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惡之城 - 第6章

煙雨江南



第6章

家族

遠遠看到亞山的時候,李察才知道,自己的父親是個真正的大人物。

坐落於遠望半島的亞山擁有超過十萬人口,城市依半島形狀而建,西北地勢最高,向南呈弧形延伸至亞平寧海星羅棋布的群島,狹長條帶狀的城市如憩息中的巨獸安靜地匍匐在水天之間,屋舍規整,街衢有矩,二十米高的城牆蜿蜒環繞,保護着城市中的居民。而在城外廣闊的平原上,到處都是富饒的土地,寬闊的萊恩河穿城而過,注入亞平寧海,為一望無際的良田提供着永不枯竭的水源。

亞山城中有一座小山,聞名於世的黑玫瑰古堡就修建在山頂上。這是雄偉而龐大的建築群,裡面可以輕易容納超過三千名戰士,各個角落那些高高矗立的塔樓頂部,甚至安放着永久型的大型投石機,以睥睨的姿態俯瞰着腳下的城市。然而自黑玫瑰古堡建成時起,那些投石機從來都沒有被動用過。雖然也曾有敵人進攻到亞山城下,但他們的腳步最多也就觸及到亞山的城牆前,然後就被擊潰。

城堡是防禦的利器,黑玫瑰古堡在設計上更是達到了極致,縱觀以堡中堡為核心的複合要塞型建築,隨時可以從城牆或箭塔頂端伸出的木製射擊平台,通行如穿越隧道般的城門,達到十米的深度里設立了足足五層堅固無比的閘門,還有許許多多眼睛無法直接看到的布置。黑玫瑰古堡在建成時便號稱只需一千名合格的戰士駐守,在補給充足的情況下,幾乎是不可攻破的。

許多各懷目的的旅行者曾以各種身份到過這個城市,當他們親眼目睹了這頭占據了城市制高點的怪獸後,不得不認同黑玫瑰古堡設計師近乎瘋狂的自誇。有一名不肯透露姓名的貴族軍事家曾應邀進入城堡做客,回去後針對他眼見的防禦設施進行了沙盤推演,結論是,即便動用兵種齊全的五萬大軍和重型攻城器械,想要攻陷城堡也得付出慘重的代價。

只是她從來沒有真正經受過戰火的考驗,因為古堡的歷任主人都不喜歡防守,哪怕是兵力處於絕對劣勢,他們也更願意選擇無邊平原或是深邃山脈作為背景,以運動戰消滅敵人。而他們最終總會取得勝利。

即使是在整個神聖同盟,阿克蒙德家族的瘋狂也是人盡皆知。

沒有人願意和瘋子戰鬥,何況這個瘋狂的家族中總會在某個時期出現一個甚至是幾個天才。阿克蒙德家族曾經最大的敵人,列農半島上的約瑟夫公爵曾經感慨的說,當瘋子和天才結合在一起時,所能造成的破壞是相乘而絕非相加。

說出這句話的時候,約瑟夫公爵的兩萬主力剛剛在一場漫長而殘酷的戰役中被阿克蒙德的一萬精銳擊敗,逃回來的還不到兩千人。而鐵之子約瑟夫麾下的戰力絕非泛泛,在整個大陸上都是位於第一流的行列。

經過幾百年的發展,阿克蒙德家族的成員如今包括兩名候爵和七個伯爵,子爵和男爵不說多如狗,也差不了太多,擁有的領土合計超過十萬平方公里。在整個神聖同盟中阿克蒙德家族的歷史並不算悠久,可是實力絕對不弱,屬於舉足輕重的勢力之一。不過有些奇特的是如果是其他的家族擁有這麼多的實地貴族,早就應該出現一名公爵,甚至是大公了,可是阿克蒙德家族最高卻只有侯爵。要知道阿克蒙德家族最不缺乏的就是武力和強者,他們既有強大的魔法師,也有高階的戰士,更多的各類稀奇古怪的高階職業,諸如龍脈術士、地獄魔騎士、暗影祭祀,等等。而諾蘭德大陸並不和平,甚至可以說戰火四燃才是常態,人族占據的土地還不到大陸的一半,正在和數量眾多的種族進行戰爭,以爭奪生存空間。

人類的好戰程度,或許不亞於惡魔。他們不僅和異族作戰,自己內部也爭戰不休。熊熊戰火不光在諾蘭德燃燒,還波及到了海洋深處,以及諸多的位面。

在如此混亂複雜的局勢下,擁有眾多天才的阿克蒙德家族想要出一個公爵甚至是開國大公其實並不困難。只要他們集中資源向外擴張,從異族手中得到足夠多的領地,並且穩固占領,建立完整的民政、經濟、司法體系,統籌均衡家族內部的利益分配,最多兩代人的時間,一個公爵就會產生。神聖同盟的公爵至少有一半是這樣產生的,所以在其它國度的貴族們看來,神聖同盟帝國就是個暴發戶和鄉巴佬的大本營,帝國皇帝就是其中最大的暴發戶。只不過什麼事情達到了一定程度後都會產生質變,暴發也是如此。神聖同盟皇室的暴發就超過人們心理承受的臨界點,所以贏得了絕大多數老牌貴族的尊重和敬意。

阿克蒙德的暴發程度並不遜色,只是歷史過於短暫,短暫歷史的致命之處在於財富和實力的積累還不夠多。而且他們過於瘋狂,所以沒能贏得尊重。

阿克蒙德的現任族長歌頓侯爵本身就是暴發的一個實例。他在十五年前剛剛開始歷練時,還只是個三級菜鳥戰士。隨即展現出個人武力以及政治軍事上的天份,於十年前一舉攻陷永夜森林的精靈王庭,震動了整個神聖同盟!敢於進攻精靈領地的人並不少,可是只帶了區區五十名構裝騎士和一千多雜兵就敢深入永夜森林的卻只有歌頓一個,而且他還成功了!

現在年僅三十三歲的歌頓已經成為侯爵,並且住進了黑玫瑰古堡,得到了亞山這一阿克蒙德專為族長準備的領地。

在讚賞他的人口中,歌頓的經歷就是一段傳奇,而傳奇仍然在書寫。不過歌頓侯爵的絕對影響力除了黑玫瑰古堡之外,就只有自己打下的領地了。其他阿克蒙德家族的成員平時根本不理會他的命令。在阿克蒙德中,族長的頭銜更像是單純的榮譽,如果沒有黑玫瑰古堡和亞山的話。

有專攻阿克蒙德家族譜系的紋章學和歷史學家曾經得出結論,這個家族之所以沒能出現一名大公,根源在於流淌在家族血脈中的獨立和叛逆,每一個阿克蒙德都不願意臣服於他人之下,哪怕那個人是自己的父親。

這並不是一段嚴謹的論述,作出論斷的學者學識也稱不上淵博,更沒有什麼名氣。事實上,如果不能憑藉自己的研究成果換回阿克蒙德家族中哪位貴族的資助,這名學者甚至要流落街頭。如果他真有本事,也就不會去研究如此偏門的家族了。而學者的最終結局,恰是流落街頭,困病交加而死。據說當他的研究成果被送到當時的阿克蒙德族長案頭,族長隨手翻了翻,就下令禁止任何阿克蒙德的人給他任何形式的資助。而具有叛逆傳統的阿克蒙德們,這次出奇順從地徹底執行了族長的命令。

背後真正的理由只有一個,那就是這篇通篇堆滿了華麗辭藻的東西,儘管邏輯混亂,事例荒唐,充滿捕風捉影和幼稚的臆測,結論卻是該死的正確。

從魯瑟蘭村到亞山的距離有三千多公里,路上只用了不到半個月的時間。在路途中,莫德雷德給李察講了許多關於阿克蒙德家族的事情,順帶着介紹一些幾片大陸上的風俗和勢力分布。所以抵達亞山的時候,李察已經知道了不少家族的事情。

家族,對於李察來說這是一個全新的詞。過去他連父親的概念都是模糊的,怎麼可能知道家族是什麼?但是從莫德雷德的態度來看,這個具有強大力量的騎士對於家族卻是非常看重的。這裡的家族概念要寬泛得多,不光包括嫡系和旁系的血脈,還有追隨主家的小貴族和騎士,他們都可以視為家族內的人。血脈是聯繫家族的紐帶,意義卻又不僅僅限於血緣。很多特殊的血脈會擁有特有的能力,而不同血脈的結合往往會產生新的能力。某些血脈的能力極為強大,強大到足以讓人不顧一切去追逐的地步。所以貴族和家族在諾蘭德世界就有了全新的含義,聯姻不僅是為了政治結盟,很多時候也是為了製造強大的後代。

當李察站在黑玫瑰古堡的大門前時,他應該已經對阿克蒙德有了很深入的了解。可是小李察卻覺得自己更加的混亂了,莫德雷德毫無體系灌入他腦海中的一切就像一塊塊破碎的拼圖,怎麼都拼不出一幅完整的畫面。

第7章

顛倒眾生的女人

回到亞山,大隊的騎士就地解散回去休息,莫德雷德則帶着小李察進入了黑玫瑰古堡,並且將他暫時安置在客房內。這邊的客房位於外堡。隨後,兩個年輕侍女帶來了嶄新的衣服和配飾,並且為浴室的木桶中注滿了熱水。歌頓侯爵安排晚餐時候約見李察,在此之前他要沐浴換裝,並且好好休息一下。

沐浴換裝很快結束,李察躺在了床上,他還有一個小時的時間休息。雖然長途跋涉的疲勞仍在,可是他現在卻無法讓鬧哄哄的腦袋稍稍平息。沐浴時兩個侍女全程在場,小李察連一根手指頭都不用動,就完成了整個過程。事實上他曾經試過拒絕和掙扎,卻被侍女輕而易舉的鎮壓下去。她們身姿纖弱,力氣卻比村長還要大,壓製得小李察全無反抗能力,乖乖的被她們從頭到腳,連髮根到耳縫都洗了個乾乾淨淨。

李察所在的客房面積不大,卻高達五米,只在三米高的位置上有一個高窄的窗戶,透進外面的天光。牆壁是黑曜岩砌成的,沒有經過特意打磨,保持了開採出來時候的原始風貌。粗糙的牆面上裝飾着掛毯和刀盾,掛毯是深暗的紅色,李察怎麼看怎麼覺得它紅得像是乾涸的鮮血。房間中十分陰暗,如果不以火把照明的話,即使是正午視線也會有些模糊。躺在床上,李察只覺得陰森森的氣息不斷從地上、牆壁、以及每個角落散發出來。而他的血管中卻有火在流着,那是被兩個侍女弄起來的烈火。當時她們還在偷偷嘻笑着。聰明的李察,感覺她們就是有意的。

陰冷和烈火交織在一起,讓李察的腦袋更加混亂了。從離開魯瑟蘭村的那一刻起,不,早至開始啟迪儀式,所有的一切都像做夢一樣,世界顯得極不真實。就在混亂中,響起了敲門聲,晚餐的時間到了。

目的地是位於內堡的晚餐廳,從客房過去有一段長長的距離。跟在引路的侍女身後,李察的印象里只有大、暗。所有的建築都極為高大,以至於長而曲折的通道雖然有照明,卻無法覆蓋到每個角落,留下大片陰影、晃動的影子、甚至是目光完全無法穿透的黑暗,至於中間曾經過的室外部分,茂密植物枝葉搖弋落下的光影更是擾亂視線,讓人的神經不由自主緊繃。

這個城堡似乎到處都瀰漫着一種淡淡的氣息,縈繞在他身前身後,糾纏着他踏出的每一次腳步。讓他感到發自靈魂的排斥和不適,卻無法用語言表達出來。

晚餐廳並非黑玫瑰內堡中最大的餐廳,但是規模也絕對達到了公爵級別,十五米高的大廳極為高遠幽暗,牆壁上雖然插滿了火把,火光卻難以照亮穹頂的壁畫。餐桌長二十米,李察一身貴族男孩的盛裝,端坐在餐桌一頭,隔着可供三十人同時進餐的桌子,與自己的父親遙遙相望。

那是一個擁有着奇異魅力的男人,臉上始終帶着微笑,梳理得一絲不苟的頭髮和濃密的短須構成了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歲月已經在他的臉上留下一點微不可察的痕跡,眼角爬上了些許細密的紋路,那雙深綠色的眼睛清澈純淨,卻讓望進去的人幾乎有沒頂的感覺。他隨意坐着,熟練切削着盤中的烤小羊排,吃得很快,偶爾會喝一口紅酒。他的動作中有種奇異的韻律,其實,即使是最挑剔的禮儀師在場,也找不出他舉止中的任何疏漏。當然,他吃得太快,也太多了些。可是他的優雅卻讓人難以覺察到就在幾個呼吸之間,幾公斤的羊排已經消失。

這是一個非常優雅而有魅力的男人,李察也不得不承認這一點,儘管他很想把手中的銀餐盤扔出去,砸在這個男人的臉上。

以後,他會更深刻地了解到,想把東西砸在歌頓侯爵臉上的人數不勝數。

而現在,小李察忍住了,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媽媽。直到現在他還不明白媽媽那個願望的含義,但是堅毅、忍耐與智慧讓他知道,在不遠的將來就會明白這個願望深處的含義。

李察努力挺直脊背端坐着,以笨拙的動作對付着食物。面前的食物很豐盛,黑玫瑰古堡大廚房的美食聞名遠近,擁有整個半島最好的紅肉烹製師和糕點師。可是李察完全不知道送進嘴裡的東西是什麼味道。李察從沒有訓練過禮儀,刀叉的握法一看就知道是鄉下出來的,根本不知道貴族就餐的諸多規矩。可是換過衣服的小李察非常的漂亮,沉凝而憂鬱的氣質更是與歌頓有幾分相似,流水般進出的侍女們有不少在偷偷瞄着小李察。李察現在已經算是個少年,再過一兩年可就該有男人的魅力了。

優雅而神奇的消滅了超過二十公斤的羊排後,歌頓侯爵才用雪白的餐布擦了擦嘴,笑了。他的嘴很大,笑的時候露出整排雪白的牙齒,亮得有些刺眼。

「你叫李察。」

李察只是點了點頭,沒有出聲。他聽得出來歌頓用的是敘述語氣,這句話是不需要回答的。

歌頓笑了笑,說:「你很幸運,因為你姓阿克蒙德;你也很不幸,同樣因為姓阿克蒙德。」

李察這時抬起了頭,迎上歌頓的目光,寧定的說:「我叫李察。」

歌頓的目光清澈如水,卻沒有幾個人能夠和他對視。然而李察卻揚着頭,分毫不退。

歌頓先是笑笑,然後嘆了口氣,說:「性格和你的媽媽很像!可是她沒有說過你的名字是李察·月歌吧。」雖然是問句,卻依然是陳述語氣。

小李察猶豫了一下,終於說:「沒有。」現在,他多少明白了一些媽媽的心意。

「所以,你還是姓阿克蒙德,不管你承不承認。」歌頓說。這時他已經完成了所有主菜的用餐,揮了揮手,十名侍女就流水般走了上來,把用過的餐點收拾下去,然後換上全新的餐具,並且上了多達七道的餐後甜點。

歌頓一邊同樣優雅而快速地解決着甜點,一邊說:「說點沒用的。即使是最資深的貴族,也挑不出我在禮儀姿態上的毛病。可是那些老牌的貴族依然覺得我是暴發戶。而另一位大人物,我們都叫他『嗜血的菲利浦』,最喜歡的菜就是生的魔獸肉,要求是從活的本體上割下不得超過一小時。假如珍稀品種的話,時限可以放寬到一天,而且這位尊貴的大人最喜歡親自用手撕肉入口。但是那些貴族們還是承認他有真正的貴族風範,你知道這是為什麼嗎?」

李察搖了搖頭,他對於貴族的世界一竅不通。所有的一點知識都是得自莫德雷德,而這位騎士顯然並不算是合格的老師。

「因為這位『嗜血的菲利浦』就是我們神聖同盟帝國最偉大的皇帝陛下!他掌握的力量太強大了,且又喜怒無常,所以那些老牌的真正的貴族們都不願意激怒他。而且,自己的圈子裡如果有這樣一位大人物,可是會有很多實在的利益。這些利益,大到完全無法讓人拒絕。」

李察這次點了點頭,聽懂了一點。

「所以,既然你姓阿克蒙德,那麼就很不幸,你必須變得強大,變得更加有力量!有了實力,世界對你來說就是天堂,而沒有力量哪裡都是地獄!那時,你不需要計較自己是山里長大的,還是出生於最宏偉壯麗的古堡,也不用像我現在這樣裝模作樣。這些都是虛幻的,對現在的你來說根本沒有任何意義,你只需要變得強大!因為你姓阿克蒙德,你的血管中流淌着的是阿克蒙德的血液!只要擁有這個姓氏,人們就會對你充滿期望,而且無比之高,如果你只是比普通人強上一些,就會使所有的人失望。」歌頓的聲音越來越大,到後來就像是聲聲在耳邊炸響的驚雷,震得小李察頭暈眼花。

李察抓緊手中的刀叉,已經顧不上從叉尖毫無禮儀地掉進盤子裡的那塊食物,有點茫然地望着對面那個姿勢仍然保持得無比優雅,卻爆發出與之完全不相匹配的震耳欲聾吶喊的男人。

歌頓忽然收斂了雷鳴般的聲音,又露出那迷人的微笑,說:「只要有足夠的力量,你想幹什麼就可以幹什麼,不管那是有意義的,還是說完全荒謬的事情,就像這樣。」說着,歌頓招來了一名侍女,伸手抓住她胸前的衣服狠狠一撕,整件衣服被撕成兩半,讓她在瞬間徹底的赤裸。侍女本能地一聲驚叫,卻立刻把後續的尖叫咽了回去,雙手老實的放在身體兩側,絲毫沒有露出半點遮掩裸露乳房和小腹的意圖。

餐廳中除了管家和幾名男僕,還有幾名衛兵和十個騎士,他們安靜地靠牆站着,活像一尊尊雕像。把李察從魯瑟蘭接過來的莫德雷德也在其中。這時雕像們都活了過來,當然,他們仍然保持着標準的站姿,但是視線紛紛肆無忌憚地落在侍女的裸體上。她的容貌不算十分漂亮,年輕卻使她身體充滿了活力和誘惑。

李察目瞪口呆,這個場景對他的衝擊實在是過於劇烈了,他還僅僅是個十歲的孩子。自小磨練的韌性發揮了作用,他捏牢了刀叉,沒有把它們失手掉下去。

歌頓揮了揮手,侍女才敢撿起自己的衣服,卻不敢用來遮蓋身體,保持着和平時一樣的姿勢,屈膝行禮,然後面對主人們後退出餐廳,直到走廊上才敢轉身。她害怕如果失儀地奔跑的話,很可能會有更悲慘的處境。果然,她的身後傳來歌頓的聲音:「李察,本來還想殺個人給你看看的,不過前段時間心情不好,能殺的都殺光了。說起來,其他貴族在這裡安插的眼線還真不少呢!可惜我當時沒控制住自己的脾氣,現在卻沒有人可殺了。」

李察的小臉蒼白,殺人這種事怎麼可以用如此輕描淡寫的口吻說出來?但是餐廳中的所有人,從僕人到騎士卻個個神色如常,似乎主人方才說的只是打些獵物加菜這種再常見不過的事情。直到這時,李察才隱約覺察到古堡中到處瀰漫着某種淡淡的氣息。那似乎是長年累月積累下來的血腥氣。

和正餐一樣,甜點全部吃完時,李察都不知道味道是什麼。他強忍着胃中的翻滾,不讓吃下去的東西湧上來。這很難做到,那股血腥氣一旦被覺察到,就變得越來越清晰,在鼻端縈繞不散。

不過李察吃的並不少,他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山裡的孩子又一向飯量比較大。歌頓看了倒是很滿意,說:「吃得多才會長得快。李察,你的媽媽有需要你達成的願望吧?」

李察臉色一變,默不作聲,來了個默認。可是他卻不打算把願望的內容告訴歌頓,只有願望實現的那天,他才會說出來。

歌頓並沒有強迫李察,只是說:「不管你媽媽的願望是什麼,想必實現起來不容易。我不會直接幫助你,更不會給你力量。但是我會給你足夠的機會,讓你變得更強大的機會。至於能夠走出多遠,就全要看你自己了。我希望有一天,你可以在我面前大聲地說話。」

李察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歌頓沉吟了一下,說:「我會給你找一位老師,接下來的幾年你都會在她那裡學習。希望你再次回來見我的時候,能夠讓我感到驚喜。這不僅是為我,更是為你自己,為你的媽媽。好了,你先去見見兄弟姐妹,這會是一場……很有意思的見面。」

李察沒有明白歌頓的話,不過半個小時後,他就明白和兄弟姐妹的見面,真的很有意思。而更深一層的意義,則是在幾年後才明白,而且體會得無比深刻。

會面時刻,李察坐在高背椅中,身體僵硬得像座雕像,雙眼微微向天,視線的焦點落在房門上方的壁畫上,一動不動。

這是內堡中的小會客廳,位於晚餐廳相對的另外一翼建築群里,只供家族內部使用。這裡的裝飾富麗而奢華,和整個城堡的陰暗森冷截然不同。會客廳中溫暖而明亮,固定設置的照明魔法提供了白晝般的亮度,為數眾多的蠟燭承載在一個個華麗的大型懸空燭台中,除了視覺效果外還增添了恰到好處的暖意。在李察左右的長沙發上,分別坐着他的兄弟姐妹。具體點說,是兩個弟弟和六個姐妹。李察從來沒有想到自己會有如此數量的兄弟姐妹,這還只是同父異母的。如果是擁有阿克蒙德血脈的表兄弟姐妹,想必數量會更加的龐大。

兄弟坐在李察的左邊,姐妹們坐在右邊,李察就在正中間,承受着火辣目光的注視,活像個等待解剖的珍稀魔獸。和仿如雕像般的李察不同,兄弟姐妹們卻要囂張放肆得多。

兩個男孩的年紀都比李察要小些,可是望過來的目光有着赤裸裸的好奇、蔑視和敵意,什麼都有,唯獨沒有親情。他們的注視更讓李察頸後的絨毛都立了起來,只有當李察感覺到殺意時,才會如此。而六個姐妹大小不一,最大的已經用鼓脹的胸部宣示自己少女的身份,而小的或許還不到五歲。她們望過來的目光又要複雜了許多,有好奇,更多的是審視和猶豫。最大的兩個少女更是湊在一起,低聲的議論着什麼,時時向李察看上一眼,偶爾爆出有些放肆且充滿曖昧意味的笑。她們的目光中有着更多的赤裸裸的東西,李察現在還不明白那是什麼,只是肯定和兄妹無關。不過不久後李察就知道了,那種目光,是女人看着想要和他上床的男人的眼神。

李察一言不發,他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兄弟姐妹們也沒有和他交談的意思,只是不斷用火辣的視線盯着他,有的尖銳森冷恨不得在他身上戳出個窟窿來,也有的熱力四射恨不得一口吞了他。

見面的時間並不長,只有十分鐘。李察卻覺得像是過了一整天,還是非常漫長的一天。等管家帶他離開會客廳時,他才發現自己裡面的亞麻襯衫早就全部濕透了。

後來李察才知道,和兄弟姐妹見面的這十分鐘實際上是一種儀式,代表着他被認可擁有這支阿克蒙德的血脈,從此成為阿克蒙德家族的一員。而這種儀式,也為阿克蒙德的成員們提供了相互認知,以及相互選擇的機會。

第二天中午,李察就在一小隊騎兵的簇擁下離開了黑玫瑰古堡,向着西方行進。在那天的晚餐後直到離開亞山,李察都再沒有見到歌頓。和父親的見面,似乎比想象中的更要簡單,也更加冷漠。李察本就對見面沒有期待,但是在離開亞山時,卻不知為何卻有隱隱的失落。眾多的兄弟姐妹讓他明白,他不過是父親一個普通的孩子而已。

可是李察卻悄悄的握緊了拳頭,指甲甚至刺破了手心。兩幅畫面在他眼前重疊,一幅是為數眾多的兄弟姐妹,另一幅則是燃燒着的熊熊火焰。

他忽然覺得,媽媽死得如此不值。

隊伍一路向西,護送李察的還是莫德雷德。這次的旅途,騎士的話少了很多,往往一整天也說不上幾句閒話。

沉默的旅途整整持續了二十天,比來的時候還要漫長。途中穿過了黑暗森林,橫渡大陸次長的羅曼河,沿着蒼白山脈又走了十天,再穿過十幾位貴族的領地,並路過一個大公國,才抵達了此行的目的地,傳奇大魔導師蘇海倫的領地,魔法塔深藍。

空間是有力量的,巨大的空間總會給人以實質的壓力。

當真正站在深藍的面前,李察才知道一座五百多米高的魔法塔究竟有多麼恢宏。這並不是一座單體建築,整個深藍色為主色調的建築群落背靠着恆冬山脈延伸到浮冰海灣的一條支脈,主建築為典型的哥特式風格,飛扶壁上裝飾着繁複精美的雕刻,搶眼的尖塔、尖形拱門林立挺拔,五光十色的元素雲和奧術能量在尖頂上繚繞運行,整座魔法塔似乎正向天空飛騰升華。

很快,李察就見到了蘇海倫,這是一個集傳奇法師、神聖同盟守護者、屠龍者於一身的女人,也是歌頓為他選擇的導師。

只是當李察真正站在蘇海倫面前的時候,才發覺原來人家根本就沒答應過要教導他,這次旅行完全是歌頓的一廂情願。

李察此刻站在蘇海倫的魔法大廳內,這是一個夢幻般的空間。四壁和地面不知道是由什麼材質製成的,以深青藍為基色,晶瑩潤澤,如玉如晶,一眼望去似乎可以看到很深處,又像什麼都沒有看透。地面和四壁上不時有各色的光帶盤旋來去,它們毫無規律,就像一群嬉戲的游魚,靈動得如有生命。

在大廳一端的高台上,放着由一整塊天然水晶雕刻而成的寶座,蘇海倫就坐在寶座上,踏腳的水平位置就接近莫德雷德的下巴,超過了李察的頭頂,這是實實在在的高高在上。但以她傳奇般的身份,卻不會有任何人覺得有何失禮之處。蘇海倫金色的長髮隨意挽着,宮廷風格的低胸長裙露出整個肩膀和大片雪白的胸部。她的肌膚白嫩得讓人難以置信,任何部位看了都讓人有狠咬一口的衝動。當然最希望下嘴的地方首選飽滿的胸部,其次就是臉蛋。她的外貌看上去最多只有十七八歲,小臉沉靜莊嚴,充滿了古典的美感,坐在矗立的水晶寶座上,宛若初臨的女神。

初見她的人,都完全無法將如此年輕美麗的女人和傳奇法師聯繫在一起。可是哪怕是最年輕的魔法師也知道,深藍建成都超過一百年了。

而她交錯放於膝前的雙手,每根手指上都套着長長的指套,它們以魔法精金打制,上面鑲滿了各色寶石和花紋。其實那些花紋都是一個個微刻的魔法陣,寶石全部鑲嵌在陣點上,俱是各類只在傳說中存在的珍稀魔法寶石。在懂行的人眼中,這些指套每一根都是無比強大的魔導器,或許已接近於神器。可是蘇海倫居然把十根手指都套滿了!而她的耳環、項鍊、甚至是束髮的絲繩,也都是和指套類似的魔導裝備!

水晶王座無比耀眼,即使是李察這個啥都不懂的孩子都能看出它的珍貴,可其實這座魔法大廳的價值卻是百倍於水晶王座。魔法師用來鑲嵌法杖的深淵水晶,在這裡卻被用來鋪地砌牆!

站在魔法大廳,李察忽然感覺到自己的感知能力大幅擴展,而有絲絲能量開始遵循着某些奇異的通道進入自己的身體。當細絲一樣的力量進入身體後,逐漸被李察吸收,就在這時,李察的意識中忽然出現玻璃破碎的聲音,好像有什麼屏障在這一刻被打碎,讓他被束縛着的感知徹底發散出去。

於是下一刻,李察觸摸到了一片魔力海洋!

這是一片深色的大海,無光,海底暗流涌動,隨時可以無聲無息的將一頭巨鯨吞沒,而李察如果落入這片大海中,會被瞬間吞噬,連一點漣漪都不會出現。可是此時此刻,李察就站在海面上!

瞬間的感知錯亂立刻讓李察臉色蒼白,身體開始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可是這感覺卻又如此真實,讓他也無從判斷。

而此時莫德雷德正和蘇海倫一本正經地討論着李察的學費問題。

「大人說,請您看在過去的情分上,悉心教導少爺。」

「過去的情分?嗯,我想起來了,你們家的那位侯爵還欠着我好多材料沒有付帳呢!」

「本金部分已經付完了吧?」

「利息呢?」

和一個傳奇法師討論數字是極不明智的,莫德雷德立刻轉移話題,拋出第二張牌:「李察少爺具有超卓的魔法天賦。」

「哼,每年想跟着我學魔法的天才都有好幾十打!連神眷者我都得拒絕三四個。」

莫德雷德一臉嚴肅的拋出了底牌:「少爺身上流淌着阿克蒙德的血脈,其純淨程度和大人相去無幾,至少在這一代的阿克蒙德中,還無人能比。」

本來寧定莊嚴的傳奇法師雙眼驟亮,居然讓整個魔法大廳都為之閃爍了一下,有如看到了珠寶的巨龍。她的語氣依然從容不迫,可是所有人都看得出來,那只是裝裝樣子而已:「那麼我能夠做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