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城花時 - 第2章

巫羽

  「揚兒,蘭兒,過來用飯。」

  莊母站在廊上,朝院中的兄妹喚叫。雖然居於這山林之間,然而莊母身上有份大邑才有的優雅。她珠釵錦袍,裝束不亞於貴婦,只是那錦袍顏色看着有些淺淡、陳舊。

  兄妹兩人進入堂內,他們身邊的僕僮往來傳菜。

  「竹筍,你不許進來。」

  莊蘭將竹筍攔在堂外,竹筍睜着雙水汪汪的小眼睛,看着趴在堂內的蛋餅,顯得楚楚可憐。它把圓屁股坐在門檻外,抓起一把竹掃帚,開始它到處撕咬的一天。

  蛋餅知道到外頭「方便」,竹筍還不懂,由此它也不許上二樓,要不它定會臥在莊揚屋中,跟蛋餅對分領地。

  莊家的飲食向來不錯,普通人家一年到頭,難得吃上一回肉,莊家人不稀罕肉食。

  莊家屋後,散養着許多雞,用竹欄將它們圍在一定範圍之內,有草籽有蟲子可食用。雞長得很慢,肉老,沒有吃糟糠長大的雞嫩滑可口。莊揚記得在錦官城時的日子,不過他也不怎麼懷念。食物也就是用來填飽肚子,有肉食可吃,便已是十分幸運。

  「田中還有蘿蔔嗎?」

  莊母用筷子挑起一根粗老的青菜,詢問服侍在旁的老僕。

  「不多,前日有隻羊跑蘿蔔田裡去,放羊的人沒拴好。」

  「那可不行,得和羊主人說。」

  「說不來,他不聽,不是我們這的人。」老僕直擺手。

  「我知道,就是住破屋那個人,他很兇。」

  莊蘭親眼見到,這人和阿離差點打起來。

  「整日像個野孩子,往後,不許再去西岸玩。」

  莊母訓着莊蘭。她四個孩子,莊蘭挨的訓最多,也因為她是位女孩卻粗野難束,而兄長們性情無不溫和。

  這羊到蘿蔔田的事,莊母並不在意,倒是對於這位外來的人,莊母做了番打聽。

  莊揚幼時生活在錦官城,那裡繁榮、熱鬧,滿大街都是人,市井中有數州之人。在竹里這偏僻的地方,人們對搬遷進來的人,都十分關注,畢竟世道不太平。當年,莊爹可是成都一富戶,入粟買爵,只是最後沒得善終。

  午時,莊揚拿着鐵耨貓身在山茶花下,他在給山茶花鋤草。做起他喜歡的事,他很享受。他小心翼翼收攬衣擺,蹲在地上,他用手拔草,對於那些根深蒂固或者長得低矮的草苗,他才用鐵耨,這樣不至於傷到花樹的根系。

  「咩咩。」

  聽到身後傳來咩咩聲,莊揚抬頭尋覓聲音來源,見莊蘭和阿離兩人牽着一頭羊從家門外的小道走過,兩個孩子興高采烈交談着什麼。

  莊揚一時沒回應過來,舅家並不養羊,黃牛倒是有幾頭。

  於是他繼續他的鋤草樂事,專心致志,凋謝的山茶花悄無聲息落在他髮髻上,落在他肩上。

  「把我的羊還回來!」

  一個怒氣沖沖的男聲響起,聽着像似來自男孩,不那麼低沉,還帶着未成年男子特有的腔調。

  莊揚從花木中鑽出來,看到一位十三四歲模樣的兇惡男孩,他穿着寒酸,手裡捏着把木弓,他咆哮着把羊還他。

  男孩突然見到從花海中鑽出的莊揚,神情先是一愣,繼而似乎是驚詫,他打量着莊揚,看到莊揚頭上頂着一朵枯紅的山茶花。他注視莊揚,莊揚也在注視他,四目相對,男孩眼中的怒意逐漸又起,那眼神桀驁且陰冷。莊揚想,他像只在惡鬥中被咬得遍體鱗傷的狗崽,不甘、憤恨。

  作者有話要說:  導演:貘這文里指熊貓,竹筍是熊貓。

第2章

犬子

  劉犬子看到對岸那對「兄妹」牽走他的羊,他沒有立即趕過來,而是回屋頭取上弓箭。

  本來就隔條小河,從木橋追來,也只看到這對「兄妹」消失於小道上的身影。犬子沿路追尋,在小道上發現了莊家院子,因四周樹木茂盛,張家的宅子為樹木掩住,他便以為就是莊家這一人家的「兄妹」。

  數日前,犬子和母親從豐里來到竹里,只因為這裡有屋可住,田可耕,都是無主之物。

  先前,犬子和母親住在外祖父家,然而年初外祖父病逝,舅母便將他們逐出家門。豐里和竹里很近,隔了座山頭,犬子也曾和外祖父到竹里賣米,他認識路。

  又不是一定要依靠着舅家生活,犬子覺得他長大了,能養活母親和自己。

  抵達竹里,母子倆就住到西岸去。犬子以前來竹里賣米,曾在西岸那空宅子裡過夜。宅子有門有窗,還有榻灶,就是一個現成的家。

  劉母會織布,劉犬子會種田,生活雖然艱苦,但還能活下去。

  母子倆在竹里安置下來的第一天,便有位無賴到窗後偷窺,被犬子射出的冷箭嚇跑。犬子兇悍,不容人欺凌。

  犬子把家門前的一塊荒田開墾,撒上豆種,正好陰雨連日,豆田長出了成片的小苗。這荒涼的宅子,逐漸有家的氣息。

  隨後劉家母子又在吳家店那買來一頭羊,犬子每日把它牽到河畔吃草。

  這是頭十分健康的白羊,脖子上拉着條粗麻繩。犬子怕它蹭傷,把羊脖子處的麻繩纏塊破布頭。養個三四個月,便能配種生育小羊,這是此時四壁徒空的李家最重要的財產。

  先前因為羊繩沒綁牢,被羊掙脫,跑到對岸蘿蔔田裡薅蘿蔔葉子。羊又不是人,打它也不懂。犬子挨了莊家僕人的訓斥,自此每次放羊,都會拴好繩子。

  卻不想,好好將羊拴在西岸吃草,卻被那對「兄妹」把羊給牽走了,實在欺人太甚。

  先前犬子在門前開墾,這對「兄妹」就不時跑來戲弄他,被犬子攆出橋,想來是就此結怨。

  「把我的羊還來!」

  犬子怒叫,他抓着弓,在庭院裡搜索他的羊和那對「兄妹」。

  「你可是住在河對岸的那人?怎麼稱呼?」

  既然找上門來了,總不至於不理會,而且眼前這孩子暴躁、兇惡,可不好惹。

  「犬子。」

  犬子惡狠狠回答,如果不是眼前這人溫和,說話彬彬有禮,他才不想理會。

  「犬子,你在這裡等候,我將羊牽來還你。」

  莊揚想這是小名,窮人家的孩子,往往沒有正式的名字。

  「不行,叫他們出來,偷羊賊!」

  犬子怒罵着一長串難聽的話語,他瞥見二樓一個小孩的身影,目光一瞪,嚇得阿平將頭縮回去。

  這番聲響,早引得僕人注意,甚至莊母也從房中出來,站在二樓木廊,朝下張望。

  「羊不在這裡,我帶你過去。」

  莊揚拍拍手上的泥土,無論犬子如何暴跳如雷,他神情依舊淡定自如,言語平緩,再暴躁的人,只怕也要被他這性子磨得沒了脾氣。

  「揚兒?」

  莊母在樓上看得心驚,她也不知道緣由,見二兒子要跟這髒兮兮男孩離去,連忙喚叫。

  「阿母,我去舅家牽頭羊還他。」

  本來想幫妹妹遮掩,既然已經被阿母知道也無可奈何了。

  「大慶,你跟上去。」

  莊母瞅見站在院中的老僕人大慶,趕緊囑咐。

  大慶自然是跟上,而且他還舉着一把竹耙子,要是這兇惡的男孩敢傷二郎一根毫毛,他就一耙子將他打倒。

  莊揚領着犬子走過樹木庇蔭的石徑,來到舅家。

  張家的宅院很氣派,僕人也多,院子裡熱熱鬧鬧,此時,莊蘭和阿離正好在院中戲耍,他們身後的木樑上拴着一頭羊,正咩咩地叫喚。

  「教你們偷我的羊!」

  還沒看清犬子的動作,一枚箭矢便飛了出去,嚇得眾人大叫。

  拈弓拉箭只是一瞬間的事,等眾人回過神來那一枚箭已經穩穩插在木樑上,就在這箭矢巴掌長的距離之下,是阿離的頭。

  十二歲的阿離嚇得雙腿發抖,臉色煞白。

  張家院子裡僕人眾多,犬子立即被人搶走弓箭,雙臂反剪在身後,要打要殺。

  正吵吵囔囔間,張家小娘子張香出來,問是什麼事?

  莊揚把這兩個孩子牽別人家羊的事說了,一個是表弟,一個是親妹妹,雖說是孩子間的玩戲,可是牽別人家牲畜,終究是理虧。

  「你是不是偷人家羊了?」

  張香質問阿離,阿離癱坐在地上,適才朝他正面飛來那一箭,他還心有餘悸。

  「阿姊,我只是嚇唬他,本打算明日就還他。」

  阿離小聲說着,面對姐姐,臉上帶着怯意。

  張香回頭,看向被執住仍一臉倔強的犬子,她無奈搖搖頭,對僕人說:「把他放了,羊還他。」

  起因是孩子的抓弄,可剛剛那箭不是正好射偏了,重則死輕則傷!得讓阿母找里長說說,里中住這麼個兇悍的孩子,還得了。

  犬子掙脫束縛,陰冷着臉瞪向莊蘭,連蜘蛛、蜈蚣都不怕的莊蘭,此時縮在莊揚身後,莊揚抬起手臂護着她。莊蘭覺得自己像似被條惡狗盯着,仿佛下一剎那就要朝她飛撲而來。

  適才射出那一箭後,犬子的木弓被人搶走,並且折斷成兩截,丟棄在地上。犬子拾起弓箭,眼角淚濕。莊揚本以為他又要咆哮怒罵時,卻不想他沉默無聲,孤零零牽着羊離去。走出老遠,才看到他用袖子抹淚的動作。

  不知為何,莊揚覺得適才那一箭並非射偏,而是故意這麼射,這男孩,似乎有着過人的射技。

  「兄長。」

  莊蘭走到跟前,愧疚地低着頭。

  「回去吧,往後可不能再到西岸去。」

  莊揚沒有責罵,妹妹回去還得挨母親責備,這管教的事,便由母親來吧。

  驚嚇一次也好,省得她老是調皮搗蛋,跟着舅家這小兒子,到處惹是生非。

  「嗯。」阿蘭用力點頭。

  牽着妹妹走在回去路上,莊揚抬眼,入目便是對岸那房子。聽僕人說房子裡住了一對母子,兒子今日看到了,卻不知道那母親是怎樣的人?

  雖然怕他再拿弓射人,可要是犬子上門來要張弓,便買張與他。這男孩有這般嫻熟的射術,必然很喜愛弓箭,被折斷的是他心愛之物。

  「兄長,我和阿離到西岸玩,他老是趕我們,才想牽走羊抓弄他。」

  見到兄長目光落在對岸,莊蘭小聲辯解。這尚未到家,她便有些心虛,知道回去必然要挨阿母的責罵。

  「要是有人將我們家的雞全帶走,自此以後,我們只能吃些蘿蔔、筍子。阿蘭,你會難過嗎?」

  莊蘭思考着,她不愛思考問題,但是兄長這麼說,她似乎明白了。

  「好難過。」

  那樣就沒有雞翅雞腿吃了。

  「走吧。」

  「兄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