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城花時 - 第3章
巫羽
「早些回去受罰,你要像阿平那麼乖便好了。」
「哼,阿平是書呆,我才不要學他。」
莊蘭不屑這位三哥,整天不是抱着書,就是抱着蛋餅,連院子他都很少下來,更別說出去玩耍了。如果三哥肯跟她玩,她也不用總是去舅家找阿離玩戲。
莊揚想,弟弟和妹妹的性情互換下反倒好些,阿蘭總往外頭跑,阿平總往屋內躲。
當年寇匪闖入家宅洗劫,殺害父親的情景,莊揚偶爾還會在夢中見到,雖然那都是些噩夢。莊揚想那時阿平才三歲,或許他也有記憶。
於這世道里,能平安地活着,已是幸甚。
犬子拿着斷裂的木弓回家,不敢讓阿母看到,他把弓藏在身後。
「犬子,你跑哪去了?」劉母在紡機前忙碌,但是聽到門外的腳步聲,就知道是她兒子回來了。
「阿母,我剛去對岸。」
「羊又跑人家田裡去嗎?」
「沒,我去那邊看看魚蝦多不多。」
犬子不敢說實話,要是告訴阿母,他剛拿弓箭射人,還不得挨阿母一頓打。
母子倆被趕出家門,正因為犬子拿弓射殺了舅母一隻鵝。舅母為人潑辣,叉腰站在犬子和母親居住的房門外,如往常那般辱罵人。正因為她總是欺凌母親,謾罵自己,犬子才懷恨在心,才去射殺舅家的鵝泄憤。
「家裡沒有網,魚蝦多也抓不到。」
劉母搖動紡機,她憂傷地看着犬子。
搬來竹里是她的意思,她不能讓犬子在羞辱、責罵聲中長大,可是往後這日子可不好過。
「大父教過我用竹子編捕魚簍,我明日去山上伐竹子。」
犬子不只懂得製作捕魚簍,他還會編籃子,竹筐。
「阿母,我去屋後挖些野菜做羹。」
已是午後,得趕緊去挖野菜,在天黑前煮上一鍋菜羹,家裡沒有油燈。家中豆米剩得不多,得等阿母將布織好,拿去吳家店換米。
犬子從門口取下籃子,扛起鋤頭,往屋後走去。連吃數日野菜,初來時那繁茂的一大片,到現在所剩無幾。明日還得上山挖筍子,順便找找可以採摘的野果、香菇。可恨木弓被折斷了,沒法獵取水鳥、山雞,也少了防身的物品。
在豐里,犬子跟隨一位老兵學弓射。阿母說這老兵當年常和劉爹一塊兒喝酒,念着舊情,所以才肯教導犬子。
第3章
捕魚簍
天蒙蒙亮,犬子將小舟推入河,劃到對岸,他腰間插着一把生鏽的砍刀,他這是到對岸來砍竹子。
西岸也有竹子,只是西岸的竹子生長在山腰上,西岸荒蕪,沒有通往的道路。東岸的竹子就在莊家屋後,有一條山道可以行走,不必一路打草趕蛇、砍伐荊棘。
犬子算着他過去將竹子砍伐,拖到河畔,也就半個時辰,那時天剛亮不久,他不必遇到東岸那些孩子。打架他不怕,只是被人告到阿母那邊去的話,他可是要挨打的。
在豐里住時,沒有幾個玩伴,來到竹里這裡的孩子們同樣不喜歡他,他也不覺得難過。十三歲還是一個玩戲的年紀,但不是每個孩子都能無憂無慮的生活,犬子每日所想的,不是玩耍而是食物。
莊宅後的竹林,連綿不絕通往竹山深處,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除去竹子,還有竹筍。可惜此地筍子賣不出一個子來。
自從在竹里住下,犬子也曾到竹山這裡采筍子,一采就是一大籃。清水煮筍子,囫圇吃個飽,至於味道,已是其次。
犬子用砍刀挖出幾個筍子、放入籃中,便去砍伐竹材。
大清早坎坎的砍伐聲,將莊揚吵醒,他睡眠淺薄,一點聲響便會醒來。莊揚睜開眼,見天還未亮,他下榻朝窗戶走去,站在窗前眺望竹山。
他看到竹叢一個男孩身影,男孩在伐竹子,他力道不如成人,兩三刀劈砍,才砍倒一根竹子。
竹里最不稀罕的便是竹子,夷水東岸竹子豐盛,從不見有人到莊家後的竹林伐竹,這男孩看着有些像西岸住的孩子,他叫犬子。
這名字就像阿貓阿犬一樣隨意,看他樣子也頗為艱苦,恐怕是父親早亡吧。
犬子無知無覺地在莊揚注視下伐竹,將伐好的竹材捆綁住頭尾,他扯繩拖着竹材下山,他揮汗如雨,他在竹林中所見不過是一片翠綠,還有逐漸明亮的天;而在莊揚這邊看來,翠綠間纏繞着濛濛霧氣,一抹褐色在竹林中挪動,那是男孩身上穿的一件褐色短衣。
男孩拖着竹材消失於莊揚窗前,莊揚打開房門,出木廊等候,果然見他的舟停靠在對岸。男孩的母親從屋中出來,兩人合力將舟中的竹材抬起,搬到家門前。
竹林的生活很悠閒,日復一日都是重複的生活,直到突然,河對岸住了一對母子。莊揚就跟守在雨天裡看茶花開那般,用着同樣的心情,看着對岸的人。
這是木廊上的一個景致,這一大清早,他看到犬子伐竹、挑水、放羊,而後自家院子裡才逐漸傳來聲響,是僕人起來提水、灑掃的聲音。
犬子消失於對岸的木屋,莊揚等待許久也沒再見他出來,莊揚這才回房卷被,補上一覺。
犬子坐在自家屋後削竹篾,編織捕魚簍。用竹篾編制籃筐、篩子、捕魚簍等物,均是學自他的外祖父。外祖父除去挑米到竹里賣外,他年輕時,每到農閒也會挑着一擔竹材、竹篾到縣城裡走街串巷,誰家需要編個籃子、簍子之類的竹製品,給他幾個子兒,他便席地勞作。篾匠勞苦終日,所得實在微薄,到犬子出生後,外祖父就只在家種田,不再去當篾匠,但這門手藝他還在。家裡的竹製品都由外祖父編制,犬子跟隨在他身邊,學了些皮毛。自然是編織不出美麗而複雜的圖案,能器用就行。
從早上忙到午後,犬子才編制出兩隻捕魚簍,這東西口小腹大,魚兒游進入,往往被困在腹中,不得逃脫。
一手提一個捕魚簍,犬子將它們埋在河畔水草中,還抓來水草泥土,將捕魚簍裝飾,好讓魚兒以為這是安全之所。
夷水的魚蝦很多,水源清澈,竹里的其他居民,偶爾也會到河中捕魚。
埋好捕魚簍,已近黃昏,犬子回自家屋子,見阿母燃起炊火,他獨自早餓得咕咕叫。
貧困會讓人總是感覺飢餓,因為吃的是菜羹,筍子、湯水和一點點米,犬子正在長身體,他需要吃飽飯,還需要有肉類吃。
劉母總是將米多的那碗留給犬子,她自己吃得少。
搬來竹里這十來日,母子倆過得苦。種下的莊稼還沒長起來,帶來的米豆也吃得差不多,好在布快織好,再過兩日可以拿去換些米回來。
「阿母,你吃。」
見母親將瓦缽中的殘羹勺起,要倒在自己碗中,犬子攔擋。
「你勞作一日,多吃些。」
劉母拿過犬子的碗,將殘羹全部倒入,只有半碗。
「阿母,明日就有魚吃了。」
犬子捧起陶碗,呼呼喝下腹,擦擦嘴,意猶未盡說着。
「我這布織好,就能換米了。」
劉母這些年來終日紡織,用賣布的錢撫養犬子,她為人勤快,手腳麻利,日子勉強過得去。現下在竹里,就快斷糧,她見不得犬子挨餓,每日都在拼命織布。
劉母摸着孩子蓬亂的腦瓜,安撫着,這幾日餓着他了。
用過羹,天已昏黑,母子倆各自回房去睡。家中沒燈,夜晚有窗外的星月相伴就行。
第二日清早,犬子到河畔將捕魚簍取上岸,兩隻竹簍都沉沉的,犬子心中狂喜。他已多日不知肉味,正好殺魚解饞。
竹簍不急着倒出,犬子將它們瀝水,而後小心倒進一隻木桶中。
木屋的主人離開前留下了不少工具,譬如那隻小舟,和這個木桶,實在幫了犬子不少忙。
滾落木桶中的有五六尾魚,其中一尾還是大魚,除此外還有兩條泥鰍,幾隻小蝦和田螺。
豐厚收入,一天的口糧有了。
犬子樂呵呵將竹簍放回河畔,繼續抓來泥與水草遮掩,明日便又有魚吃,真是一本萬利。自打離開豐里,他就沒吃過頓飽飯,早就該製作簍子捕魚。可惜搬來竹里,就開始修葺木屋,還有開墾荒田,來不及思慮到這麼件事。
現在回想剛搬來那幾日,真是苦不堪言,屋頂漏雨,土牆倒塌。犬子每日爬屋頂,用木板將破漏的地方遮擋,那些時日雨水正多。至於倒塌的土牆,則無可奈何。待天放晴後,犬子才在劉母幫助下塗牆。運來泥土和水攪拌,糊到鋪了竹籬的牆面。
做為一個半大的孩子,犬子遠比竹里的同齡孩子聰明,學會的本事也多。
犬子在對岸樂呵呵的倒魚,在河裡設置捕魚簍,河對岸的阿離和莊蘭好奇看着,嘴巴張得老大。
竹里的人們不這麼捕魚,用的都是小漁網,而且很費事,需要將兩邊水源截住,再有人跳下河,拉開漁網捕魚。沒有個四五人合作協助,還捕不成魚。
「阿離,他往水裡放的是什麼?」
「好像是只竹籠,要用它捕魚。」
阿離年長莊蘭幾歲,猜測到竹籠的作用。
「阿離,等他走了,我們悄悄去看看好不好?」
「他會射箭。」
阿離可憐巴巴說着。
「不怕,他弓被折斷了。」
莊蘭在當時混亂的情景下,留意到這男孩的弓被僕人折斷,當時她心裡還暗喜,這樣就不怕他了。
「嗯,等他回屋,我們偷偷過去看看籠子。」
阿離這下壯了膽,他畏懼犬子的弓,心裡還有陰影。
「要看誰的籠子啊?」
不知何時莊揚已站在這兩個孩子身旁,他用鋤頭挑着一隻畚箕,大概是來挖河泥種花。春日,正是往院中水池種荷花的好時節。
阿離支支吾吾不敢說,莊蘭回答說:「兄長,那人用籠子抓魚。」
這邊人交談着,對岸的犬子早已發現「仇家」,正站着怒目注視。
他討厭竹里的孩子,不只是莊蘭和阿離這兩個衣着整潔的孩子,其他貧窮孩子也一樣。這些人總是來搗亂,到他田裡掐豆苗,往他門窗丟石子的都有——其實做這些事的並非莊蘭和阿離。犬子一律攆趕,拿着木棍追出老遠。
心想不妙,捕魚的事被這兩個惡孩看到了,肯定要來破壞。又見這兩個熊孩子身邊站了那位溫和少年。犬子將捏在手中的石子鬆開,不知為何,見到這少年,他心中的怒意就減少許多。大概因為這人幫他要回羊,他被僕人執住時幫他說情,雖然少年明顯護短,可犬子也很少遇到對他好的人——除去他阿母、大父和王瘸子外。
犬子想他就待在家門口,只要這倆惡孩敢過橋,動他的竹簍,他非打他們不可。這般想着,犬子便轉身回去,不再搭理。
「那是捕魚簍,你們要喜歡,讓易叟給你們一人做一人。」
莊揚年紀稍長,見識自然也多,他曾見過邛人便是這麼捕魚。
「不許去動他的簍子,他家窮,是要捕魚做口糧。」
這兩個孩子,都是不懂人間疾苦,畢竟他們沒挨過餓。
「好的。」
莊揚在孩子們心中是位溫和的兄長,由此這些孩子也都聽他的話。
「一會要種蓮子,都過來幫忙吧。」
在和這兩個孩子交談時,莊揚已經挖滿一畚箕的土。正閒得沒事幹的兩個孩子,頓時屁顛屁顛跟在了莊揚身邊。
莊揚挑着河泥走在前,他們跟在後頭。一高二矮,和和諧諧。
犬子抱胸站在自家門口目送這三人離去,他心裡頗有點羨慕。羨慕別人有兄長,他孤零零一人。
可是阿母就他一個孩子,並沒有其他兄弟。
當年劉母生下犬子不久,天下就大亂了。暴徒四起,駐紮在臨邛的士兵匆匆撤離,撤離的士兵中有一位高大英俊的騎長,那便是犬子的親生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