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年Ⅱ:諸神之戰 - 第3章

樹下野狐



後方傳來引擎雷鳴般的咆哮聲,越來越近,一輛明黃色的保時捷911狂飆似的從她左側呼嘯而過。車子超過她一百多米後,又突然放慢速度。收起頂篷。駕駛者轉過身,揮舞着左手朝她燦然一笑,做了個「打電話給我」的手勢。又是那陰魂不散的羅伯特。

「瘋子!」她雙頰如燒,慍怒地低罵了一句,猛地調轉車頭,沖入草地,等到保時捷消失在風雪中後,才熄滅引擎,閉上眼,深吸了一口氣。

汽車廣播裡說,這是歐洲千年來最冷的一個冬天,今夜將有一場暴風雪。她打了個寒噤,咬着唇猶豫了兩秒鐘,終於顫抖着指尖,摁下了手機儲存已久的那個號碼。「It''s

time.」她在心裡對自己說。

第002章

星星的軌跡

世界上最遠的距離

不是星星之間的軌跡

而是縱然軌跡交匯

卻在暖意無處尋覓

——泰戈爾

不到六點,倫敦已陷入沉沉的夜色里。風越來越大,雪花紛亂地飛舞,撲落在窗玻璃上,融化成冰水,蜿蜒滑落,窗外的點點燈光隨之變得浮動迷濛起來。

麗莎·蘇格拉底舉着望遠鏡,憑窗凝望。龐德街兩旁的人行道堆積着厚厚的白雪,行人寥寥,櫥窗里的聖誕樹與霓虹燈倒映在濕漉漉的路面上,偶爾駛過幾輛汽車,捲起蒙蒙雪沫,然後又重歸於寂。

斜對面就是蘇富比倫敦拍賣行。二樓燈火輝煌,正在舉辦「梵高·最後一年」拍賣前預展。

這場拍賣會預熱了四個月,炒得街頭巷尾人盡皆知,就算對藝術毫無興趣的販夫走卒也被吊足了胃口。最終獲得競拍資格的僅六十八人,這六十八人除了各繳納一百萬美元的保證金之外,還經過了重重嚴格審核確保沒有混入缺乏誠信的搗亂分子。

預展以雞尾酒會的形式進行。從二樓的窗口望去,穿着禮服的男男女女端着酒杯,徜徉在七幅梵高的油畫前,有的彬彬有禮相互致意,有的聽着專家指點介紹,附耳密密私語。

麗莎緩緩地移動望遠鏡,視角轉到了屋頂,轉到了停在路邊的汽車,又轉到了街角的電話亭與咖啡店,然後接着朝龐德街的北端掃去。

國際刑警行動極為神速,從中午會議結束到現在不過短短六個小時,便與英國軍情六處達成緊密合作,安排了一百多名特警與神槍手,喬裝成遊客與行人,隱蔽在街區各處。只要一聲令下,就算是一隻老鼠從陰溝里躥出來,也會被瞬間打成篩子。

「蘇格拉底小姐,」羅伯特·塞吉塔里亞斯探過頭,貼着她的耳根呵了一口熱氣,低聲說,「以你對國際犯罪組織的經驗,你猜『盤古』與『太歲』將如何搶奪梵高的這幅遺作?是暗地裡喬裝成買家競拍,還是明刀明槍地強取毫奪?」

麗莎臉頰一陣燒燙,雞皮全都泛了起來。這傢伙真是陰魂不散,在里昂一路尾隨自己不說,上了飛機,還故意找藉口跟自己旁邊的特警調了個座位,不管她如何冷若冰霜,始終涎皮笑臉地搭訕。好不容易脫身到了這兒,他又不知從哪裡鑽了出來。如果不是任務在身,他又偏偏是這次行動的主負責人,真想抽他一個大耳刮子,然後轉身走人。

「你的經驗這麼豐富,我又怎敢班門弄斧?」她強抑住氣惱,轉身坐回到電腦前,閃閃反詰,「你還沒告訴我,『太歲』和『盤古』為什麼要搶奪這幅油畫,你又是從哪兒得到的確切消息?」

「有人說,這幅畫隱藏着人類歷史的終極奧秘,誰得到它,誰就能阻止2012年世界末日,」羅伯特拖過一張椅子,坐到她身邊,笑嘻嘻地眨眼,「至於是誰說的,我可不能告訴你,除非我們有了更親密的關係。」

房間裡的另外四個特工覺察到兩人間的微妙情況,互相使了個眼色,暗覺好笑。一個是出了名的「聖女麗莎」,虔誠貞潔的天主教徒;一個是拈花惹草的風流浪子,就算對只母蚊子也會唱首愛的贊詩,這兩人攪到一起,簡直就像是莎士比亞的愛情喜劇。

麗莎瞥見他們曖昧的笑容,更增羞惱,皺眉問:「吉米,人面識別的比對結果出來了嗎?」

「完成了90%,還有七個正在掃描。」坐在她對面的胖子咳嗽了一聲,將數據庫的成像結果同步傳送到麗莎電腦上。屏幕上出現了68張競拍賓客的面孔,其中61張人臉的右側均已顯示一張全球與之最為相似的護照照片,註明彼此的相似度與身份等詳細資料,另外七張人臉仍在旋轉比對中。

從系統的分析結果來看,這68名貴賓大多都是各大拍賣行的熟客了,三分之一是阿拉伯與俄羅斯的石油富豪,三分之一是倫敦與華爾街的金融巨鱷,剩下的三分之一是互聯網時代的IT新貴。只有這身份尚未明確的七人是從未參加過競拍的陌生人。

這時,其中一張賓客的頭像突然停止旋轉,右側出現了三張與之對應的照片。麗莎心裡一沉,呼吸瞬間頓止。右側的第一張照片來自這位競拍貴賓護照,根據國際刑警的資料,此人姓名Bambang

Handono,出生於東南亞某島國,25歲,據說是該島國某親王的私生子,二分之一華人血統,極為神秘而富有。

右側的第二張照片與此有93.2%的相似度,中文名華耀東,是南洋華夏集團華宗胥的遠房侄孫,資料顯示,四個多月前他獲得華宗胥的遺產後,入駐香港,又神秘失蹤。右側的第三張照片則是一個北京的年輕畫家,與Bambang

Handono的面孔相似度達86.1%,一年半前死於梅里雪崩,姓名丁洛河……

看到這個名字,所有人的臉色全都變了,羅伯特猛地抓起麥克風,對着潛伏在街區裡的一百多名特警與狙擊手一遍遍地重複:「天使請注意,天使請注意,古蛇已達伊甸園。」

※※※

「晚上好,Bambang

Handono親王。」保安將磁卡插入檢驗機,看了看眼前這位留着八字鬍、俊秀挺拔的年輕男子,又比對了一下液晶屏上出現的照片與資料,核對無誤後,恭恭敬敬地行了個禮,將他和他的女伴請入了大廳。

寬敞的大廳燈火輝煌,中間是條長桌,擺放着五彩繽紛的各種點心與水果,侍者穿梭在人群之間。

「愛妃,我一直想問你,為什麼要給我起這麼古怪的名字?班邦·侯賽因?誰會相信這是個親王的姓名?聽起來就像是侯賽因挨了一個槍子兒。」丁洛河嘴唇翕動,臉上保持着優雅而矜持的笑容,向他臂彎里的女伴抱怨。

「『班邦』是『英俊』的意思,『侯賽因』代表了你高貴的血統。放心吧,明天午夜前,這場拍賣會就結束了,沒有人能查出你是蘇拉曼丹國王子虛烏有的私生子。」蘇晴低頭微笑,就像攀着青藤的花朵,緊緊擁着他的手臂。她頭上圍着紗巾,身着阿拉伯黑色罩袍,婀娜多姿,只露出一雙戴着藍色彩瞳的水汪汪的眼睛,顧盼流波。丁洛河則喬裝成東南亞的年輕王族,皮膚微黑,臉容俊秀,貼身的西裝襯得身形更顯完美。

「愛妃,我偷偷查過字典了,『班邦』是『拐帶少女私奔』的意思,你和拐帶少女私奔的親王在一起,就不怕高歌有意見嗎?」丁洛河一邊用壓在舌底的傳音器和她繼續開玩笑,一邊從侍者托盤上取過兩杯不含酒精的飲料,朝着迎面而來的美國夫婦微笑致意。

他笑起來時,八字鬍沿着嘴角向上撇,帶着種近乎輕佻的詼諧魅力,那位美國夫人顯然被他的笑容和異域風情所吸引,臉頰泛起淡淡的暈紅,走出去幾米遠,還忍不住回眸望了他一眼。

「不要亂放電,班邦·侯賽因親王,」蘇晴接過高腳杯,嫣然一笑,「高歌的度量比沙漠還要寬廣。但這位夫人的先生可就不一樣了,他是英國最有權勢的人之一,掌管着千億美金的黃金,在政商界呼風喚雨。他和太太相差30歲,疑心重,又愛吃醋,小心你一個眼神引起美國和伊斯蘭世界新的戰爭。」

經過幾個月的相處,他們已經變得十分親密,丁洛河一邊和蘇晴開着玩笑,會展繃緊的心弦,一邊彬彬有禮的挽着她加入參展的人群。「盤古」籌謀許久準備這次行動,就連兩人的禮儀舉止也是專門聘請了東南亞的王室顧問予以指導,有板有眼,從容大方。

展廳中的男子大多頭髮稀疏,大腹便便,極少有像他這麼英姿勃勃,身份神秘的年輕顯貴,再加上臂彎里風姿綽約的蒙面美女,甫一登場,立即引起了眾多女賓的關注。一時間秋波頻送,春風暗渡,讓他不免有點兒虛榮得意,原本緊張的心情頓時平復了不少。

「經全球二十八位專家鑑定,本次拍賣的九幅油畫全都是梵高在生命最後一年創作的真跡。其中一幅的名稱就叫做『最後一年·夏夜』。我想諸位對此早就耳熟能詳了。這幅畫從未公開,直到四個月前,才由一位神秘收藏家托蘇富比進行拍賣。除了那位收藏家與專家團,各位也將是全世界最先目睹這幅偉大作品的幸運兒……」

負責預展介紹的專家是一個名叫湯姆·彼得森的英國老頭兒,又高又瘦,稀疏的黃色頭髮整齊地掠過頭頂,打着領結,戴着老式的圓形眼鏡,說話彬彬有禮而又略帶誇張。他步伐很慢,每走幾步就停下來,聲情並茂地比劃解說。眾賓客只好跟着駐足等待。

丁洛河漫不經心地淺啜飲料,聽着介紹,用眼角的餘光掃望周圍。參加這次競拍前,「盤古」已經取得了整個街區每幢建築物詳細結構圖,對於這裡的一磚一瓦更是早已爛熟於心。此刻站在展廳里,環首四顧,大樓的3D立體結構圖仿佛隨之在眼前鋪展盤旋。

九幅油畫一家排開,嵌在東面的牆上。根據「盤古」的情報,該牆體由某種合金構成,堅不可摧。此外,油畫外罩着厚達70厘米的防彈玻璃,要想粉碎這種玻璃,至少需要美國的AT—12T輕型反坦克火箭筒。但除了瘋子,誰也不會這麼幹。就算你不擔心油畫被炸成灰燼,也要考慮自己是否會被崩塌的樓房壓成肉醬。

此外,至少有十四個高清攝像頭正對準廳里的每一名賓客,只要任何人稍有異動,這棟樓所有的窗戶、門道都會被合金鋼柵瞬間封死,插翅難飛。即使有人能從鋼柵縫隙里鑽出去,也不可能在三分鐘內逃出全倫敦警察山呼海嘯的堵截。

但他們此行並不是來明搶明奪的。

梵高的《最後一年》一共四幅畫,三幅在「盤古」的手中。「太歲」既然敢將唯一擁有的這幅公開拍賣,說明只有兩種可能,其一,拍賣的這幅《夏夜》根本不是真跡;其二,拍賣的雖然是真跡,但「太歲」已洞悉了這幅畫的奧秘,為了奪取丁洛河頭顱里的水晶頭骨與另外三幅梵高絕筆,不惜以此為誘餌,引他現身。對「盤古」來說,這幅畫是解開梵高密碼、找到「上帝神兵」的最後一塊拼圖,不管是真是假,他們都必須親眼見證。而最有資格分辨真假的,自然是畫出於此一模一樣作品的資深模仿者——丁洛河。

湯姆·彼得森拍了拍手掌,展廳內的燈光徐徐轉暗,只剩下柔和的射燈照在那一排油畫上。油畫外的防彈玻璃均被紅線綢布罩住看不見廬山真面目,就像洞房花燭下的新娘,等待着蓋頭的揭開。

「你們看到的這幅畫叫做《月夜的麥田》,完成於1889年6月,和梵高那幅著名的『群鴉飛舞的麥田』同屬一個系列。」彼得森揭下第一幅紅綢時,所有人的呼吸全都瞬間凝滯了。旋轉的星星,發光的月亮,懸掛在急劇起伏的金黃色麥田上,詭異、恐怖,而又神秘,仿佛在暗示着一場可怕的災難。

丁洛河心裡也跟着突突直跳起來。這幅畫筆觸狂野,色彩濃烈厚重,看起來頗似真品,但再一細看,又似乎有些過於刻意。梵高的作品一向備受追捧,只要出現於市場,必到天價,這張畫的起拍價格稍顯「保守」,僅為5200萬美金。通常第一幅拍品的價格都較低,貴的都在後頭。眾人都被這張畫吊起了胃口,專心致志地圍繞在面前,交頭接耳。彼得森繼續一幅幅地揭幕介紹,他每揭開一塊紅綢,周圍就發出一片哄然驚訝。

「各位,我要向你們隆重推介接下來的這幅作品。」走到第六幅油畫前時,彼得森停住腳步,露出凝重得近乎誇張的神情,「除了本次拍賣的『夏夜』,這幅以『秋夜』命名的作品將是十年來最轟動世界、最獨特的梵高作品。它所畫的,不是向日葵,不是麥田,也不是星空,而是一個極為罕見的、梵高從未涉及的題材。」

丁洛河與蘇晴對望一眼,彼此微笑。這第六件拍品正是一年多前他所畫的《四季·光年》系列中的《秋夜》。也正因為這幅酷似梵高的、以菊花為題材的獨特油畫,才使得他與蘇晴聯繫到了一起,並發生了後來一系列匪夷所思、驚心動魄的事情。

「盤古」以牙還牙,將這幅畫交由蘇富比拍賣,作為反制「太歲」的秘密武器。除了丁洛河等人,最權威的梵高專家也辨別不出這是幅贗品,「太歲」自然也不能。這幅畫上加抹了一層特殊的隱形跟蹤塗料,「太歲」對《最後一年》系列志在必得,只要此畫落入他們手裡,「盤古」就能順藤摸瓜,追蹤其下落。

「女士們,先生們……」彼得森雙手捏住紅綢的下角,戲劇化地朝外猛然掀開。

丁洛河身子一晃,就像被重錘擊中心口,剎那間連氣也喘不過來了,淚水險些奪眶湧出。畫布上,關山萬里,長城蜿蜒如帶,夜空中綴滿了急速旋轉的絢麗星輪。一個清秀甜美如少女的男孩正斜倚在烽火台的牆垛上,髮絲飛舞,回眸粲然而笑。

「每個人都是一顆迷失在銀河裡的星辰,如果你看到流星划過,那就說明它找到了自己的方向。」

玄小童,你在哪裡?別來無恙?

電腦屏幕上的頭像飛速旋轉,兩分鐘內,又有三個競拍貴賓的來歷得以確定。除了俄羅斯石油新富伊萬諾維奇、美國社交網絡新貴邁克爾·丹尼,第三位鎖定身分的就是那位「班邦·侯賽因親王」的女伴。

這位名為蘇珊的王妃身着傳統的阿拉伯罩袍與圍巾,看不清臉容,但從眉骨與兩眼瞳距的比對結果來看,她與國際刑警紅色通緝令中的「蘇晴」有高達96.5%的相似度。監控室里所有的人都已經站起來了,緊張地等待着剩餘的比對結果。羅伯特也一改玩世不恭的姿態,蹙着眉頭,一遍遍地掃望着牆上的六十四面監視屏,與潛藏各處的特警呼叫聯絡,加緊調度。

這六十四面監視屏除了連接蘇富比大樓里的各個攝像頭外,還囊括了街區所有的交通要道與隱秘死角。麗莎咬着指甲,凝視着屏幕上那群徐徐走動的貴賓,心已經懸到了嗓子眼。

「嘀、嘀、嘀……」電腦屏幕上的貴賓頭像全部停止了轉動,沒有他們想要尋找的疑犯。眾人大感失望。羅伯特心裡一動,暗罵自己太傻,拍着桌子叫道:「快!調出『太歲』、『盤古』的疑犯,比對這棟樓里的所有工作人員!」這次很快就有了結果。13秒後,一張蘇富比大樓內的女侍者頭像率先停止了轉動。

麗莎心裡猛地一沉,周圍發生一陣驚訝的低嘩。那侍者托着盤子站在人群外,黑白相間的裙裝裹住嬌小玲瓏的身材,暗紅色的蓬鬆短髮遮住了大半的臉,塗着藍色眼影,睫毛又彎又長,正仰着頭,驚愕地盯着展廳里那幅剛剛揭開紅幕的油畫。

根據「人面識別系統」顯示的比對結果,這個女侍者與紅色通緝令中代號X的男孩竟有89.6%的相似度!

這幅畫為什麼會在這裡?丁洛河臉膺如堵,腦子裡一片繚亂。畫布上,玄小童笑靨如花,正溫柔甜蜜地凝視着自己,一如那夜烽火台上的情景。那些笑聲,那些低語,仿佛又如潮水四面湧來,迴旋耳際,讓他無法呼吸。玄小童被飛碟擄走後,生死不明,他常常會想起他。起初還只是隔三岔五地記掛,有如尖針刺扎,後來卻變得越來越頻繁。

吃飯時,想起他笑吟吟地說要頓頓給自己燒好吃的牛肉;喝水時,想起他扮着鬼臉將溪水潑到自己身上;睡覺時,想起他冰涼的淚珠與哭腫的眼睛;洗澡時,想起自己脫去衣褲躍入水中時他羞紅的臉……即使走在路上,想起他的一舉一動,想起他對自己說過的每一句話。那些當時只道是尋常的話題,這裡想來,也每每牽腸掛肚,如剜似絞。

他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麼了,在此之前,他從不知道思念一個人是這樣的滋味,哪怕當初與女友分手,哪怕暗戀着蘇晴,哪怕想念着如隔陰陽的父母……也從來不曾有過如此深入骨髓的甜蜜、酸楚與疼痛。更糟糕的是,他不知道玄小童空間是誰,是人是鬼?和他在一起的日日夜夜究竟是真實的,還是時空扭曲所造成的幻覺?但他就像是着了魔,沉淪於一場分不清虛實的幻夢裡,無法醒來。

他渾渾噩噩,塗塗沫沫,畫了許多關於玄小童的畫,速寫、素描、水彩、油畫……卻常常畫不出他嘴角眉梢似笑非笑的神情,畫不出他凝視自己時溫柔如醉的眼睛。

除了眼前的這幅畫。

那天夜裡,他又夢見玄小童站在星座的長城上,對着自己嫣然回眸。醒來後,彼情彼景如烙心底。他幾乎是不眠不休夜以繼日,在畫布上揮灑了足足兩個星期。

不知為什麼,畫完這幅畫後,他駐足長立,突然渾身發抖,火燒火燎,感到了一種尖銳如割的悲喜與無地自容的恐懼。他終於明白自己為什麼晝思夜想,如瘋如魔了。所在的答案都藏在玄小童那雙讓他不敢逼視的眼睛裡。

其實很早以前,他就隱隱約約知道這個答案了,只是從不敢多想,偶一涉及,也用其他藉口加以掩飾,自欺欺人。但每次面對這幅畫,他就像赤身站在正午的沙漠下,無所遁形。於是他用白布蒙起這張畫,藏在角落裡,再也沒有打開,直到現在。

此刻,重新面對着那雙炙熱如火、深邃如海的眼睛,他就像被席捲一切的沙塵暴摧毀,被摧毀一切的海嘯卷溺,那些潛埋在心底的情感全部都如岩漿噴涌,再也不能自已。

然而這幅畫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他分明記得親自與蘇晴捆綁包裝,將《秋夜》運送到了倫敦蘇富比。空間是誰從他屋裡盜走此畫,又神不知鬼不覺地偷桃換李?想到這兒,他突然清醒了過來,渾身汗毛豎起。

丁洛河定了定神,轉頭看蘇晴,蘇晴也正錯愕地凝視着自己,顯然對此毫不知情。心裡一動,難道是那位神秘人?除了他,再沒有人進出過自己的頂層公寓。但他為什麼要這麼做?是為了破壞「盤古」的行動,還是別有深意?

周圍的貴賓指指點點,都被這幅奇特的畫吸引住了,滿腹好奇。從這幅畫的筆觸、色彩與風格來看,應該是梵高的作品。但梵高為何要描繪從未到過的、古老而神秘的長城?又為何要畫一個甜美如少女的東方男孩?

「當!」人群外突然傳來一聲玻璃碎裂的脆響,賓客們紛紛轉過頭,只見一個紅髮的女侍者手忙腳亂地收拾撞落在地的杯盤,站起身朝眾人道了一聲歉,低着頭匆匆離開。

對於這意外的小插曲,眾人全都莞爾一笑,不以為意,只有丁洛河心裡怦地一跳,覺得那女侍者的背影似曾相識,尤其那走向回眸的神情,就像……就像……心裡猛地一緊,血液直衝頭頂。

玄小童!這女侍者的背影與回眸的神情簡直就和玄小童一模一樣!

念頭剛起,又覺得這想法未免太過荒謬。玄小童明明是個男孩,是華宗胥的外孫,怎麼可能變成一個女孩?

再說他被「太歲」的飛碟擄走,又怎麼會扮成侍者出現在蘇富比的拍賣現場?更重要的是,玄小童九年前就已死於空難,他與自己的相逢,很可能只是「黑洞之匣」——即所謂「上帝神兵」中的「鎮魂棺」——造成的時空重疊扭曲,隨着「黑洞之匣」消失於「時間之沙」,這一切都不可能再度發生了。

明知如此,他的視線仍磁石附鐵似的被那女侍者的背影緊緊吸引。看着她低頭穿過人群,繞過長桌,朝大廳外走去,心跳越來越快,就像要從嗓子眼裡蹦出來了。

她即將轉入長廊時,突然停下腳步,仿佛猶豫了半秒,轉過頭望了他一眼,淚水盈眶,嫣然一笑。

就在這一瞬間,他天旋地轉,無法呼吸。那雙眼睛,那雙熾熱如火、溫柔如水的眼睛,那雙交織着無限悲喜、讓他夢縈魂牽的眼睛啊!就像雷電瞬間劈穿他的身體,將他燒成炭縻。然後她消失了,只留下空蕩的大廳、空茫的人群,還有彼得森那空洞的聲音。

丁洛河就像從夢中懅然驚醒,猛地深吸了一口氣,抓住蘇晴的肩膀,顫聲說:「蘇姐,對不起,我必須馬上離開!」不等她回過神,就已旋風似的衝出大廳,甩開保安的手臂,朝那女侍者狂奔追去。

眾人一片譁然,面面相覷,不知發生了什麼事。

蘇晴很快從驚愕中平定下來,凝視着牆上最後尋出睛尚未揭開幕布的油畫,用一種周圍人壓根聽不見的細小聲音,斬釘截鐵地說:「各就各位,開始行動。」

※※※

「嫌犯跑了!」羅伯特抓起麥克風,倉促指揮,「A組、D組,守住大門和北邊的窗口;E組、H組,瞄準四周街道,只許打腳,不許打頭部和心臟,我要抓活的。重複一遍,我要抓活的!」

六十四塊監視畫面突然變成一片雪花,聽筒里各小組的應答聲也隨之中斷,沙沙作響。

「怎麼回事?」羅伯特大吼,話音剛落,窗外閃過一道耀眼的紅光,狂飆似的穿入對面的蘇富比大樓里,「轟」的一聲巨響,天搖地動,就連監控室所在的大樓也仿佛被掀起來了。

眾人驚呼四起,紛紛抱頭匍匐在地。沒等抬頭,又是兩道紅光從不同的方向穿入蘇富比大樓。猛烈的爆炸聲震得隔膜欲裂,窗外白亮如晝。

導彈!麗莎驚怒交迸地看着對面那熊熊燃燒的大樓,簡直不敢相信這幫人如此喪心病狂,為了奪取一幅油畫,竟然不顧無辜的平民百姓,在平安夜前夕的倫敦市中心,運用了威力如此強猛的戰爭武器。

這三枚導彈從不同的方向穿入蘇富比的大樓,並精確地嵌掛油畫的那堵合金牆體,目的非常明顯,就是為了摧毀一切阻擋,破壞性地奪取油畫。

趴她身邊的系統分析員抬起頭,朝着窗外的壯觀景象吹了一聲口哨,叫道:「這幫狗屎白費心機啦!蘇定比大樓一旦受到攻擊,就會立即開啟保護程序,牆上的所有油畫都將經由秘道,自動滑入喜出地底的保險柜,第一時間內由警方的防彈車從地下秘密通道運走。」

「地下秘密通道?」麗莎心裡一震,脫口問:「是哪個警員在駕駛這輛防彈車?能進行面孔識別比對麼?」

系統分析員支起身,飛速地在鍵盤上敲了幾個鍵,屏幕上立即出現了一個警員旋轉的頭像。兩秒鐘後,頭像便停止了旋轉,在其右側,出現了一張紅色通緝令中出現過的面孔。匹配度98.7%。

高歌!

麗莎的心瞬間沉了下去。

所有人瞠目結舌,足足過了幾秒,羅伯特才醒過神,叫道:「你們還愣着做什麼,快通知所有弟兄與軍情六處,英格蘭場,封鎖地下通道與市區所有道路,抓住這幾個嫌犯……」

「砰」的一聲悶響,電燈、液晶屏幕、監視儀突然齊齊斷電,監控室陷入一片黑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