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蛇 - 第3章

樹下野狐



卷一

雲海仙蹤 一、求藥(2)

  眾人一愣,黃衣少女妙目朦朧,正自愕然,見那少年突然向自己眨了眨眼,心中咯噔一跳,桃腮泛紅,更加迷茫不解。

  程仲甫皺眉忖道:「這小子又在胡說些什麼?」

  仁濟堂是臨安城裡至為着名的藥鋪,藥材正宗,種類繁多,每年都要向宮裡進貢三百八十一種珍稀藥草。曾得宋高宗親筆御書,號稱天下第一。

  除此之外,仁濟堂的孫思廖更是南宋十大名醫之一。故而民間有諺「崑崙遠在天邊,仁濟近在眼前」,意指崑崙山的仙草神藥,仁濟堂應有盡有。

  而這少年便是臨安巨富藥商、仁濟堂主人許正亭的獨子許宣,也是程仲甫的親外甥,自幼體弱多病,若非仗着家中靈草妙藥補濟,早已夭折數次。

  三日前,許府失盜,那伙強賊逃離時殺了幾名家丁,無意間又將出來觀望的許宣打成重傷,所幸孫思廖妙手回春,將他救活。

  但他經脈斷毀錯位,傷勢極重,雖然僥倖還生,卻有癱瘓之虞,就連孫思廖也束手無策。無奈之下,許正亭才委託程仲甫帶着他,遠上峨眉,找一位隱居的故人相救。

  玄龜老祖雖居東海,也知道「仁濟堂」與孫思廖的名聲,心下狐疑,眯起雙眼,嘿然道:「小娃兒,你說什麼?『黑骨炎血毒』?那是什麼狗屁怪病?」

  許宣嘆道:「你這海蠻子孤陋寡聞,自然不知道嘍!得了這病的,外表鮮活水靈,毫無異狀。但三十六日之內,必定骨髓盡黑,鮮血劇毒,全身潰爛而死。誰要是被她沾上一點,就算不死,也要爛骨掉肉。要不那天,我爹又怎會急急忙忙地將她趕出店去?」

  程仲甫登時恍然,心中莞爾。這小子生性跳脫無賴,好打不平,竟杜撰怪病嚇唬老妖。當下將計就計,故意喝道:「宣兒住口!誰讓你多嘴?」

  許宣嚇了一跳,一捂嘴,後悔不迭地嘆道:「傻了傻了!早知不告訴這老妖怪,等他吃了後再說不遲。」

  玄龜老祖生性多疑,被程仲甫這麼一截口,不由信了幾分,忖道:「他奶奶的,難道這小兔崽子說的竟是真的?童言無欺,瞧他乳臭未乾,又能想得出什麼騙人的花招?」

  口中卻哈哈怪笑道:「小兔崽子想誆我?老祖吃過的鹽比你吃過的飯還多!」提起那少女,就要往鍋中丟去。

  程仲甫心中一緊,兩個大漢失聲驚呼,怒喝道:「住手!」

  惟有許宣趴在大漢肩上,笑嘻嘻不說話,目光又是熱切又是興奮地盯着老妖,似乎盼着他快些煮食少女。

  玄龜老祖哈哈一笑,倏地頓住。眼光一轉,見那少女肌膚柔嫩,白裡透紅,毫無病態,心下狐疑更甚:「是了,這臭丫頭多半得了絕症,否則過了這大半晌,那姓葛的老牛鼻子又怎會狠心不來相救?奶奶的,差點上了他的惡當!」

  惱羞激憤,越想越怒,突然心中一動,哈哈笑道:「既然如此,這小丫頭不要也罷。」驀地揮臂甩手,將少女高高拋起,往山崖下丟落。

  程仲甫見他怔然不語,臉色忽白忽青,咬牙切齒,已知不妙,叫道:「慢着!」飛身掠起,閃電似的橫空踏步,朝那少女疾撲而去。

  玄龜老祖獰笑道:「你奶奶的,果然是騙老子!想搶這丫頭?滾你奶奶的蛋!」手指一勾,當空閃起一道淡淡的紅光,那黃衣少女突然當空反彈回縮,瞬間摔回到他的腳下。

  「東海淚蛛絲!」程仲甫失聲道,腳尖一鈎,御風回身,輕飄飄地落在樹梢。

  玄龜老祖手指間纏繞着淡不可辨的紅絲,赫然是東海奇物淚蛛絲。

  淚蛛凶狡劇毒,長近三丈,周身黑毛,蟄伏海底深處,以蛛淚凝絲織網,獵殺過往魚群。蛛絲強韌黏粘,獵物一旦附住,絕難擺脫,再被淚蛛的毒牙輕輕一咬,即便是凶狂的鯊魚,也立即乖乖受死。

  玄龜老祖五指飛彈,紅光閃爍,將黃衣少女旋身飛轉,捆得結結實實,懸在樹上;轉身斜睨程仲甫,怪笑道:「正主兒沒來,倒來了你們這些個小鬼。嘿嘿,正好,這臭丫頭老祖捨不得吃,先拿你們填填肚子。」話音未落,陰風忽起,身形電閃,鬼魅似的朝許宣撲去。

  程仲甫喝道:「鐵九、王六,護住公子爺!」抄身斜沖,「嗆!」的一聲脆響,一道碧光破鞘飛舞,閃電似的朝老妖背心飛刺而去。翠光流麗,氣浪激旋。

  玄龜老祖頭也不回,哈哈笑道:「這就是半尺青鐵太玄劍嗎?聞名不如見面!」大袖揮卷,一道黑光蓬然吞吐,「轟」地撞在劍光之上。

  光芒刺目,氣浪四射。

  太玄劍「叮」地一聲,龍吟不絕,沖天飛起。

  程仲甫悶哼一聲,臉色蒼白,氣血不暢,險些從樹梢摔落。又驚又怒,想不到這老妖真氣之強,竟遠在自己預估之上!

  「過來罷!」玄龜老祖怪笑聲中,枯乾的手爪虛空抓探。「吃」地一聲,狂風陡起,氣浪渦旋。

  許宣「哎呀」驚叫,只覺一股巨大的吸力將自己朝老妖掌心吸去,急忙抓緊鐵九肩頭。三人頭髮、衣裳轟然鼓舞,跌跌撞撞,險些離地衝起。

  「咻!」上方碧光電舞,太玄劍怒射而至。

  程仲甫御風追來,嘴唇翕張,手舞劍訣,短劍隨着他指訣變化,不斷迤儷飛舞,蛟龍似的朝玄龜老祖洶洶猛攻。

  老妖怪嘯一聲,魅影飛閃,大袖鼓卷,將太玄劍接連震飛,左手渦旋氣流稍稍減弱。

  許宣被那狂風吸得睜不開眼,口中卻猶自斷斷續續地笑道:「大風起兮雲飛揚,安容東海老烏龜兮太猖狂!」

  老妖獰笑道:「小兔崽子,死到臨頭還敢油嘴猾舌!」右袖忽然飛卷橫掃,黑光噴吐。

  「公子爺小心!」藍衣大漢王六搶身擋在鐵九身前,還來不及抽舞鐵扁擔,「嘭」地一聲,雙臂應聲折斷,頓時噴出一口鮮血,撞飛到十丈外的松樹上,軟綿綿地滑落在地,不再動彈。

  許宣驚叫道:「老六……」

  話音未落,老妖獰笑道:「別急,你們很快就可以相會了!」掌心一收,萬千道弧形氣浪離心飛旋,陰風狂舞,四周綠樹傾搖。

  只聽「噼啦啦」一陣脆響,萬千松枝、樹葉斷裂飛舞,渦流綠浪似的沖向老妖袖擺。

  鐵九面色紫紅,頭髮亂舞,苦苦強撐,腳下卻不聽使喚地急速前滑。許宣「啊」地一聲,再也支持不住,驀地翻身飛跌,越過鐵九頭頂。

  鐵九心下大駭,大吼一聲:「程真人,接住公子爺!」奮起全身之力,猛地將許宣雙腿抓住,反身高高拋起。自己卻因此失去平衡,陡然橫空後飛,「呼」地撞到老妖掌心。

  「嘭!」鐵九慘叫一聲,強壯的身軀陡然乾癟,仿佛被瞬間吸乾。鮮血噴射,心臟破體衝出,被老妖的五指「格嚓」一聲捏得粉碎。

  「老九!」許宣驚怒駭愕,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頃刻之間,與他親如家人的兩個夥計便被這東海妖魔接連殘殺!

  程仲甫喝道:「宣兒,快走!在中午休息的山洞等我……」左手在他腰間輕輕一托,穩穩地送落到九丈開外。旋身抄足,馭劍朝老妖衝去。

  玄龜老祖獰笑道:「小兔崽子,留下和臭丫頭做伴吧!」手指飛彈,隔空御氣。

  黃衣少女身上的淚蛛絲登時「嗖」地飛出一根,拋揚橫卷,緊緊將許宣纏住。他還來不及動彈,已被那蛛絲陡然捲起,回收高懸,和那少女綁縛在一處。

  程仲甫又驚又怒,喝道:「老妖怪,他不過黃毛兒郎,為難他作甚!也不怕傳到江湖,令天下恥笑嗎?」

  玄龜老祖哈哈笑道:「牛鼻子這話說得好奇怪,老祖臭名昭着,還要什麼名聲?再說,只要將你們殺個精光,天下人又何從知曉?」雙袖鼓舞,黑光氣刀凌厲卷掃,頓時將程仲甫壓得透不過氣來。

  程仲甫怒道:「老妖怪,我和你無冤無仇,不過帶着外甥前來求醫。井水不犯河水,你又何必一再苦苦相逼?」

  他臉上碧光籠罩,鬚眉皆綠,真氣滔滔奔涌,劍芒銳氣亦越來越盛。每次交手,都激撞出刺目光浪。

  玄龜老祖氣刀狂舞,揚眉嘿然道:「求醫?這麼說來,你來這峨眉山定是找葛老道嘍?」

  程仲甫一面飛退格擋,一面道:「不錯。孫思廖說,宣兒的傷病,天下除了海瓊子,再無人能醫……」

  玄龜老祖雙眼一翻,桀桀獰笑道:「嘿嘿,真人面前又何必說假話?你當我是無知小兒嗎?你找葛老道還不是為了『他』麼?牛鼻子,你來得太遲啦!」

  程仲甫一怔,皺眉道:「你說什麼?」心下分神,左臂登時被老妖氣刀掃中,衣裳破裂,鮮血長流。

  玄龜老祖獰笑不答,只是陰惻惻地道:「告訴你罷,峨眉山上上下下已經被我神門占據,就算你過得了老祖我這關,也絕上不了九老峰頂!」

卷一

雲海仙

一、求藥(3)

  許宣在一旁聽得雲里霧中,悲怒交集,淚水早已迷濛了眼睛。

  他向來樂觀開朗,膽大包天,即便是當日被盜賊重傷,凶多吉少之際,他也毫無半點害怕難過,反倒笑嘻嘻地安撫爹爹與娘親。

  但此刻目睹這凶狂老妖殘殺王六、鐵九,又對舅舅趕盡殺絕,心中之鬱憤恨怒,竟遠非言語所能描述。

  一陣山風吹來,血腥味登時轉淡,一縷處子幽香撲鼻而來。許宣突然想起正與那黃衣少女纏縛一起,心中莫名一盪,忍不住斜眼瞥去。

  那少女妙目澄澈,正凝視着自己。兩人目光相撞,少女吃了一驚,臉上燒燙,急忙別開頭去。

  那少女姿容秀麗,年紀雖輕,體態卻已玲瓏有致。此時青絲繚亂,衣裳撕裂,露出雪白細嫩的肌膚,襯着那滿臉紅霞、驚惶眼神,越發顯得楚楚動人。

  許宣生長在富家之中,耳濡目染,已略知男女之事,驚鴻一瞥,見她衣不蔽體,春光外泄,心中一陣大跳,扭過頭,不好意思多看。心裡的悲怒驚懼少減,忖道:「她已如驚弓之鳥,我若在她面前慌張害怕,豈不是更嚇壞了她?」

  當下深吸一口氣,大聲道:「你別怕,我舅舅是青城山鐵劍門的真人,武功法術比這老妖怪不知高了多少倍,他一定會宰了這老妖,救我們離開的。」

  少女臉上一紅,不敢看他,輕輕地點了點頭。

  玄龜老祖哈哈笑道:「小兔崽子不知天高地厚,讓你見識見識老祖的手段!」右袖一翻,銀光怒爆,驀地幻化為三刃飛叉,「當」的一聲,將太玄劍牢牢卡住。

  「去死罷!」老妖獰笑聲中,大袖揮舞,飛叉怒旋,登時將短劍絞得沖天飛起。

  與此同時,老妖右手順勢一轉,三刃飛叉忽然膨脹爆裂,再度幻化為三條銀鱗巨虬,張牙舞爪,雷霆霹靂似的交疊掃落,霍然劈中太玄散人。

  許宣心下一沉,失聲驚呼。

  程仲甫大叫一聲,鮮血狂噴,斷線風箏似的迤儷拋飛,重重滾落樹林之中,也不知是生是死。

  「什麼青城十八真,原來不過爾爾!難怪被禿驢賊尼趕到青城山去。」玄龜老祖哈哈狂笑,徐徐落地。青衣、斗笠上滿是斑斑鮮血,夕陽絢爛地照在他乾癟扭曲的笑臉上,醜惡猙獰,形如妖魔。

  許宣悲怒空茫,仿佛身處夢魘,呼吸不得,動彈不能,直到此刻,方始感到一絲懼意。

  黃衣少女輕輕地顫抖起來,驚恐害怕,忍不住往他身上貼去。

  當是時,大風鼓舞,松濤呼嘯,一道淡綠色的人影箭也似的從茫茫山壑中衝出,翩然飛掠,直奔許宣二人。

  「哧!」人未至,劍已到。翠綠的劍光蜿蜒如蛇,破空似電,將懸吊的淚蛛絲瞬間斬斷。

  許宣二人身下一空,失聲墜落。綠光飛舞,香氣撲面,一條絲帶輕輕巧巧地將他們攔腰纏住,驀地朝外拖曳飛去。

  「狂賊敢爾!」玄龜老祖厲聲大喝,沖天飛起。

  他與許宣二人相距甚遠,適才又正自得意歡喜,未加防備。奇變突生,那人來勢極快,此時再要追阻已然不及。

  老妖驚怒咆哮,默念法訣,雙手一拍,那口大銅鍋「呼」地翻轉飛撞,滿鍋沸水倒瀉噴涌,「哧哧」激響,宛如萬千銀箭怒射飛舞。

  許宣眼前一花,叫道:「小心!」下意識地翻身抱緊黃衣少女,將她護住。黃衣少女低吟一聲,全身綿軟,羞得雙頰滾燙。

  許宣微微一怔,突然想到男女授受不親,「啊」地一聲,臉上一紅。剛要撒手,卻又生怕那水箭傷了少女,急忙重新摟住。

  「轟!」眼前那條淺綠色的絲帶突然鼓舞膨脹,碧雲青霞似的飛散開來。滾沸水珠撞擊其上,飛花濺玉似的四下拋揚,在陽光中繽紛閃耀,蔚為壯觀。

  仍有一顆水珠穿透絲帶,其勢未衰,「哧」地射在許宣的右手背上,登時青煙直冒。他痛吟一聲,疼徹心扉,咬牙強忍,汗珠滾滾而下。

  耳邊聽見一個清脆甜美的聲音格格笑道:「臭小子年紀輕輕,就知道怎麼憐香惜玉,討女孩子歡心麼?」綠影閃耀,一個瑩白色的絲袋鋪天蓋地罩了下來,將他與那少女兜入其中。

  天旋地轉,腳下空蕩,許宣心中一緊,已被那人提攜飛衝上天;耳畔依稀聽見玄龜老祖氣急敗壞的吼聲,越來越遠,終於淡不可聞。

  光影閃爍,風聲呼嘯,鷹鳴鶴啼由遠及近,倏然擦耳掠過。

  許宣與那少女兜於絲袋中,緊緊相貼,難以翻轉動彈。身在萬丈高空,如浮萍飛葉,跌宕飄忽。

  隔着那絲袋的縫隙,隱隱可以看見巍巍險峰、茫茫雲海。許宣長了這麼大,從未有過乘風飛舞的經歷,心中又是驚奇又是興奮又是新鮮,片刻前的悲怒驚駭不由得淡卻了大半。

  他生來體弱多病,又是大富人家的金玉公子,不能象其他孩童一般,隨心所欲地奔竄玩耍。出行乘車,逛街坐轎,就連到郊外放紙鳶,也要王六等人一齊拽着線,生怕一陣風吹來,將他單薄的身體一齊刮上天去。

  蓋因如此,好強如他,自小格外慕仙羨道,渴望能象傳說中的仙人那樣自由自在地御風飛翔。

  八歲那年,二舅程仲甫拗不過他的百般央求,偷偷帶着他在自家宅院上空乘風遛了一圈,那次離地雖不過五丈,卻已足足讓他激動了好幾個月。但比起此刻際遇,實在是小巫見大巫,不可並語。

  「這人究竟是誰?難道是神仙嗎?」許宣好奇心大起,眯着眼透視絲袋縫隙,朝斜上方凝神細探。但見那人綠衣飄飄,青絲鼓舞,皓腕欺霜勝雪,妖嬈濃香陣陣撲鼻,當是女子無疑。

  仁濟堂名醫雲集,其中不乏看相高手。許宣從小耳濡目染,學了不少揣摩骨相的本事。所謂「窺一斑而知全豹」,一個人的長相、體形大致可由他身上任何一處骨骼揣描而出。

  這女子雖然碧紗蒙面,瞧不清臉容,但從她腕骨來看,骨骼修長纖麗,肌膚晶瑩似玉,必是絕色美人無疑。

  許宣心中怦怦亂跳,忖道:「不知這仙女為何要救我?難道……難道天帝聽見我的祈禱,所以派她接我上天去當神仙?」

  胡思亂想,又驚又喜,一時間竟將適才的遭遇忘得一乾二淨,當下定了定神,道:「多謝仙女姐姐救命之恩!敢問仙女姐姐要帶我去何處?是去天庭嗎?」

  「仙女姐姐?」那蒙面女子低下頭,瞥了絲囊一眼,格格脆笑道,「油嘴滑舌的小子,你別自作多情啦。我可不是救你,我救的是你身邊的傻丫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