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城花時 - 第10章

巫羽

  「你是位讀書人,有些話說着可要當心。」

  官吏冷語,他目光在莊揚身上掃視。他是看莊揚人物不凡,才和他平和交談。當年的郡守黃盛貪婪暴虐,遭部下誅殺,這是人盡皆知的事情。

  「我知縣令仁愛,必不會怪罪。我深懷擔慮,百姓若是因此而荒廢農耕,逃入深山,聚群為盜,又將不得安寧。」

  莊揚躬身行禮,他言語誠懇,發自肺腑。至於他夸縣令仁愛,純粹是客套話。

  「縣令愛才,不知這位小郎可有意出仕?」

  官吏看着莊揚,越發賞識。臨邛讀書人少,人才稀罕。

  「多謝,我父亡母病,弟妹皆年幼,無法致仕。」

  莊揚深躬謝絕,他拿捏着一個度,不去冒犯,也不讓對方為難。

  「罷了。」

  官吏知曉這家人富有,恐怕不在乎出仕的官俸,再看莊揚年少,還未成年,也還不合適出仕。

  「莊秉家,五口人,另有奴僕四人總計……」

  官吏報出錢數,在木板上塗上一行數字,並將莊家二字打了個圈。

  「好。」

  莊揚不再多語,回屋找母親取錢。莊母怕官吏和兵甲,躲在屋中不敢出聲,並把莊蘭和阿平摟在身邊。莊揚安撫母親說:「阿母,不必怕,是來收賦。」

  莊母這才放開兩個孩子,拿鑰匙給莊揚,叮囑:「揚兒,你不要和他們理論,早些送他們走。」莊揚點頭應諾。

  取錢出去交付,將官吏和士兵送走。莊揚沒有急着進屋,他看到官兵指點對岸犬子家,果然朝木橋走去。

  犬子家能否繳得起三百錢?他家似乎有富戶的親戚。對貧困百姓而言,在春時莊稼尚未收穫,便來收取籍賦,且連孩子也要收取,這是非常沉重的賦稅。

  莊揚佇立在院中觀看,官兵抵達時,犬子母子已從屋中出來,劉母和官吏交談,似乎在懇求,官吏顯得不耐煩,士兵則推搡劉母。莊揚看到,快步走出院子,朝對岸趕去。莊揚還沒靠近木橋,就見犬子突然暴起,揮舞着什麼東西,做出驅趕的動作。那些士兵豈會怕他這麼個孩子,毫不留情將犬子打翻在地,劉母伏在犬子身上哀求着。

  這番聲響,早引得河對岸的人注意,莊家院子的僕人出來探看,莊蘭追上莊揚,喊他兄長,莊揚沒有留步。抬步要上前,又聽得莊母焦慮喚他揚兒。莊揚駐足,回頭對跟在身邊的莊蘭說:「你回去陪阿母,帶阿母回屋,我去去就來。」

  或許因為自家便是幼子寡母,由此見不得犬子他們受苦。然而莊揚性子,即使是不相識的人,見人承受苦難,他也會幫助。

  莊揚奔向木橋,遠遠便聽到士兵的咒罵聲和劉母的哭聲,犬子躺在地上,痛苦地咳嗽着,半邊臉糊着泥土和血液。

  莊揚趕到屋前,將躺地的犬子扶起,犬子半邊臉淌着血,模樣悽慘。

  「不就差你們五十錢,寬容我兩日。」

  劉母跪地抱住犬子,聲淚俱下。

  「我孩兒縱有冒犯的地方,也不該這麼打他,你們誰人沒有孩子?摸摸良心。」

  劉母哭得心碎,雙手捧住犬子的臉,犬子鼻血不停流淌着,一張嘴,就是一口的血。

  兩位士兵絲毫沒有愧疚心,在旁罵罵咧咧,一位士兵下巴明顯有一處咬傷。

  「鄰家子缺乏管教,眾位不必為他氣惱,我這邊有五十錢,他家欠的,這邊補上。」

  莊揚取出五十錢,遞給官吏。

  「這天底下哪有不交賦的道理,若不是看他小,早一繩子捆了,押去縣牢。」

  官吏收下五十錢,氣哼哼說着。完成這戶的收賦任務,官吏這才喚上士兵,一併走了。

  犬子拼命咳嗽,將口中的血咳到衣襟上,他被打得悽慘,卻又有股倔性子,不屈不服,想抗爭。劉母將犬子攔抱,犬子臉上的血塗染她衣衫。

  「鄉僻之子,粗蠻無禮,勿見怪。」

  莊揚將官吏送往木橋,兩位士兵還想回顧,莊揚莊重攔在木橋正中,行禮恭送。目送他們離去,莊揚回頭,看向犬子。犬子抬着頭,臉上有一道淚水流過沾染血跡的臉龐,他的臉龐還略帶着稚氣,他的哭容帶着幾分委屈和憤慨。莊揚取出自己的手帕,遞到犬子臉龐,想為他擦拭血淚。手帕還未碰觸到犬子臉頰,卻不想犬子瞬間倒下。

  「犬子!」

  莊揚慌亂的將他抱住,犬子躺在莊揚懷裡,意識已有些不清楚,低喃着:「疼……」

  「孩兒,你別睡着,別睡。」

  劉母言語惶恐,用力搖晃犬子的肩膀。

  「莫慌,先送他進屋。」

  莊揚其實心裡慌亂極了,他未做思索,將犬子背起,顧不得犬子臉上的血糊在他背部。十五歲的莊揚,背負十三歲的犬子,並不輕鬆。犬子乖乖地趴在莊揚並不寬厚的背上,他意識模糊,但知道是莊揚在背他,他聞到莊揚身上的艾草香氣。這樣一份香味,令人心安。

  「兄長……」

  犬子在背上呢喃,他像莊蘭阿平或者阿離那般喚着這兩字,仿佛他也被人庇護着。

  「嗯。」莊揚輕聲應道。

  此時,莊蘭和阿平都已跑出院子,朝他們趕來。

  「阿平,你去喚易叟,讓他將馬車駕來。」

  聽得指使,阿平趕緊往回跑,去院中找易叟。

  「犬子兄。」

  莊蘭看見犬子一臉血趴在兄長背上,膽大的她愣是嚇得眼眶發紅。

  劉母護在犬子身旁,她不再哭泣,而顯得異常的冷靜,只是臉色蒼白如雪。

  「犬子兄,你沒事吧?」

  莊蘭摸犬子的手指,犬子虛弱得連手指都不願動彈下。

  「兄長,犬子兄怎麼了?」

  莊蘭聲音哽咽。

  「莫哭,兄長幫他請個醫師,會好起來。」

  莊揚言語安撫。

  在劉母幫助下,莊揚將犬子安放在榻上,犬子捲曲着身子,滿頭冷汗,難受地閉上眼睛。劉母問他哪裡難受,他也只是痛苦擺手。很快,犬子便陷入暈厥,莊揚將犬子的手緊緊執住。劉母喚叫犬子,失聲痛哭。

  「他脈搏還在,勿惶恐,劉母且冷靜,犬子他可是撞着了頭?」

  莊揚大聲詢問。劉母抬起頭,思憶適才那混亂的場景,她用力點了點頭。

  不會,易叟將馬車駕出,阿易跑來通知,莊揚吩咐說:

  「易叟,趕往縣城袁醫家,告知有人鬥毆傷及頭,人已昏厥,讓他速來。」

  竹里沒有醫師,往日,居民們有個頭疼腦熱,不過是自己抓點草藥吃吃。當地巫醫倒是有一個,然而莊揚信不過巫醫。

  「二郎,我這就去。」

  易叟聽得是人命關天的事,二話不說,揚鞭驅趕馬車,馬車馳騁而去。

  目送易叟離去,莊揚返回屋內,見劉母守在犬子身旁,悲悽垂淚。劉母拿手帕擦拭犬子臉上的血跡,犬子無聲無息躺在榻上。劉母顯得很平靜,她輕輕揩去犬子嘴角的血,拍去犬子身上的泥土。尋常婦人,遇到這種情況,只怕已哭暈過去。

  「腦後腫了。」

  劉母見莊揚查看犬子的頭,她輕輕說着。

  「這裡,撞在地上,地上是土,腫了沒流血。」

  莊母用手掌托住犬子的後腦勺,將犬子頭抬給莊揚看。莊揚伸手觸摸,摸到一處腫塊,有小孩巴掌大。

  「如何和他們打起來了?」

  莊揚嘆息,這顯然是撞到頭,才導致昏厥,希望無礙。犬子終歸是年少氣盛,初生牛犢不怕虎。

  「我姑母救濟三百錢,我買線紡織花去五十錢,若不正好夠繳。我跟他們請求免去這五十錢,犬子還沒成年。」

  劉母知道生活艱難,卻不想是如此之難,怎麼會連小孩也收起籍貫賦來。

  「士兵辱罵我,犬子氣憤不過,拿起竹竿攆人。」

  拿的是一根晾衣竹竿,不是刀不是劍。

  「便被那兩個士兵一頓狠打,如何下得了這麼重的手。」

  劉母痛苦合目,深深呼吸,士兵打犬子又狠又快,根本反應不來,否則她怎麼會讓這些人打傷犬子,拼死也不讓他們傷害她的兒子。

  「我沒將他教好,照顧好,是我的過錯。」

  劉母摟抱犬子,雙目發直,她再不肯言語。

  莊揚默然,若是他的弟妹,委實不會做出攆官兵的行徑,他教導過弟妹;何況當年一家子曾遭遇過潰兵的洗劫。

第11章

母雞

  一盞油燈昏晦,點在木台上,有限的光芒,只勉強照到犬子的臉龐。犬子眉頭皺起,陷入昏迷之中。劉母坐在榻旁,握着犬子的手,靜默無聲。

  屋內的孩子們,無論是莊蘭或者阿平都安靜不語,他們年紀不大,不懂得犬子病情有多嚴重,然而大人的情緒,將他們影響。

  「阿平,你帶阿蘭回去。」

  莊揚小聲和弟妹說話,兩人都還小,不想讓他們見到這樣不幸的事情。

  「兄長,我不出聲。」

  莊蘭扯動莊揚的袖子,輕聲懇求着。

  「那都隨兄長到屋外來。」

  莊揚牽住莊蘭的手,阿平也默默走上前,抓住莊揚的手。莊揚想他們平日是玩伴,若是犬子有什麼不測,對他們都是很大傷害。

  三人出屋外,將劉母和犬子留在屋裡頭。

  院中圓月皎白,反倒要比點燈的屋內還明亮些,月光照出孤零的石橋,和石橋旁陰暗的鄉道。

  易叟的馬車還沒回來,等得人心焦。

  莊揚在院中踱步,犬子沾血的蒼白臉龐呈現在他眼前,他實在覺得可憐。何況那一聲「兄長」,喚得人心酸。正因他獨子,且無父親和可以為他出頭的長輩,收賦的士兵才欺他們孤兒寡母。人出生不可選,捨身處境去想,若是今日被打、且昏厥的是阿平,莊揚該是何等的焦慮和痛心,由此莊揚曉得劉母的心情。

  阿平坐在門檻上托腮看兄長在院中踱步,莊蘭坐不住,走過木橋,朝路口張望。

  等候讓人不耐煩,莊揚算着來回縣城的路程,覺得恐怕易叟前去,並未能立即找到袁醫,給耽誤了。

  「兄長,有燈。」

  莊蘭突然於木橋上喊叫,她矮矮的身影在月光下蹦跳。

  莊揚朝木橋趕來,此時他已聽到車馬聲,他加快腳步,渡過橋,來到對岸。前方一盞燈火在夜幕中晃動,隨着車馬聲越發響亮,那盞燈也越來越近。

  終於,馬車停在莊揚跟前,從馬車上下來一位提醫箱的中年男子,正是袁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