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蛇 - 第2章

樹下野狐

  綠衣童子陡然驚覺,倏地閉上眼睛,奮力踉蹌後退。

  幻影搖曳,那人目光一閃,微感詫異,哈哈笑道:「好妖精,果然有些門道。」聲音沙啞低沉,從地底傳出,嗡嗡回震。

  兩女修煉多年,自負道行頗深,想不到竟險些中了這殘廢囚人的妖術,一時又羞又惱,驚怒交織。

  綠衣童子殺意陡起,格格一笑道:「你又是什麼妖魔?奄奄一息,還敢大放厥詞……」

  那人哈哈大笑道:「原來不過是只沒道行的小蛇妖,連爺爺我都認不得,還妄想成仙得道。」

  說到最後一句時,目中突然神光怒放,雙拳緊握,振臂怒吼。

  「砰」的一聲,那枝玄冰鐵箭倒射而出,激撞在太極圖案上,登時金光爆舞,漣漪四散。整個八卦鐵板轟然震動,丹爐搖擺,太極封印硬生生上拔寸許。

  白衣女子吃了一驚,這八卦丹爐乃是道門聖寶,相傳為上古赤帝所制,除了可以煉製神丹,更是封鎮妖魔的神物。這人究竟是誰?竟能以一己之力撼動八卦神爐!

  妙目掃處,瞥見那人腰上一塊玉牌,赫然刻着「通真達靈」,靈光一閃,驀地想起數十年前一個驚世駭俗的人物,失聲道:「是你!」

  此人當年鬧得大宋天翻地覆,幾近亡國,引得人神共憤,群起攻之,傳聞早已被三界群雄圍誅於九華山顛,想不到竟被困在此處。

  綠衣童子花容陡變,心中那凜然殺意登時化為森冷驚懼,「啊」地驚呼,忍不住朝後退了一步。

  那人灼灼地盯着二女,微笑道:「嘿嘿,認出來了麼?總算不是全無見識。妖女,現在放我出來,可以饒你們不死,還可以將這丹爐里的金丹送與你們,讓你們即刻登仙……」那沙啞磁性的聲音,聽來令人心神恍惚,難以抗拒。

  綠衣童子心旌搖盪,忍不住又要踏步上前,卻被白衣女子一把拉住,厲聲道:「青妹,絕不能放他出來!否則天下大亂,我們也必死無疑!快快倒走卦位,將封印恢復!」

  綠衣童子一凜,此人心狠手辣,神通廣大,一旦脫身,必是一場浩世大劫。倘若放了他出來,自己便是罪魁禍首,即便不死於此人手中,也必定受三界追殺,萬劫不復。

  但這太極封印似乎與丹爐頂蓋同訣,一旦封印歸位,丹爐頂蓋也重新密封,再難打開。自己煞費苦心,才覓此良機,可望一步登天,難道竟要功虧一簣,徒然放棄?

  綠衣童子咬唇凝視着霓光閃耀的丹爐,戀戀不捨,心如亂麻。

  眼見太極封印光芒四射,已拔起三寸有餘,白衣女子心下大急,嗔道:「青丫頭,你還等什麼!」拉緊她的手,飛奔上卦。

  綠衣童子一咬牙,頓足叫道:「罷啦罷啦!」倒誦封印訣,反身奔踏。

  銀光鼓舞,氣旋飛轉,那丹爐、太極封印轟然一體,急速倒旋,「咯啦啦」脆響疊聲,太極封印寸寸下沉。

  那人哈哈狂笑道:「敬酒不吃吃罰酒!等老子出來,把你們熬成一鍋泥鰍湯!」雙掌轟然怒拍。

  「轟隆隆!」幻光怒爆,霓霞亂舞,四壁夜明珠倏地炸裂,土石迸飛,塵煙簌簌,整個山腹劇烈地震動起來。

  二女腳下一空,身不由己跌飛飄蕩,只覺萬千巨力怒撞排擊,洶洶不止;仿佛身處驚濤駭浪,隨波沉浮。

  「糟啦!」綠衣童子驚叫聲中,那人哈哈狂笑,漸漸地坐起身來。太極封印再度飛旋拔起,金光耀目;八卦丹爐轟鳴不絕,火焰四沖。

  兩人驚駭焦急,想要衝前踏步八卦,恢復封印,奈何被層層翻湧的強猛氣浪推送,絲毫不能靠近。

  白衣女子清叱道:「青妹,馭劍封印!」長劍電光飛舞,脫手飛出,如蛟龍入海,霹靂橫空。

  「叮啷!」劍尖刺中「巽」位,火光激迸,太極封印轉勢登時一滯。

  綠衣童子豁然醒悟,揚手飛甩蛇劍,以氣馭兵,按照封印訣,循序衝撞八卦陣位。寶劍纖狹銳利,迴轉隨心,那迸飛鼓舞的氣浪固然強猛,也難以將其震飛。

  「叮叮噹噹」雙劍高低飛舞,光芒四射,太極封印忽順忽逆,滯堵不旋。

  那人眼中寒光大盛,驀地縱聲狂吼。

  「轟!」二女眼前昏黑,氣血翻湧,驚叫聲中,真氣登時岔亂,雙劍倏地反彈拋飛。

  洞中轟然巨響,天搖地動,一道熾烈紫光沖天飛舞,穿透丹爐,破壁而去。

  當是時,一縷簫聲乍然響起,清曠悠揚,既而琴聲疏雅,寥落迴蕩。

  二女又驚又喜,叫道:「牛鼻子和老賊禿來啦!」綠衣童子收回蛇劍,一拽白衣女子的手,道:「快走!這裡就交給他們收拾罷!」

  白衣女子眉尖一蹙,突然「嚶嚀」一聲,雙手捧着腰肋,徐徐癱坐在地,一絲鮮血從指縫間洇滲流出。這一場激鬥,已經震傷了她的臟腑、經脈,此刻眼看強援趕到,心中巨石落地,再也強撐不住。

  「姐姐!」綠衣童子花容失色,顫聲連喚。

  「我不礙事,你……你快走罷!再不走就來不及啦。若讓葛老道瞧見又是你搗亂,只怕再不能輕饒你了。」

  白衣女子俏臉慘白,香汗涔涔,聲音低若遊絲,連擺手的氣力也沒有了。

  「姐姐!」綠衣童子淚珠奪眶而出,想要彎腰背起白衣女子,卻被她奮力推開。

  情勢緊急,不及多想,當下一抹眼淚,咬牙道:「你多保重,我回頭便來救你!」轉身飛奔而出。

  她對九老洞極熟,七折八轉,躲入迷宮似的甬道,屏息閉氣,動也不動。

  狂風卷舞,兩道人影電也似的飛掠而過,朝着八卦丹爐衝去。

  綠衣童子再不遲疑,倏地搶身朝洞外飛去。

  遠遠地,身後傳來轟隆震響,仿佛春雷滾滾,天塌地崩。隱隱聽見那老和尚的駭然驚呼:「阿彌陀佛……怎麼……怎麼是他!」

  月光清亮,寒風撲面,她終於衝出了九老洞。

卷一

雲海仙蹤 一、求藥(1)

  大宋紹興十六年。

  四月,黃昏,峨眉。

  艷陽如豆,雲海茫茫。數峰破雲,參差傲立,在夕暉映照下,閃耀着淡淡的金光,仿佛海上仙山,壯麗而飄渺。

  大峨山中,險崖峭壁如刀削斧砍,突兀嶙峋,桀然天半。一條棧道沿着山勢,向上蜿蜒折轉,直沒雲霞深處。

  兩側蒼松青翠,虬枝橫斜,郁郁青青如綠雲碧霧。空谷幽林,鳥鳴清廖,巨石青苔上灑落着斑斑光影,閃爍不定。

  一個矮小的青衣老者戴着碧綠色的草笠,背着一口大銅鍋,正蹲坐在林間岩石上,哼着小調,搭灶生火。

  在他身旁端坐着一個約莫十五六歲的黃衣少女,石人似的一動不動,俏臉蒼白,妙目焦急地眺望着下方山徑,淚珠不住地打轉兒,交雜着驚惶、恐懼、期待、緊張……種種神色,似乎在等着什麼人的出現。

  「小丫頭,你死心吧,牛鼻子縮着腦袋當烏龜,哪裡還有膽子出來救你?留着你也沒用啦,索性當老祖的晚飯吧。」

  老叟瞟她一眼,乾癟的臉上綻開菊花似的笑容,又搖着頭嘖嘖讚嘆:「細皮嫩肉,一定很有清甜爽口。」一邊說,一邊狂吞饞涎,從背上取下那口大銅鍋,架在石灶上。

  山風鼓舞,枝葉間篩落的陽光燦燦閃耀,遠遠地,吹來一陣清亮的歌聲。老頭耳廓微動,抓頭凝神傾聽。

  黃衣少女妙目一亮,迅即又轉黯淡。

  「噫吁戲,危乎高哉!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蠶叢及魚鳧,開國何茫然!爾來四萬八千歲,始與秦塞通人煙。西當太白有鳥道,可以橫絕峨眉巔。地崩山摧壯士死,然後天梯石棧方鈎連。上有六龍回日之高標,下有衝波逆折之回川……」那聲音清脆悅耳,但卻似中氣不足,一曲《蜀道難》尚未唱到一半,已自氣竭,咳嗽不止。

  只聽一個漢子慌忙勸道:「公子爺,你悠着點,別再唱啦,岔着氣可不是鬧着玩兒的……」

  那少年咳嗽着笑道:「橫豎快要死了,管它作甚。」

  黃衣少女心下失望已極,聽到「橫豎快要死了,管它作甚」,更是秀眉輕蹙,眼珠轉動,淚水忍不住奪眶而出。她經脈被封,想哭也哭不出聲。

  老者齜着黑黃的牙齒,怪笑道:「小丫頭,別哭,再哭肉就發酸啦,那可就不好吃啦。」

  說着指尖一彈,「哧!」一道清流從不遠處的山泉里噴出,當空划過一道銀亮的弧線,順着他手指所劃,汩汩地澆入銅鍋,登時蒸騰起絲絲白汽。

  這時,腳步聲越來越近,三個漢子穿過松林,沿着那石徑走了上來。

  當前那人葛巾布衣,青鞋白襪,腰間懸了一柄短劍,清俊軒昂,落落出塵。

  第二個大漢身高九尺,魁偉如山,銅鈴大眼炯炯有光,背着一個錦衣少年,步履穩健如飛。

  那少年約莫十四歲,清秀瘦弱,大眼靈動,只是臉上罩了一重淡淡的黑氣,渾無光彩。一邊咳嗽,一邊兀自笑嘻嘻、斷斷續續地唱着那首《蜀道難》。

  最後一個藍衣漢子挑着鐵扁擔,亦步亦趨,滿臉焦急,不斷地勸那少年緘口休息。

  「骨骼修俊,細皮嫩肉,平時用來清蒸一定妙極。可惜眼下病入膏肓……唉唉,浪費了,浪費了。」草笠老叟偏過頭,眯眼打量那少年,一邊攪拌鍋水,一邊嘖嘖惋嘆。

  那布衣人耳廓一動,抬起頭來,眼中光芒閃動,掠過一絲驚駭、警戒的神色,淡淡道:「原來是玄龜老祖,幸會了。」

  另外兩個大漢聽見「玄龜老祖」四字,登時面色大變,止住腳步,驚怒厭憎地瞪着老叟,凝神戒備。

  那少年「咦」了一聲,止住歌聲,笑道:「玄龜老祖?這名字好生熟悉。是了!舅舅,他就是你從前說過的專吃人肉的東海老怪物嗎?背上那口大銅鍋,果然象只老烏龜呢……」

  「宣兒!」布衣人驀地截住他的話頭,朝那老叟微一抱拳,淡然道,「少年無知,無心冒犯,還請見諒。」

  草笠老叟長眉一挑,站起身,桀桀怪笑道:「小娃兒年紀輕輕,見識倒是不少,看來都是閣下教的嘍?還未請教閣下尊姓大名呢。」笑聲陰惻森冷,聽得眾人毛骨悚然。

  這老叟正是東海魔門四祖之一的玄龜老祖宋堇。魔門中人行跡詭秘,自稱修道,卻以妖邪之法修煉不死之身,惡名昭着,而這玄龜老祖又是其中聲名至為狼籍的一位。

  此人性情偏狹多疑,殘忍好殺。獨來獨往,作惡多端,猶喜食童子肉,為官府、白道之公敵。但他妖法極強,每每從通緝圍擊中從容逃脫。

  八年前,峨眉明空大師曾聯合十八名佛門高手,遠赴萬里,在武夷山下伏擊此獠,仍被他提前識破埋伏,以妖法遁走。此後杳無音訊,蹤跡全無。

  不知他今日為何竟敢孤身獨上峨眉?又為何公然在這半山棧道烹煮童女?峨眉山群英薈萃,難道竟沒有人出面管上一管?

  一念及此,布衣人忽然想到今日一路上山,竟沒有遇見一個佛門子弟,偌大峨眉竟似成了空山!心中陡然一沉:「難道傳言不虛,峨眉當真發生了什麼大事?」微一凝神,不動聲色地道:「在下不過無名小卒,何足掛齒……」

  「老怪物,我二舅是怕說出名號來嚇死了你!」少年膽子極大,對這凶魔老妖毫不畏懼,笑嘻嘻地搶道,「青城半尺鐵,光寒十四州。『太玄真人』程仲甫的名頭你也沒聽過嗎?」

  「程仲甫?原來你就是青城半尺太玄劍?」玄龜老祖目中凶光一閃,怪笑道,「青城、峨眉老死不相往來,你破戒上山,也不怕被趕出青城嗎?」

  峨眉山原為道教聖山,相傳唐朝呂純陽等人便曾在峨眉修煉得道。但唐朝中葉以後,道門勢衰,佛教興盛,峨眉逐漸被佛門所據,山中寺廟林立,兩教怨隙隨之越結越深。

  唐玄宗時,朝廷為安撫兩方矛盾,特將青城山闢為道教聖山,峨眉則繼續為佛教所有。

  到了大宋政和年間,道士林靈素橫空出世,祈雷求雨無不靈驗,名震天下,深得徽宗皇帝恩寵。

  在他再三奏請之下,徽宗屢屢抑佛崇道,甚至於宣和元年下令改佛為道,焚滅佛經,佛門幾遭滅頂之災。

  自此之後,道、佛兩門更是形如水火,勢不兩立。

  為免紛爭,峨眉、青城山諸派嚴令各自弟子,若非生死攸關,絕不輕易踏入對方山門,違者輕則禁閉,重則逐出師門。

  程仲甫雖是青城山中的成名人物,卻也不能違禁行事。是以玄龜老祖如此發問。

  程仲甫微微一笑,不答反問道:「武夷山一戰,猶如昨日。老祖這麼快就忘了?難道是親上峨眉,向明空大師負荊請罪?」

  玄龜老祖長眉一挑,哈哈大笑道:「你是當真不知道呢?還是裝瘋賣傻?明空老禿驢惡貫滿盈,五天前就嗝屁啦!相識一場,老祖我豈能不來弔唁送終?」

  「什麼?」眾人紛紛失聲。就連一向沉穩的程仲甫,也忍不住變色,愕然道:「明空大師……圓寂了?」

  峨眉明空大師乃淨土宗高僧,法力高強,嫉惡如仇,門徒廣泛,德高望重,是大宋釋教三大領袖之一,也是魔門妖類最為忌憚的人物。

  難怪峨眉山上空空蕩蕩,一個人影也難以瞧見,想必這幾日峨眉各寺都在閉門誌哀,清誦超度。是以這老妖才這般猖狂,當道煮湯吃人。

  玄龜老祖嘿嘿一笑,探出枯爪,捏住那黃衣少女尖尖的下巴:「奶奶的,老禿驢害得老祖我在東海呆了八年,頓頓魚蝦蚌蟹,嘴裡差點長出海草來了。這次入川,老祖專門上峨眉吃幾隻兩腳羊,過一過癮,順便祭奠老禿驢在天之靈。」縱聲狂笑,聲音在群山之間轟然迴蕩。

  「汩汩汩!」鍋水沸騰,蒸汽滾滾。

  玄龜老祖笑道:「妙極!這就下鍋吧。太玄散人想不想分一杯羹呢?」雙手一扯,「哧哧」脆響,少女衣裳登時碎裂,露出雪白細嫩的肌膚。

  黃衣少女羞怒恐懼,雙頰通紅,倏地又轉為慘白,秀眸淚汪汪地望着程仲甫,又是哀憐,又是害怕,如雨荷風柳,惹人垂憐。

  程仲甫心中不忍,微感猶豫。他素來謹慎,若無十分把握,絕不做冒險之事。玄龜老祖凶名甚着,自己多半不是他對手;峨眉山群僧又閉門不出,想要單獨救下這少女,實比登天還難。

  何況眼下要務在身,哪有閒暇與這老妖糾纏?但這無辜少女為老妖所擒,眼看便要成為他腹中之物,自己修道之人,又豈能見死不救?

  正自躊躇,那少年「哎呀」一聲,指着那少女笑道:「原來是你!舅舅,這位姐姐不是上個月到我仁濟堂里抓藥的那位麼?她得了『黑骨炎血毒』,孫大夫都說活不過三十天,想不到今日還這麼活蹦亂跳,真是奇蹟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