微笑更是優雅美麗,看上去宛然是惡魔低語般的誘惑。可是惡魔呢喃再具誘惑力,大師卻知道誘惑背後要付出的慘痛代價,那將是靈魂永墜深淵!看着李察那稱得上罕見的微笑表情,滑下大師脊樑的冷汗更多了,而更讓他感覺到心寒的是,如果沒有記錯的話,李察才剛剛十二歲!

大師很想問李察是怎麼知道他的感受的,話到嘴邊,卻沒有出口。不管李察是怎麼知道的,現在都是知道了。而且稍稍冷靜下來後,大師就知道李察一定還有話要說。這個才十二歲的孩子,卻讓他有種完全捉摸不透的感覺。而那些畫時刻在提醒着大師,面前這個少年的內心深處,是多麼的瘋狂。

大師深深吸了口氣,整理好衣服,拿出導師應有的儀容,坐了下來,並且示意李察也可以坐下。李察並沒有坐,而是和任何一個徵詢課業的普通學徒一樣,先是恭恭敬敬地向大師行了個禮,再以訓練有素的禮儀和優雅問:「大師,首先,我想請您給我講講構裝師的世界是怎麼樣的。」

大師一怔,搖頭說:「我不是構裝師,而只是一個十二級的沒用法師而已。如果說到和構裝師有關的知識,你應該去問給你授課的菲爾大魔導師,或是胡魯大魔導師,他們在魔紋構裝上的造詣比我不知強出多少……」

李察打斷了大師的話,說:「不,我不是想問魔紋構裝的專業知識,而是想知道在外面的世界,一個構裝師要做些什麼,有什麼職責,他們都是怎麼生活的。還有,現有的著名構裝師都有哪些,他們成名前後的生活經歷、事跡,等等,我想要知道的是這些。菲爾老師或是胡魯老師大多時間都呆在深藍中,不像您曾經在大陸遊歷,而且曾是三大帝國皇室的座上貴賓。這些事情,一定是您知道得更多些。」

李察的問題再次讓大師怔了怔,他不明白李察為什麼要問這些和奇聞逸事無異的東西。不過大師隨即想到一個可能,又覺得有些不可思議,按照常理來說,這決不是一個十二歲的孩子應該考慮到的事情。可是出于謹慎,他還是多問了一句:「你為什麼要知道這些呢?」

「因為我想要成為一個構裝師,所以需要知道構裝師的世界是怎樣的,怎麼樣才能夠在構裝師的世界中更進一步。而知道歷史上和現實中那些偉大的構裝師的生平,就可以知道他們曾經有過哪些挫折,又有哪些經驗。至少,他們曾經犯過的錯,我不想再犯第二次。」李察回答。頓了頓,他補充了一句,「構裝師眼中的構裝師世界,與旁人看到的不同吧。」

大師瞬間又出了一身冷汗,這正是他剛剛想到的可能。

此時已經不能推卻,而單從感情上來說,他也願意把自己的知識傳授給眼前的這個孩子。這些日子以來,通過那些畫面的無聲交流,大師看着李察,總覺得與其他學生有些不同。

他整理了一下思路,緩緩地說:「好吧!首先,我的看法是,構裝師不僅僅是奇蹟的締造者,更應該稱他們為夢魘的編織者。正是因為有了他們,才有了終極武裝構裝騎士的出現。一個個被視為永不墜落的要塞、關卡、山隘,都在構裝騎士的鐵蹄下一一粉碎。構裝師的出現改變了戰爭,也改變了大陸的格局,更讓諾蘭德對異位面的擴張大舉提速。如果沒有他們,世界或許就會是另一個模樣,也不會有那麼多生命的消逝……」

「也就是說,構裝師實際上是戰爭軍團的創造者。」李察打斷了大師充滿藝術氣息的感慨和詠嘆,簡明扼要地總結了一下。

「也可以這麼說,不過……」大師很不情願小李察會得出這種結論,仍然試圖掙扎掙扎,但是仔細思考之後,卻又不得不說:「好吧,你說的是對的。正如傳奇職業的存在意義在於對一個國家的皇室和大貴族形成致命威脅,因為無論是什麼職業,傳奇人物都可以變成最危險的刺客。而構裝師受尊重之處則在於,他們是國家的毀滅者。一隻構裝騎士組成的軍團,哪怕只有一個小隊,也足以擊潰過萬人的大軍團。現在,讓我們從洛丹達爾大師說起,他是大陸上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構裝師……」

大師的評述扼要而生動,寥寥數語之間,一名名曾經叱咤風雲的構裝師就宛若在眼前。這些構裝師用自己的智慧和天才,創造出了數量眾多的構裝騎士軍團,而每名構裝騎士,都會深深烙印上創造他們的構裝師的印記。每名構裝師的創造物都截然不同,這是一個可以肆意展示個性與天賦的世界,歷史上最著名的構裝大師,無一不為後世留下璀璨一時的傑作,諸如所羅門的幻魔套裝,盧迦迪魔的緋色騎士,聖彼德的天國武裝,都是如此。又有為數眾多的構裝師試圖模仿並沿着大師們的軌跡前進,然而這些真正的大師始終被模仿,卻從未被超越。

整整一個小時,大師才將構裝師的歷史草草勾勒出一個輪廓。如果要詳細述說,恐怕不是十天半月能夠完成的工作。

等大師稍稍歇了歇,李察才說:「謝謝您,大師。我的第二個請求,是想請您給我介紹一個人。」

大師點了點頭,說:「我在深藍中認識很多人,應該說大多比較特殊的人我都有些交情。不知道你需要我給你介紹什麼樣的人?女人嗎?哈哈!」

大師的冷笑話並沒有讓李察發笑,他低着頭,沉默了好一會,才仿佛下定決心般抬起頭,說:「我要找一個可以教我殺人的人。」

第26章

殺戮的藝術

「什麼?」大師忽然覺得周身冰冷,像是赤身跳入了窗外的浮冰海灣。他幾乎無法想象這句話會是李察說出來的,一個十二歲的孩子,一個雖然沉默了點,但是努力、勤奮、上進的孩子,突然要去學殺人?

驀然間,李察所畫過的每一幅畫又都出現在大師心頭。想到那些隱藏着無窮力量的線條,大師忽然發覺自己錯了,錯在一直把李察當成普通的小男孩來看待。在人類大貴族的教育體系中,有些十二歲的孩子就已經很成熟了,而十五歲是公認的成年標準。在人類活躍區域之外,某些獸人部落的孩子六七歲就算成年了。

想到這裡,大師坐直了身子,認真地問:「你想要找的人我的確認識一個,他是真正的殺人專家。不過我首先需要知道,你為什麼要學殺人。」

「既然構裝師是戰爭的締造者,那麼只有學會殺人,才能創造出更出色的構裝騎士。」李察平靜地說。

李察的回答再次讓大師感到無奈,幾個深呼吸後才勉強平復自己壓抑鬱悶的心情,緩緩地說:「一個很好的理由,聽起來很像是真的。不過沒關係,只要有一個能夠說得過去的理由就可以了。那個人叫納亞,不過許多年前幾乎所有人都稱呼他『災刃』。你應該能從他那裡得到想要的東西。」

李察點點頭,再次端正姿態向大師行了個禮,然後遞過來一張紙。

大師本以為是又一幅作業,卻沒想到是一張李察簽了名的支付憑據,上面確認大師這個月給自己上課的課時數目。當然,其中大多數課時是根本不存在的。但是以這張單據,大師就可以向深藍兌付金幣,而憑空多出來的金幣數量達到一萬,這是他也無法忽視的數目。這個過程也是十分安全的,因為單獨授課的酬勞最終是由學生支付,深藍會向李察清算這筆款項,既然對深藍的財務沒有半點損害,自然也不會受到追查。

看到這張支付憑據,大師的心再次紛亂,這是賄賂嗎?

「李察!」大師叫住了剛要離開的小李察,抓了抓凌亂的頭髮問:「你為什麼會找我幫忙?」

「因為感覺上應該是最容易的。」

「那如果我不肯幫你呢?你會去找誰?」大師有些不死心。

「黑金。」

大師恍然,原來在小李察的心目中,搞藝術的和玩金幣的同樣不可靠,所以才把突破口選在這裡。可是他很想知道另一個答案,於是叫道:「嗨!小李察,那你最後會去找誰?」

李察不假思索地說:「那幾個一心只想教學生的大魔導師們!」

夜深時分,李察離開深藍主塔,來到俗稱邊緣區的附屬建築群內。

主塔中居住着數量眾多的法師,而每個法師都需要至少二三十人直接或者間接為他們服務。這些人大多居住在邊緣區,因為深藍主塔的租金地價根本不是任何十級以下的魔法師能夠負擔得起的,哪怕是間只能夠放張床的小房子也不行。

邊緣區內也按照和主塔之間的距離被分成了數個等級不同的區域,最靠近深藍的環形區域居住着數量眾多的法師,其中大多數還不到十級。他們住不起深藍,但勉強能夠緊挨着深藍安家。

裹在深色斗篷中的李察一連穿越了數個區域,直抵邊緣區的最外圍。一路上他感覺到各種各樣的目光,有來自傲慢的八級法師,也有陰暗小人物不懷好意的凝視,更多的人則是好奇。終日在相同區域裡遊蕩的人大多互相認識,或者至少眼熟,陌生人自然受到注目。而李察斗篷一角三級魔法師的標誌為他避免了許多麻煩。

在一條陰暗無人的小巷盡頭,李察站在一個破敗的小酒館前。酒館的木製招牌裂了個大口子,依稀可以看出上面烙印了一個半裸的女人像,畫工粗俗拙劣。從酒館的門縫中透出幾縷昏暗的燈光,裡面很安靜,沒有喧囂,也沒有樂隊,只有一股刺鼻的酒氣不斷冒出來。

現在是冬季了,嚴寒無處不在,而只有深藍主塔在魔法的作用下保持溫暖,這溫暖還會輻射到邊緣區的內環。這是內環地價租金高漲的理由之一,也是內環居民沉重負擔和傲慢感覺的源頭。而在這處於邊緣區盡頭的小巷中,天氣已是非常寒冷,這種規模的小酒館就算打開了自供暖設施,也僅比外面暖和上那麼一點,如果要達到居室溫度的話,酒館一個月的營業額都無法負擔一天的能源消耗費用。

那麼點暖意,在李察的感官中區別還是挺大的,但對大多數普通人而言,零下三十度和五十度其實沒有太多的區別。

在這見鬼的天氣里,以及如此偏僻的位置,小酒館中當然不會有什麼客人。

李察伸手推開酒館的門,走了進去。

酒館裡面面積不大,只擺得下三張桌子。吧檯後站着個中等身材,面貌平平無奇的男人,半花白的鬢角看着已經有點年紀。

角落的桌邊,兩個衣裳破爛的魁梧男人正懶散地靠牆坐着,有一口沒一口的喝着酒。酒氣很烈,味道卻十分沖鼻,想必價格相當便宜。而他們下酒的東西是小碟薄薄的風乾肉片,不知道是什麼肉,但是乾巴得完全脫水的樣子,讓人看了就沒什麼胃口。可是兩個男人卻很仔細小心地挑起一片肉,放在嘴裡,使勁咀嚼記下,還要回味回味,才會狠狠地灌幾大口劣酒下肚。就這麼一小碟下酒菜,看上去就是一整晚都吃不完。

李察環視一周,已經把酒館的情形盡收眼底。吧檯後的男人一邊清洗着杯子,一邊瞥了李察一眼,說:「小傢伙,你媽媽沒告訴過你要成年後才能喝酒嗎?當然,你要是有錢的話,我也不介意給你倒兩杯。」

李察掀開了斗篷的頭罩,說:「我不是來喝酒的,我想找一個人。」

「找誰?」吧檯後的男人好像有了點興趣。

「災刃。」話一出口,李察忽然感覺到像是掉進了冰窟,瞬間被凍得僵硬,一根手指都動不了!除了頭部,似乎全身都已經不受自己控制。而且襲來的寒氣中帶着種種尖銳的刺意,如同有千萬根針在狠狠刺着他的肌膚。這是李察第一次知道殺意的滋味。

如同時光凝止,桌邊的兩個男人都停下手中的動作。一個保持着正拿酒杯往嘴裡倒酒的姿勢,另一個則小心翼翼地拎着片薄得幾乎透明的風肉,舉在半空中。不過他們顯然不像李察那樣連一個手指頭都動不了,雖然動作靜止,目光卻都落在小李察身上,臉上也沒有多餘的表情。

吧檯後的男人停止了擦拭酒杯的動作,目光向上看着牆壁上搖曳昏黃的蠟燭,顯然陷入了某種回憶中。片刻後,他才回過神來,看着李察,說:「災刃是我以前的綽號,已經很久不用了,現在我叫納亞。你能夠知道災刃,那就算是朋友了,雖然我很好奇,一個還沒長大的小孩跑到這裡來想做什麼。」

「我想學殺人。」李察的話一向簡潔。

「為什麼?」

「因為我感覺,或許很快我就需要用上它了。」李察說。

納亞點了點頭,沒有再追問原因,而是說:「這裡是深藍,哪怕只是最外圍,也是深藍。所以……」

「我準備了學費。」李察說。

納亞咧開嘴,笑了笑:「我的課程很貴,每天至少要五百金幣。」

冰刺般的殺意隨着這一笑,消失了。

李察掏出一個精緻的附魔皮錢袋,打開,把一堆閃亮的金幣傾倒在吧檯上,說:「我準備了一千,所以,把你會的都教給我!」

納亞漫不經心地看了眼成堆的金幣,玩味地笑了,說:「一個還沒成年的小孩,帶着這麼多錢,還跑到一個殺手的老窩裡,你就不怕我直接把你吞了嗎?我知道多半是那個最喜歡畫女人的傢伙介紹你來的,可是那傢伙是個軟骨頭,根本無法相信。所以,小傢伙,現在你來給我個理由,為什麼我不應該直接殺了你。」

「因為我只帶來了今天的金幣。」

納亞笑得更高興了,說:「聰明的孩子!可是最好再給我點其它的理由,我有時候會為了錢作事,有時候卻又不。所以為了保險起見,最好不要猜測我現在是不是只想要點錢。」

李察猶豫了一下,然後說:「我叫李察,李察·阿克蒙德。我的老師是蘇海倫殿下,父親是歌頓·阿克蒙德。」

納亞臉上的笑容忽然一滯,他猛地沖地上吐了口濃痰,衝着桌邊的兩個男人吼了一聲:「你們說呢!老夥計!」

左邊的男人放下酒杯,說:「那兩個都是瘋子!如果你對小李察做了點什麼,就是逃到地獄裡歌頓那傢伙也會把你揪出來的,然後殿下會讓你在接下來的一千年裡都後悔自己為什麼還活着。」

右邊的男人把風肉放回碟中,看了看小李察,說:「你不覺得這小傢伙很有趣嗎?教這麼一個小傢伙,一定很有成就感,何況還有錢賺!如果你嫌錢太多的話,就乾脆交給我吧,反正災刃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現在天曉得你還玩不玩得動快刀。而我現在正好缺錢!」

「紅鬍子,你休想!」納亞咆哮着,一把將吧檯上的金幣全部掃到自己的口袋裡,生怕動作慢了又會生變。收了錢之後,他望向李察的目光終於略有不同,沉吟了一下,才說:「我要教你的並不僅止於殺人,而是毀滅生命的藝術,現在就開始吧。」

清晨時分,李察回到了自己的居住區。在走向臥室的途中,他又看到了那具傷痕累累的鋼鐵人偶,毫髮無傷的渾圓頭部格外顯眼。看着這架載滿了傷痛的人偶,李察忽然嘆了口氣,自語說:「以後……再也不需要你了。」

李察和人偶擦身而過,左手劃出若有若無的軌跡,擦過人偶的頸部,然後向臥室走去。

咣當一聲,人偶的頭部無聲無息地從身體上脫離,摔在地上,彈出很遠。頸部的切口平滑如鏡,宛如被利刃剖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