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藏人 - 第10章
李達(一隻魚的傳說)
我看了看他們,大家都沒有說話。
東家面色自如,說魚早燉爛了,讓大家繼續吃,吃完了繼續趕路。
吃完飯,我擔心着山里那伙人,想趕緊走。東家卻吸了根煙,不緊不慢地欣賞着周圍的景色。算了,算了,東家都不着急,我他娘的着什麼急?這可真是像趙大瞎子說的「皇上不急,急死太監」啦!
吃飽喝足,我們再一次收拾了行李,正式開始進入原始森林。
一路走來,我們多是在毛毛道以及河灘上行走,並沒有真正深入那一望無際陰森森的老林子。沒有想到,在這種原始森林中走路,是那麼難受。
第18章
進山第一夜(8)
到處都是合抱粗的大樹,密匝匝的老林子密不透風,厚厚的樹葉將陽光遮得嚴嚴實實,原始森林中陰暗,潮濕,悶熱,地上簡直沒有上山的路,腳下是一尺多厚的爛樹葉,巨大的原木橫在我們身前,新鮮的馬糞包像一包果凍,黏糊糊、滑溜溜的,一腳踩上去,很容易就跌倒了。摔倒在厚厚的樹葉上,雖然不疼,但是滿地的爛樹葉、草屑會沾到脖子上,和汗水攪和在一起,非常難受。
悶頭走了沒多久,感覺衣服全被汗塌透了,樹上的枯葉、樹枝間掛着的蜘網常落在我臉上,藤藤蔓蔓也絆着腳,讓我氣喘吁吁,有點跟不上他們的節奏。停下來喘口氣,就聽見到處是蟲子窸窸窣窣的叫聲,蛇在草叢中遊動的嘶嘶聲,頭頂偶爾傳來幾聲鳥的怪叫,像極了人在怪笑,氣氛特別壓抑。
趙大瞎子過來幫我背了背包,安慰着說,幸好我這時候來,春秋兩季進山是最舒服的。要是換個時候,能把我半條小命折騰掉。大夏天進山,山里悶熱潮濕,走幾步路,身上就像洗過一樣。內衣濕答答、黏糊糊,像狗皮膏藥一樣黏在身上,還不敢脫下外衣晾汗,不然山裡的毒蚊子能抽乾你的血。
大冷天更痛苦,渾身出了一層汗,衣服里潮濕悶熱,外面冷得要命。這冰火兩重天的感覺,保證讓你終生難忘。
他給我訴起苦來,大山裡的鄉親苦啊!特別是夏天,北大荒草甸子多,水泡子多,毒蟲、蚊子、小咬、瞎蠓、草耙子,清晨傍晚要忙着用煙熏小咬,晚上要防蚊子,中午到處是瞎蠓,一巴掌拍過去,能拍死五六隻!大夏天在草甸子打草,全身上下都落滿了蚊子,連衣服顏色都看不出來。頭上還得戴着蚊帳一樣的帽子。瞎蠓那玩意兒就是牛虻,那東西狠,被叮一口,血珠馬上滲出來,能腫得像饅頭那麼高!
小咬比蚊子小,專門叮人的鼻孔、眼皮,還愛往人耳朵里鑽。還有草耙子。這玩意兒個頭不大,咬人賊狠,落到人身上,就狠命朝肉里鑽。這東西鑽到肉里,用手一拽,身子就斷在肉里了,要動手術才能挖出來。這玩意兒要是鑽到肉里,只能用打火機燙,把它活活燙出來。
聽他這麼一說,我趕緊停下來,再次檢查了一遍綁腿,還讓趙大瞎子再給我噴一次防蟲劑,惹得他哈哈大笑。
我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小聲說:「這打獵也太受罪啦!連只鳥都看不到!」
趙大瞎子說:「咳,急什麼?!這才哪到哪,現在咱們才算剛到大山的腳脖子,得翻過前面那座山,才算進了大山,得爬上去才有好東西打!」
我說:「操,那得走多遠才能到?!」
趙大瞎子說:「早着呢,起碼還得走個三四天才能到那兒!咱們今天去半溝子,那裡有個對子房,關東姥爺留了人等咱們。」
我累得腰都要斷了,問他:「還有多遠能到半溝子?」
趙大瞎子說:「不遠了,天黑前准能到!這地方晚上不安全,有野豬!」
我嚇了一跳,不敢喊累,在山裡緊趕慢趕,腳丫子都磨破了一層皮,終於在太陽落山前,趕到了半溝子。
半山坡上有個對子房。說是房子,其實只是在半山坡上簡單支起來的窩棚,還特別小,一半在地上,一半在地下。條件雖然簡陋,但是在這深山老林里,能有個睡覺的地方就不錯了,你還想要啥?
深山老林里,常有獵人搭建的對子房。這裡是獵人的大本營。對子房房門不上鎖,用一根木棍別上,任何過路人都可以隨時推開門,進入吃住。屋子裡掛着風乾肉、米、面、酒,過路人可以隨便吃,但是不能動屋裡的皮草和草藥。
過路人吃飽喝足後,在臨走時,也會將身上的食物留下一些,給其他人用。這對子房,分明就是大山裡的諾亞方舟!
對子房外,蹲着一個乾巴老頭,等我們走近了,他站起來,使勁朝我們招手,呵呵笑着。
趙大瞎子頓住了:「操,咋是這老傢伙?!」
我問:「你認識他?」
他在地下啐了一口:「他叫老絕戶,打絕戶獵的,關東姥爺咋找了這樣一個人?!」
老絕戶見我們來,很高興,老遠迎出來,接過我們的行李。趙大瞎子卻不給他行李,橫着身擦過去了。
東家和白朗還好,跟老人打了個招呼,放下行李。老人端出一個水盆,給我們洗臉洗手,讓我們坐下休息。
趙大瞎子有氣,他粗聲粗氣說着,地方不夠住,他得再搭個棚子,去外面砍幾棵樹去!
東家揮揮手,讓他去了。過了一會兒,東家也跟老人打了個招呼,說帶着白朗去周邊轉轉去。
這裡就只剩下我和山魈。他扭頭看了看我。我討好地朝他笑笑,他卻麻木地轉過頭去,不再理我。
嘿,還真他娘的是個怪胎!
老子偏不信邪,偏要和他扯話,扯了幾句,見他不回話,只好訕訕地走開,去幫老絕戶燒火。
老絕戶很高興,他一面燒火燒水,一面絮絮叨叨跟我說話。
他告訴了我許多上山的規矩:不能坐樹墩子,因為樹墩是山神爺的座位;不能伐溝子裡的大樹,那是母樹,要繁殖其他小樹;不能說不吉利的話,特別是一些敏感字眼;遇到纏着紅布條的老樹要跪拜,那是樹仙;打獵時,墳頭上的獵物不要打,繁殖期的母獵物也不能打,不然就出不了山。
他說話漏風,我也聽不大懂,不一會兒就哈欠連連,他才停下嘴,讓我去對子房裡拿塊臘肉。對子房裡,掛着好多狼皮,看起來鼓鼓囊囊的。我按了按,那牆上的狼皮竟然有好幾層。這可奇怪了,狼皮又不值錢,他打那麼多狼幹嗎?
四下里看看,桌上有一瓶酒,瓶子造型很古怪,裡面泡着一株小胳膊粗的人參,人參下還盤着一條花蛇,蛇頭上昂,像是還活着。
早聽說獵人喜歡把人參泡在酒中,這樣不僅可以長久保存人參,酒也成了參酒,常喝能延年益壽。也有人將蛇泡在酒中,可以治療風濕病。這人參和蛇一起泡在酒中,還真沒聽說過。拿起酒瓶子晃了一下,那蛇頭竟然搖晃了一下,身子微微轉了過去。
我嚇了一跳,趕緊把瓶子放下,這老絕戶真是夠變態,竟然放進去一條活蛇!
我不敢多待,從樑上取下幾塊臘肉,給他拿了回去,他見我回來,又給我絮絮叨叨講起老輩們打獵的苦。
他說:「唉!這打獵可是門苦活。百家飯養手藝人,累斷腿的獵人,幹不了的漁夫。獵人上山打獵,不能騎馬,狼會把馬給吃了。不管多遠的路,都只能靠兩條腿,啥危險都能撞上。冬天冷啊,白毛風一吹,能冷到零下四十攝氏度。窩頭凍得像鐵一樣硬,只能用鋼鋸鋸開,在嘴裡慢慢化開,才能咽進去。皮帽子不管什麼時候,都要戴好,不然漏進去一絲風,回來一看,耳朵早被凍成了冰坨子,拿手一扒拉,啪一下就掉啦!
「夏天又太熱,三十多攝氏度的高溫,還得穿着厚衣服。沒辦法,山里蚊子多,還帶毒。隨便叮你一口,身上馬上鼓起來瓶蓋那麼大的疙瘩,再用手撓幾下,能腫到碗口大。有人被蚊子叮了幾下,沒注意,結果半路上發病,人還沒抬出山,就口吐白沫死啦!
「唉,那時候,咱們的槍也不行,土槍,後坐力大,乾巴巴放一槍,臉被槍托子打得腫老高,像被人狠狠揍了一拳。
「現在吧,啥都有了,有汽油、帳子、白酒、好槍,可是娃娃們又死活不願意進山了。你說,你說,唉,狩獵這一行,到今天是不是徹底完蛋啦!」
老人說起話來,一口一個嘆息,搖着頭,看起來像個老夫子,讓我覺得很有意思。
我忍不住問他:「您說按照山裡的規矩,是不是不能把獵物打絕?」
老人說:「嗯。山神姥爺不讓打完,打男不打女,打老不打小,一窩動物,也不能打絕,得留一對公母做種。」
我好奇地問他:「那為啥趙大瞎子說你打絕戶獵?」
老人說:「我不是都打絕戶獵。我只打狼的絕戶!」
我不解:「那是為啥?」
老人猛地一怔,手上一使勁,啪一下把手裡的一截樹枝掰斷了,樹枝深深扎進他的肉里,他渾然不覺,惡狠狠地說:「狼這邪乎東西,都該死!死絕!」
他的樣子有些猙獰,我也有點害怕,忙找了個藉口,去找趙大瞎子。
趙大瞎子說是去砍樹,其實就坐在下面一個坡地上悶頭抽煙,看我過去,也遞給我一支煙,還有些氣哼哼的。
我跟着坐下,說:「操,跟個老頭也至於生氣?」
趙大瞎子一臉憤慨:「你不懂!」
他氣哼哼地給我解釋,獵人的規矩是打獵不能打絕。要是陷阱里逮住了一大家子獵物,要先放走一對公母做種。但是老絕戶偏不,他打狼從不留後,不管多小的,統統剝了皮一鍋煮。他打狼,扒開狼窟,掏出狼崽子,當場就摔死,弄得山上的母狼整宿整宿嚎,可沒少禍害村子!
第19章
進山第一夜(9)
我也有些好奇,問他為啥這樣干。
趙大瞎子說,搞不懂,這老頭做事情很古怪,無兒無女,一個人住在大山上,靠打獵為生,柴米油鹽都靠打來的皮子換。他不僅下絕戶套,還愛挖狼的絕戶窟。挖絕戶窟,就是守在狼窟旁,先打死兩頭大狼,然後往狼窟里燒火,用濃煙把狼崽子給熏出來,然後當場在地下摔死。
「狼這東西邪門,一般人都不敢打絕它,它們會報復,你沒聽白朗說?敢打絕戶狼的,多是與狼有不共戴天之仇的獵人,而且無兒無女,反正都是絕戶了,還怕什麼?!干他娘的?!老絕戶打絕戶狼,甚至能在三九天裡趴在雪地里一動不動,餓上兩天一宿,就為了把一大窩狼殺絕了,你說他變態不變態?!」
我有些好奇,問:「他到底是什麼來歷?怎麼那麼怪?」
趙大瞎子想了想,說:「這個還真他娘的不知道!估計是關外跑出來的盲流吧!反正從俺第一次來這兒,他就在這裡了。誰知道呢,說不定跟關東姥爺一起來的呢!」
我有點吃驚:「這樣說,他不也一百歲啦?!」
趙大瞎子不以為然:「哼,一百歲,俺看他能活一千歲,活成老王八犢子!」這是在罵人了。我看着趙大瞎子義憤填膺的樣子,也有點好笑,硬拽着他回去了。
白朗打了點野味,有三隻野雞、一隻野兔,老絕戶把一掛熏得黑黑的臘肉在火上烤得滋滋冒油,又弄了一大桶自己釀造的苞米酒,我們幾個圍着篝火,痛痛快快吃了頓野味。
吃完飯,趙大瞎子招呼着小山子,伐倒了幾棵白樺樹,把去掉枝葉的樹幹並排鋪在地上,搭了個白樺木地鋪,又用斧子在大樹幹上下砍出一道大約二米長的直縫,沿着縫揭下來整塊的樹皮。樹皮有半公分左右厚,軟乎乎的,還防潮,鋪在了地鋪上,上面再墊上一層厚厚的烏拉草,這就成了一個天然的帶着樹木清香味的軟床。白樺木床旁,又點了幾堆篝火,篝火里結結實實壓了幾根大木頭,火一晚上都不滅,既暖和,又安全。
在這莽莽的大山里,吃着絕對正宗的野味,躺在白樺樹皮做成的床鋪上,聞着周圍新鮮的叢林味道,感受着冷冽的空氣,這種刺激的沉靜的感覺,相信我一輩子也忘不掉。
我枕着雙手,看着墨綠色的天空,感受着原始森林獨特的氣息,揶揄趙大瞎子:「不對呀,瞎子,你不是說這些野味是絕戶套套的嗎?你應該餓着肚子不吃才對!我看你怎麼吃了不少?」
趙大瞎子也很興奮,說:「俺這次主要吃的野豬肉,絕戶套套不到野豬!操他娘的,這大山裡的野豬肉有勁道!酒也好!」
他和我並排躺下,嘴裡嚼了根甘草,興致勃勃跟我吹起了大牛。
「有一年,俺在山上放鷹,你猜俺遇到了啥?」
「啥?」我在那看着漸漸變黑的天空發呆。
「天鵝!」
我撇撇嘴,順口說:「就你這癩蛤蟆,還能遇到天鵝?」
趙大瞎子梗起脖子,一下坐直了身子,說:「咋?!告訴你,俺真見到了一整群天鵝!」
他絮絮叨叨跟我講起來:「你別看這天鵝在水裡游來游去,那話怎麼說呢,像個大家閨秀!其實吧,這傢伙一離開水,就變成了傻娘們兒!這天鵝要飛上天,那可就難為死了。它要在地上助跑好一會兒,兩隻翅膀撲騰撲騰拍打着地面,好半天才能飛起來。
「打天鵝其實很簡單,你瞅准它飛的方向,提前在草棵子裡藏着,等天鵝剛飛到梁頭那麼高,你站起來,瞄準了。這時候天鵝正在起飛,它不能很快變速,又不能變方向,瞄準了一槍下去,它就歪着脖子掉下來了。」
我說:「你小子不會真吃天鵝肉了吧?」
趙大瞎子嘿嘿笑着,說:「那哪能呢!咱不像老毛子,看什麼天鵝舞,可不能喪了良心啊!要是真吃了天鵝,那可不真成了癩蛤蟆啦!」
我看着美滋滋的趙大瞎子,問他:「瞎子,你為什麼馴鷹?」
他說:「為啥?俺們祖上傳下來的馴鷹,可不能在俺手上斷了根!等俺以後娶了媳婦,生了娃,他也得學。不學?那他可少不了一頓好打!」
我哈哈大笑,問他:「咱們這也算進了大興安嶺了,不知道前面有啥好玩的?」
趙大瞎子卻拿起了架子,眯着眼說:「大興安嶺好玩不?那敢情!」乘着酒興,給我結結實實上了一課。
他說,大興安嶺,差不多算是中國最後一塊原始森林了。
這片原始森林有多大?
俺聽他們說,差不多有一個浙江省那麼大。
那傢伙,冷!
大興安嶺一年有八個月是冬季,零下三四十攝氏度是常事。有一年,冷到零下五十多攝氏度,好多松樹都凍死啦!那疙瘩,九月就開始下大雪,十月就能大雪封山。大雪天,山上到處都是大煙泡,人陷進雪窩子裡,能陷進去幾米深,喊都喊不出來聲音,沒一會兒就憋死了。這天氣,外面零下三十多攝氏度,屋裡燒着大坑,暖烘烘的,門一關,附着的水汽立刻結冰,得用腳使勁踹才能踹開。
冬天要吃水,就去河邊刨幾塊冰,用麻袋裝回來,用火化開吃。
那麼冷的天,誰敢上山?只有營地鬼子才敢進山掙命。他們進去幹啥?
伐木!你還別說,大冷天的,倒是好伐木。天冷,木頭脆,用大鋸一伐就伐倒了,卸掉枝葉,使勁往下一推,順着雪地就滾到山腳下了。
也是因為天冷,老林子裡的樹長得慢,像鐵塊那麼硬,敲起來梆梆響。
樟子松、落葉松、白樺,長了好幾百年,有的老樹有一間屋子那麼粗。鄂倫春一個獵人去打獵,發現了一棵被蟲子蛀空的大樹。那樹有多粗?那哥們鑽進樹洞裡,用斧子修理了一下,讓馴鹿馱着東西,全家幾口人搬進樹洞裡住了一冬天!」
我驚道:「我操,那樹得有多大?!」
趙大瞎子說:「哼,大啦!不過那裡只能住一冬天,開了春就不行了。黑瞎子睡醒了,愛鑽樹洞,它鑽進去,就把人給吃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