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蛇 - 第5章

樹下野狐

  記去年、對着東風,曾許不負鶯花願。

  這句詞頗為陌生,一時想不起誰人所作。他收起玉如意,朝骷髏拱手作揖,道:「得罪了!他日許宣如果探聽出姑娘身世,一定將這如意作為憑據,讓你家人來此移葬。」繞過骷髏,繼續朝上走去。

  又走了三炷香的工夫,火炬光焰漸漸轉小,甬洞越來越狹窄,卻始終不見出口。許宣正覺焦急,忽然瞧見地上青苔成片,水窪蜿蜒;側耳傾聽,遠處似乎有潺潺的水流之聲。

  他心下大喜,既然有水流入這裡,必有出口無疑。當下追循水聲,快步疾行。

  往上走了兩百多步,水流聲越來越響,夾雜着隆隆轟鳴。又轉過幾個彎,突然狂風撲面,水珠亂舞,前方甬洞的盡頭竟是一片天河奔瀉似的瀑布。

  其時明月在天,透過水簾,照得四壁銀光搖動。

  許宣還沒奔到洞口,已被飛花碎玉似的水珠濺濕了半身。洞外青山環抱,夾着一灣碧湖,湖面距離他立身處仍有二十餘丈高。瀑布從頭頂怒吼着沖泄而下,撞擊炸舞,震耳欲聾。

  他死裡逃生,激動難表,想要探頭出去看個究竟,一時竟忘了地上滿是濕漉漉的青苔,腳底驀一打滑,頓時趔趄前沖,和着瀑布的飛流,凌空摔入碧湖之中。

  這一下猝不及防,摔得極為狼狽,加之他身體重傷未愈,被湖面迎胸拍打,只覺金星亂舞,腥甜噴涌,臟腑骨骼仿佛全都碎炸開來。冰涼的湖水從口鼻、耳朵一齊灌入,憋悶欲爆,雙手胡亂劃舞。

  許宣不過略通水性,重傷之下,更沒半點章法,慌亂驚懼,朝下急速沉落。正當他以為必死之際,手臂一緊,似是有人拽着他沖天飛起。水浪噴揚,夜空如洗,剎那間竟已衝起六七丈高。

  那人在他胸腹上輕輕一按,許宣「哇」地噴出一大口水,想要感謝他救命之恩,卻被大風颳得渾身發抖,牙關格格亂撞,什麼話也說不出來。轉頭望去,那人光頭皂衣,竟是個眉清目秀的少年和尚。

  那和尚年紀雖輕,修為卻極為高明,提着他御風飛行,輕飄飄地沖落岸邊,合十道:「阿彌陀佛,施主雖然經脈盡斷,多有內傷,但也非絕無救治之方,又何苦自尋了斷?」

  許宣一愣,才知道他誤將自己認為跳湖自殺之人,剛想大笑,五臟六腑一陣撕扯似的劇痛,「啊」地跌坐在地,冷汗涔涔冒出。

  遠處山坡上站了幾個和尚,朝這裡不住地張望,似是等得有些不耐,叫道:「法海師弟,再不快走,就要來不及啦。」

  少年和尚微一遲疑,道:「施主,貧僧乃峨嵋蓮社弟子,敝院白蓮大師通曉醫術,或可助施主康復。請隨我來。」背起許宣,大步如飛,隨着那幾個和尚一齊朝山坡北邊奔去。

  許宣體內劇痛如絞,汗出如漿,迷迷糊糊地想:「蓮社?那不是當今淨土宗聖地、天下第一佛寺麼?」

  他聽舅舅說過,峨嵋蓮社的明空、明心兩位大師與南海慧真師太、白雲禪院的宗惠大師並稱大宋四大名僧,尤其明空大師修為高絕,慈悲睿智,是釋教中最德高望重的長老。這小和尚是蓮社弟子,難怪有如此菩薩心腸。

  他伏在那少年和尚法海的背上,昏昏沉沉,也不知奔掠了多遠,只覺得耳畔狂風呼嘯,鳥鳴陣陣,夾雜着呼嘯如浪的松濤。忽聽「鏗」地一聲鐘鳴,萬籟俱寂,就連大風也瞬間止息。

卷一

雲海仙蹤 二

遇仙(1)

  許宣心中一凜,勉力睜開眼,只見四周峭壁連天,險陡如井,月光照得西邊峰頂白如霜雪。

  前方湖平如鏡,在昏暗的夜色中閃着幽光。湖面上有一座鐘亭,與岸邊曲廊相連,剛才的鐘聲想必就是從彼處傳來。

  湖面上浮着數十朵蓮花,每朵蓮花上盤坐着一個僧人,個個斂首垂眉,雙手合十,一動不動。遙遙望去,倍覺奇詭。

  岸邊與曲廊內站了數百名僧人,個個握刀持棍,如臨大敵,瞧見法海背着個病懨懨的少年奔來,無不露出詫異之色。

  一個黑面長須的和尚踏步上前,沉聲道:「小師弟,現在都什麼時候了?師父要你帶棋譜來,可不是帶個……帶個……」看了許宣一眼,忍住下半句,皺眉道:「你將棋譜給我,我交與師父,等棋局結束後,再請師父為他醫治。」

  法海稽首道:「阿彌陀佛,這位施主命存一線,不可有片刻耽擱。師父心如明鏡,無所掛礙,自不會為此分神。」頓了頓,又淡淡地道:「法源師兄請放心,棋譜存乎法海心中,歷歷分明。」便欲朝曲廊走去。

  「站住!」法源面色一變,伸手攔阻,低聲道,「如今滿山妖魔,你怎知此人不是奸邪喬化,伺機前來作亂的?這局棋不僅關乎峨嵋,更關乎天下安寧,豈能因小失大,妄冒奇險?」

  許宣迷迷糊糊聽見,心中大怒,想要罵他賊禿,偏偏提不起半點氣力。

  法海年紀輕輕,性子卻頗為執拗,搖頭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豈能以大小相論?師兄,得罪了。」背着許宣,徑直大步向前。

  法源想要扣他肩膀,「嘭」地一聲悶響,反被震退出幾步開外,惱羞成怒,揮舞禪杖,狂風驟雨似的朝法海攻去,低喝道:「大膽法海!你平時自負妄為便也罷了,今天這等時節,竟敢以下欺上、犯我山規,眼裡還有我這執法師兄麼?再不將此人留下,從嚴論處!」

  法海速度奇快,真氣又極為強沛,或避或擋,剎那間便衝出了十七八丈。許宣呼吸窒堵,但覺周圍氣浪鼓舞,如在旋風中心,那些僧人接連上前攔阻,剛一挨近,便被震得踉蹌跌退。

  他又是驚奇又是艷羨,心想:「這小長老不過長我幾歲,卻有如此修為,和他一比,我可真是枉活了十幾年啦。」

  又聽「當」地一聲鐘鳴,震得他氣血亂涌。湖心亭內傳來一個和藹低柔的聲音:「法源,讓你小師弟過來。」

  法源滿臉怒氣,極不情願地收起禪杖,眾僧人紛紛合十避退開去。法海向眾僧行了一禮,背着許宣踏入曲廊,不過片刻,便奔到了鍾亭中。

  亭內立着一張石桌,四個石凳,頂上懸着一個巨大的青銅鐘。檐角風鈴叮叮噹噹,隨風搖盪。

  一個方面大耳的中年和尚坐在石桌左側,左手握着法杖,右手舉着一枚黑色的棋子,低頭凝視着石桌上的圍棋盤,沉吟不決。他眉眼慈祥,瞧來和藹可親,卻又讓人無端地凜然敬畏。

  對面坐着一個仙風道骨的白衣人,清癯挺拔,閉着雙眼,三尺青須飄飄若舞,腰間別了一管青綠色的玉簫、懸了一個不盈一寸的小巧的瑪瑙葫蘆。

  法海將許宣放在地上,朝那中年和尚恭敬稽首,道:「師父。」

  中年和尚目不斜視,淡淡道:「這位施主先天真元不足,近來又接連遭受重創,經脈盡斷,好在有高人靈藥續命,暫無大礙。你先餵他一顆『無色丸』,等貧僧下完此局,自當為他接脈輸氣。」

  許宣見他連瞧也未曾瞧自己一眼,便將體內病症斷得八九不離十,心中不由大為佩服。

  正想張口吞服法海遞來的藥丸,那白衣人卻突然睜開眼,目光炯炯地凝視着他,搖頭道:「且慢!『無色丸』雖是補氣續命的神丹,卻與這位公子體內積存的藥性陰陽互克,寒熱相衝,他現在體虛氣弱,貿然吞服,不僅無益,反倒有性命之虞。小師父,你先餵他一顆『既濟丹』,再吃『無色丸』無妨。」指尖輕輕一挑,也不知從哪兒變出一顆烏黑的藥丸,不偏不倚地落在法海手心。

  法海猶豫着望向中年和尚,那中年和尚道:「真人懸壺濟世,醫術通天,識見遠在為師之上。你依他所言,自不會有錯。」

  法海這才將「既濟丹」、「無色丸」先後送入許宣口中。許宣剛一吞下,便覺暖流涌動,周身通泰,那如割似絞的疼痛頓時減輕了許多,手腳也有了氣力,又驚又喜,踉蹌着朝三人拜倒,道:「多謝諸位救命之恩。」

  白衣人微微一笑,低頭端看棋盤。

  中年和尚卻仿佛沒有聽見,捏着棋子,淡淡道:「這一局棋,掌門師兄與真人下整整了三年,可惜卻沒能見到收盤。貧僧棋力低淺,與掌門師兄相去甚遠,豈敢不自量力?倒是我這小徒弟自幼學棋,頗得掌門師兄喜愛,如果葛真人應許,不如就由他來代替下完此局。」

  白衣人道:「世事無常,何止於棋?能悟至道,方明棋理。這位小師父既能得明空大師垂青,他日必有大成。老夫能與如此少年高僧談棋論道,幸何如哉!」

  法海向他長揖稽首,站到中年和尚身後,嘴唇翕動,似是在傳音說些什麼。中年和尚眼中露出訝異之色,思索了片刻,緩緩將棋子落於棋盤。

  白衣人捋須沉吟,手中棋子幾番欲落,又屈指收起,眉頭緊皺,臉色越來越是凝重。

  許宣的父親許正亭酷愛圍棋,重金聘請了許多高手在府中對弈,他聰明好勝,加上從小耳濡目染,看了不少名局,棋力已遠勝尋常棋手,此時見有對局,忍不住凝神觀望,一時間竟將先前發生的種種險事忘在了腦後。

  棋盤左上方空空蕩蕩,僅由白子落占星位,右上角與左下角則盡被黑子盤踞,雙方的拼殺主要集中於右下角到中腹的大塊區域。白子黑棋包圍交錯,爭屠大龍,無論哪方被提子,則全盤告負。

  他看了片刻,覺得棋局極為眼熟,似曾在哪裡見過,再一算雙方棋子,竟是白子先行,心中一動,差點驚呼出聲。

  遇仙圖!兩人所對弈的,赫然竟是大宋第一國手劉仲甫在驪山遇見仙姥所下的千古奇局。

  劉仲甫是大宋開國以來公認的第一國手,哲宗、徽宗兩朝獨霸棋壇,無人可敵。傳說他上驪山遊玩時,邂逅一個無名老嫗,按舊例持白子先行,與她對弈了一百一十二手,殫智竭慮,卻仍被殺得大敗,只得推盤認輸。

  劉仲甫生性驕傲,受此打擊,嘔血數升,幾乎一蹶不振,下山後連京城也不回,就此隱居山林,對於其中細節更是閉口不談。故而此事雖被傳得神乎其神,天下皆知,卻幾乎無人見過這場弈局,除了許宣。

  許宣能有此機緣,則全賴其父許正亭。

  許正亭好棋之名聞達天下,許多未成名或窮困潦倒的棋手常常造訪許府,一住便是三年五載。許正亭不管他們棋力好壞,全都好酒好菜地接待,並請人將他們對弈的棋局一一錄畫成圖,收藏賞玩。

  許宣自小多病,少有出門之機,在家裡百無聊賴,除了看戲聽曲、走狗鬥雞,就是看這些棋手對弈,時日一長,也萌發了濃厚的興致,常常拉着別人下棋。

  眾棋手中,惟有一個青衣白髮的老頭兒不與任何人對弈,終日自閉屋中,反反覆覆地下同一局棋,也不管許宣如何滋擾,始終苦苦沉吟,自言自語。

  許宣被他勾起好奇心,也陪着看他自己同自己對弈,看得越久,越是驚心動魄,不可自拔。

  觀棋千局,從未見過如此詭譎兇險者。那老頭兒每落一子,看似高明絕頂,卻偏偏又都有更精妙的對招可以化解,宛如驚濤駭浪,一浪高過一浪。直到黑棋行至一百一十二手,老頭兒便再也無從落子。

  如此過了整整半年,許宣從這半局棋中受益匪淺,棋力突飛猛進,府中的過半棋手竟然下不過他這黃毛小兒,均覺顏面大失,紛紛告退。許宣大為得意,對圍棋的興趣倍增倍漲,一時還蓋過了學道求仙。

  老頭兒卻一日比一日苦惱煩躁,常常在屋裡反覆徘徊,念念有詞,就似快要發瘋了一般。

  一天夜裡,他照常去老頭兒屋中觀棋,老頭兒握着棋子呆呆地望着棋盤,面如死灰,突然手指顫抖,將白子落於盤上,抱頭嚎啕大哭起來,說什麼自己苦思三十載,居然還是破不了此局,就算死了也難以瞑目。哭到傷心處,又從懷裡掏出一個碧玉棋缽,重重地摔碎於地,說自己連一個山中老嫗也下不過,還有什麼臉面留存聖上御賜之物?

  許宣聽他顛三倒四地說了半晌,才知他竟自稱是消隱了幾十年的大國手劉仲甫,又是驚疑又是駭異。再看那砸碎的碧玉棋缽,底部刻有徽宗御印,貨真價實,除了劉仲甫,誰人能有?

卷一

雲海仙蹤 二

遇仙(2)

  老頭兒自顧自哭罵了一陣,又跳起身想將棋盤砸碎,目光剛瞥及棋盤,全身卻突然僵硬,怔怔地呆望了片刻,縱聲狂笑,涕淚交加,連稱天機不可測。他說自己冥思苦想數十載,難解其妙,想不到居然在心如死灰之際,誤打誤撞,陰差陽錯地破了這玲瓏怪局。

  許宣轉頭端看棋局,白子落在左面空白處,與其餘各子毫無關聯,更救不得受困的中腹大龍,為何他竟如此狂喜?左思右想,茫然不知其解。

  老頭兒精神大振,一邊落子如飛,黑白對弈,一邊得意洋洋地向許宣講解此中奧妙。如此又走了十幾手,局面柳暗花明,許宣漸漸看出端倪。

  原來方才這一着,看似無憑無靠,棄捨大龍不顧,實則藉助中腹之勢,呼應滲透,不僅救活了左下方大片白子,更靠着「打劫」之機,圍追堵截,將左下角的黑棋困入死境。

  這麼一來,黑方雖然搶占了中腹,卻被白方奪走了兩角一邊,以及上方的部分領地。粗略算來,非但沒有落敗,反而小勝了一二目。

  老頭兒喜不自勝,在屋裡連翻了幾個筋斗,大笑道:「空即是有,有即是空,可嘆我一葉蔽目,為生死、勝負所困,卻不知大千世界,更在空無之中!」揮手將棋盤掃亂,昂然推門而去。

  許宣一個人瞠目結舌地站了許久,恍然如夢,後來又在屋裡找出了五卷手寫的棋經,名為《忘憂集》、《棋勢》、《棋訣》、《造微》、《精理》,交與許正亭,許正亭又驚又喜,如獲至寶,再派人四處追尋劉仲甫,早已不知所蹤。

  此事距今已三年有餘,許正亭為了免生枝節,一直秘而不宣。其間發生了許多事情,許宣對於棋術的興趣也逐漸被修仙學劍所替代,此刻看見這局棋,才突然記起當夜之事。

  瞧棋局之勢,雙方已走到了一百零六手,白方中腹大龍被屠在即。許宣滿心好奇,不知這中年和尚與白衣人到底是何方神聖?為何在這深井似的壑谷湖亭中下劉仲甫與驪山仙姥所弈之棋?

  他少年浮脫,又喜炫耀,要他觀棋不語,簡直比錦衣夜行還要難受。眼見白衣人眉頭緊鎖,握着棋子遲遲難以落下,他心中癢如貓爪抓撓,恨不得出聲指點一二。但想到自己性命是法海所救,倘若反過來幫這白衣人,未免有些忘恩負義。轉念又想,如果不是這白衣人及時施以「既濟丹」,自己說不定也已經一命嗚呼。厚此薄彼,又豈是英雄所為?

  正自胡思亂想,忽聽狂風呼嘯,檐鈴四撞,西面山谷外傳來一陣鏗鏘悅耳的琵琶曲聲,密如銀珠落盤,急如怒河險灘,讓人聽了沒來由地心生寒意。

  法海臉色微微一變,忍不住轉頭望去。

  不知何時,那被月光鍍得銀白的石峰頂上,已是霞雲密布,隨着那琵琶曲樂急速翻滾推進,變幻出瑰麗詭譎的萬千形狀。

  許宣心中嘭嘭大跳,莫名的恐懼之感越來越盛。

  狂風呼嘯,西邊霞彩瀰漫得飛快,不過片刻便遮住了上方的大半夜空,明月穿梭,湖面波光粼粼,映得亭中眾人的臉容明暗不定。

  中年和尚淡淡道:「大局已定,勝負可期,葛真人何苦執着於區區一子?難道真要一意孤行,眼睜睜看着滿盤皆輸,天下塗炭麼?」左手揮舞法杖,撞得銅鐘嗡然長鳴,許宣腦中如驚雷並奏,險些跌坐在地。

  湖光瀲灩,那坐於朵朵蓮花上的數十名僧人突然齊聲誦讀《金剛經》。誦經聲越來越響,與鐘鳴聲交相呼應,驚濤駭浪似的迴蕩在山壑中,很快便將琵琶聲徹底蓋過。

  許宣抬頭上望,只見一弧又一弧淡淡的金光自鍾亭朝上空離心飛甩,陀螺似的迴旋蕩漾,仿佛一個巨大的無形光罩,將整個山谷籠於其中。那些霓霞雲彩撞在光輪上,無不迸飛離散,激射出刺目絢光,壯麗無匹。

  他從未見過如此奇景,驚異難表,隱隱猜出霞雲與琵琶曲多半與魔門有關,而這中年和尚與七十餘名湖上僧人必定是以聲布陣,抵禦強敵。

  又聽白衣人搖頭說道:「這一子是取是舍,原不足慮,但偏偏千鈞一髮,關係到全局生死,豈能不慎之又慎?」雙指夾着白子落於盤中,果然又是《遇仙圖》中的第一百零七手。

  法海口唇翕動,中年和尚跟着落子,點破白方大龍的「活眼」,說道:「守之死,棄之活,真人棋力高玄,焉不知其中厲害?那妖孽亂國殃民,十惡不赦,不僅和我佛門不兩立,更是天下公敵,就連魔門邪類也必欲除之而後快。難道真人為如此一子,甘舍全局?」

  白衣人捋須沉吟,想了好一會兒,才落子將中年和尚堵入活眼的黑子提走,搖頭道:「上天有好生之德,一視同仁。老夫並非要袒護這妖孽,只是希望他思其過,改前非。大師既然知道魔門來此的目的,就當知道眼下即便棄子,也於事無補。今日之禍,無關私仇,而關乎天下蒼生。明空大師既已圓寂,長老領袖七十二寺,自當以慈悲為懷,共渡此劫。」

  兩人一來一往,聽得許宣稀里糊塗,不知他們口中的「妖孽」是誰,聽其言下之意,這局棋的勝負竟似是以這「妖孽」為賭注……心中突然咯噔一跳,難道今日峨嵋山發生的種種奇怪之事,也都與此人有關麼?

  中年和尚眼裡閃過慍怒之色,一邊揮杖撞鐘,一邊又落下一子,將右側大片白子包圍,形成「叫吃」之勢,淡淡道:「正因我佛慈悲,普渡眾生,所以才當降妖除魔,還天下以太平。真人既然執迷不悟,貧僧也只有言盡與此了。」

  這一子落下,中腹白子大龍已無逃生之路,白衣人只有繼續落子,將那被破的「眼兒」黏上。

  中年和尚再落一子,徹底封堵白龍出路,握杖起身,緩緩道:「葛真人如果還有回天之力,峨嵋七十二寺願既往不咎,唯你馬首是瞻。如若不能,就請交出妖孽,由貧僧與他做個了斷。」

  棋局下到此處,正好是劉仲甫與驪山仙姥對弈的一百一十二着。當年以劉仲甫之力,尚且嘔血認輸,這白衣人縱有通天棋力,又怎能勝過大宋翰林院棋待詔三十年之功?

  見白衣人低頭凝望棋盤,苦笑不答,眾僧紛紛叫道:「勝負已定,還有什麼可推脫的?快快交出妖孽,否則今日休想走出這『梵音降魔陣』!」

  「牛鼻子!若不是你養虎為患,掌門方丈又怎會重傷枉死?山上又怎會引來這許多妖魔邪物?天下大劫,全都因你而起!護法真師慈悲為懷,才以棋代劍,望你苦海無涯,回頭是岸。倘若再執迷不悟,必將萬劫不復!」

  許宣自小好打不平,喜歡鋤強扶弱,雖然尚不清楚此事的來龍去脈,但見這中年和尚句句綿里藏針,咄咄逼人,周圍僧侶又對他氣焰洶洶,頗有點以多欺少、仗勢凌人的味道;就連這半局棋,中年和尚也是靠着法海的指點才將白衣人逼入絕境,實在有些勝之不武,非出家人所為,心中不免對白衣人有些偏倚。一時間熱血上涌,脫口叫道:「誰說這局棋白子輸定了?」

  他聲音雖小,聽來卻是說不出的刺耳,四周頓時肅然無聲,千百雙目光齊齊聚集到了他身上。

  中年和尚眉梢一挑,淡淡道:「莫非這位小施主還有什麼回春妙手麼?」語氣雖然平靜如水,但說到「回春妙手」四字時,又仿佛帶着說不出的譏誚之意。

  許宣一言既出,正覺後悔,聞言又不禁心中有氣,索性大聲道:「回春妙手可不敢當,但要想轉敗為勝卻也不難。如果由我代下白棋,不消二十手,誰勝誰負便知分曉。」

  眾僧聽他口出狂言,無不哄然,法源更忍不住怒笑嘲罵,中年和尚舉杖示意安靜,微微一笑,道:「小施主既有如此造詣,貧僧自當拭目以待。只要葛真人沒有什麼意見,你盡可代他下完此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