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城花時 - 第11章

巫羽

  「袁醫,這邊請。」

  莊揚在前領路,袁醫師跟隨在後頭。

  「前些日子來,這岸邊記得尚無人家,可是多大的孩子受傷昏厥呢?」

  「比阿平稍大,被收賦的士兵打傷,昏迷到此時都未醒來,有一個多時辰。」

  「可是傷了頭部?」

  「是的,腦後有腫傷,未見血。」

  莊揚簡略描述情況,此時兩人已來到犬子寢室。袁醫師放下醫箱,立即去察看犬子,為犬子把脈。

  「阿蘭,你去家裡,取來蠟燭。」

  莊揚見寢室昏暗,差遣莊蘭。

  「好。」

  莊蘭趕緊奔跑出院,前去取蠟燭。莊家點油燈也點蠟燭,蠟燭價貴,唯有夜晚莊揚讀書或阿平寫課業時才使用。

  袁醫靜心聽脈,劉母在旁側立,目不轉睛看着醫師臉上的神情,害怕醫師露出無奈的表情。哪怕如此焦急,也待袁醫師將犬子的手拉回被中,劉母才出聲問:「醫師,還能醒來嗎」袁醫點點頭,回頭詢問劉母犬子昏迷時的情景,及遭遇到了什麼樣的毆打。看到袁醫點點頭,劉母淚水方才滑落,她抬袖拭淚,冷靜陳述,條理清晰。

  莊揚在旁聽着,驚嘆於這婦人的堅強與理智。

  「兄長,蠟燭來了。」

  莊蘭端着一個燭台,手裡捏着根蠟燭,她跑得氣喘吁吁。莊揚接過,將蠟燭點燃,屋內頓時光亮。

  袁醫打開醫箱,取出存放金針的針盒,他這是要做針灸。

  「需有人上去將他頭抬起。」

  袁醫手中的針在燭光下閃耀,看着有些嚇人。

  「我來。」

  莊揚點頭,脫去鞋子,爬上犬子的窄榻,在劉母幫助下,把犬子半身抬起,莊揚將他摟住。莊揚一手摟住犬子的腰,一手扶住犬子的頭,犬子的臉龐貼着莊揚脖子。犬子個頭高但瘦,摟抱着犬子的莊揚,也才真正意識到這孩子長得瘦。

  劉母舉近燭台照明,袁醫施針,一針針緩緩扎入穴位。莊蘭不敢看,雙手捂住眼睛,阿平倒是瞪大眼看着,那神情十分驚詫。

  榻上的莊揚穩住犬子身子,一動不動坐着,像尊木像,唯恐自己動彈了下,金針便要扎錯了穴位。看着醫者專注認真的神情,莊揚想醫者父母心,袁醫在縣城有神醫之稱,犬子有救了。

  待袁醫將金針收回,劉母扶着犬子躺好,莊揚這才爬下榻,他雙腳、手臂酸麻,緩緩扶榻站起。劉母詢問醫師犬子的情景,她以為施針後,犬子便會清醒。

  「莫急,明兒會醒來。」

  袁醫回復劉母的詢問,他慢條斯理地收拾醫箱。

  「醒後不可下床,需好好休養。這些草藥,早晚一帖,兩碗水煎做一碗,不可空腹服用。」

  袁醫遞給劉母幾包草藥,劉母接過,只是點頭。來竹里前,袁醫已知道是傷及頭導致的昏迷,所以他攜帶了治療的草藥過來。

  「還有一盒膏藥,給他抹臉上的傷,孩子相貌周正,可不能破相囉。」

  說着,袁醫又從醫箱裡摸出一盒膏藥,擱放在榻上。

  劉母千謝萬謝,將袁醫送出屋子。此時的劉家已翻不出一個子兒,付不起醫治的費用。莊揚知曉,他將一小袋錢遞予袁醫。

  陪伴袁醫過橋,袁醫詢問莊母的情況,莊揚說比先前好些,就是總覺得胸悶。袁醫說思鬱症難以根除,若是覺胸悶,便到院中走走。莊揚將袁醫送上馬車,躬身送別,目送馬車離去,消失於夜幕。往時袁醫來竹里,幾乎都是為莊母瞧病,由此和莊揚相熟。

  「莊家二郎,醫費是多少?」

  待車馬離去,劉母才詢問莊揚。

  「無妨,待犬子好了再說。」

  莊揚不覺得劉家母子還得起醫治費用,他也沒想要他們還。

  「也該有百來錢吧。」

  劉母揣測着,她從未請過醫師,可也知道費用不菲。

  「無需。」

  莊揚抬頭看蒼穹上的月亮,已是深夜,這夜不覺在劉家待了許久,他該回去了。

  「阿蘭,阿平,回去睡。」

  莊揚招呼弟妹,兩個孩子聚到他身邊來。

  「莊家二郎,今日不知該如何感謝你,待犬子醒來,我讓他登門拜謝。」

  劉母行禮,莊揚說不必,鄰裡間相互幫助也是應該。

  月幕下,莊揚帶着弟妹過木橋,劉母遠遠看着,目送他們提着一盞燈籠,三個身影逐漸消失於對岸。夜風寒冷,吹拂劉母衣裳,劉母轉身,返回屋中。

  這夜,她守在犬子榻旁,不眠不休,手握住犬子的手掌,低聲乞求神明協助,讓犬子早些醒來。

  這夜莊揚回屋臥榻,輾轉反側,犬子躺在地上糊着一臉血的樣子,仍是揮之不去。莊揚不畏血,只是對於血液,他有不好的記憶。七歲那年,在錦官城見到父親被殺的情景,他只怕一生都難以忘卻。逝者已矣,多想無益,做為生者,他會好好照顧家人。

  莊揚在迷迷糊糊中睡去,這一覺睡得不大踏實。醒來時,見天邊晨曦剛綻,擁被想繼續睡下,卻是怎麼也睡不着。從枕邊取來一卷竹簡,展開,在燭光下讀閱。

  「雖不周於今之人兮,原依彭咸之遺則。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

  半篇離騷反覆讀誦,直到窗外漸漸泛白,莊揚熄滅蠟燭,仰躺在榻上。他想天完全亮後,人們都出門了,他再起身,若不這時去拜訪犬子家,實在唐突。

  不知道犬子此時清醒與否?也是奇怪,何以如此去在意一位鄰家子,大概因他喚了一句:「兄長」,便真得當他弟弟般看待了。

  在床上歇息至樓下院子傳來僕人的聲響,莊揚起身梳發、編髻,穿戴整齊。莊揚好整潔,他沒有貼身的女婢,然而他寢室中收拾得乾淨,不亞於女子的閨房。

  步下一樓,莊揚見到井邊提水的阿荷,他說:「抓一隻活雞,不必宰殺。」阿荷好奇問:「二郎,抓起來不殺嗎?」莊揚微笑說:「不殺,要送人。」

  阿荷將水挑進廚房,擦擦手從廚房走出,到柴草間取下一個竹罩子,便到屋後去。

  清早,四周寂靜,聽得屋後雞飛啼叫的聲音,不會阿荷拎着只雞過來,是只母雞。阿荷拿來繩子,將母雞翅膀扎在一起,這樣母雞不僅不能撲飛,也不好逃脫。

  「兄長,你要去哪裡?」

  「去看犬子。」

  莊揚拎起母雞翅膀,母雞用力掙扎啼叫,仿佛知曉大難將至。

  「我也要去,兄長,我幫你抓。」

  莊蘭從莊揚手上接過母雞,她一手拎翅膀,一手按在雞身上,她按得牢,母雞放棄掙扎,腦袋搭在莊蘭手臂,一副生無可戀的樣子。

  「走吧。」

  莊揚走在前,莊蘭緊隨其後,朝木橋走去。

  兄妹倆來到犬子家,劉母在廚房忙活,見是莊家二郎過來,出來問候。

  「犬子醒了嗎?」

  莊揚行禮,詢問。

  「剛醒來,在屋裡頭。」

  劉母微笑,她顯然很高興。劉母笑容很美,她五官勻稱柔美,莊揚這也才意識到,少女時期的劉母,應該是一位大美人。

  「這隻雞,給犬子吃。」

  莊揚話語剛落,莊蘭就將母雞遞上。

  「不用,家裡有糧。」

  劉母謝絕,她正在廚房為犬子熬粥。

  「我看他失血不少,應當補下身子。若實在介意,往後寬裕時,還我一隻雞便是。」

  莊揚笑語,他知曉劉母的心思。從以往犬子那些我秋時還你的話語,也知曉這對母子頗有骨氣,並不隨便接受人饋贈。

  「那多謝二郎。」

  劉母接過母雞,一再道謝。雖然欠下莊家不少債,劉母並不絕望,覺得往後日子長着,攢攢錢總能還上。只要犬子安然無恙便好,只要犬子好好活着,比什麼都強。犬子許久沒吃過雞肉,正好給他補補身體。

第12章

11

  犬子睜着眼睛,望向窗外發呆。清早醒來,頭疼反胃,只能躺着一動不動,減輕痛苦。他醒來後,許久搞不清狀況,不知自己因何躺在床上,後才漸漸思憶起和收賦的士兵打架,被人打傷。看着阿母流淚的臉龐,犬子不敢說憤恨的話語,只是安撫母親:「阿母,我沒事了,你別哭。」從小到大,犬子很少看到他母親哭泣,想來自己昏迷一宿,讓母親擔心了。

  姑姥救濟的錢,就這麼被收賦的人搶走,強盜劫匪也不過如此。

  家裡一個子兒也沒剩餘,遭了洗劫,想起這事胸口便有一股怒氣,而一發怒,頭便疼得要裂。那便不去想這些,想也沒用,搶不回來,自己太弱小了。

  遭人欺凌,是常有之事,然而犬子總是會反擊,就像王瘸子教他那樣,被人打了要打回來。犬子想,那是因為在豐里遇到的不過是和他打架的小孩,辱罵他的舅母,而沒有遇着這些蠻橫的官兵。

  祖父在世時,幫他們母子交賦,那時大人一百四十錢,交的是籍賦;小孩五十錢,交的是口賦。他和阿母一年需繳一百九十錢。犬子雖然不大,可知道這是生息相關的事,所以他記得清楚。現而今,他和母親竟是一年需繳三百錢。

  一頭豬養大能賣不少錢,可有三百錢之多?犬子不清楚。可是一年也就養大一頭豬,哪有自己辛苦養大的家畜,卻沒得吃上一口肉道理,太不公平了。

  那些收賦的人,收取如此重的賦稅,才不會管他們的死活。

  犬子氣哼哼想着,頭像灌了鐵水般沉重,難受得很。這是磕傷頭,才會這樣痛苦。犬子伸手摸摸腦後勺,果然腫起一塊,一碰觸就疼。

  昨日發生的事,犬子有些想不起,但莊家二郎背他的事,記得特別清晰,二郎身上有好聞的氣息,背暖暖的。若是自己有個兄長,也是莊家二郎這般溫和,該多好。

  只是家裡窮,若真有這樣溫雅的兄長,便害他吃苦了。

  在床上躺了許久,窗外太陽老大,犬子想起羊還沒牽出去放,豆田也沒澆水,豬沒得吃。犬子扶着榻,緩緩坐起,試圖下榻,剛將頭抬起,胸口便一陣噁心,甚至覺得耳鳴。犬子天旋地轉般,連忙扶住榻,冷汗從臉龐滑落。

  「快躺下。」

  聽得一個悅耳聲音,犬子望去,見到站在門口的莊揚和莊蘭。

  莊揚過來扶住犬子,攙扶犬子躺下。犬子平躺在榻,愁苦說:「耳邊有聲音,頭好疼。」

  「不能急着起來,得休息兩日。」

  莊揚輕拍犬子的肩,這是個安撫的動作,他見犬子能醒來,頗為欣慰。

  「阿母和我說,二郎幫我請了醫師治病,多謝二郎救我。」

  躺回榻上,果然就不那麼難受,耳鳴聲也隨即消失。對上莊揚微笑的臉龐,犬子喃語。

  「不必謝。」

  莊揚點頭,他打量犬子,犬子頭髮鬆開,披在肩上,臉龐看起來青澀,這才是一個十三歲孩子該有的樣貌。這孩子總是將頭髮紮成髻,像大人那般,他顯然迫切地渴望早些成年,所謂窮孩早當家便是如此吧。

  「犬子兄,你以後不要和官兵打架,他們很兇很壞,還會把人抓去砍頭。」

  莊蘭趴在榻前,像個小大人般叮囑。

  「嗯。」犬子回復的聲音很小,幾不可聞。他側了下頭,將蹭傷的左臉掩上,這即使是他的身上的傷痕,也是心中的恥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