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城花時 - 第5章
巫羽
出林叢,返回家,犬子把側耳菇放在廚房,一會讓阿母做菇羹,自己則去晾曬毛木耳。將毛木耳鋪在竹篩上,擱門口,有風有日,連續晾曬數日,便可收好密存。可惜此物在當地同樣不值錢,否則晾乾後,拿去換幾個錢也好。
犬子不只在吃上花費心思,也會想着掙錢,只是他年紀還小,未曾去過縣城。鄉下的土產,就是筍乾,挑到縣城裡去賣,也還是能掙點小錢。
喝過兩碗菇羹,犬子取了鋤頭,便到湖畔去開墾一處水田,他想種芋艿。現下種的莊稼還太少,就一處豆田,遠遠不夠他們母子一年的口糧。
在舅家住時,犬子經常要干農活,餵雞餵豬、插秧、打豆子、磨穀子等等,就是這樣,舅母還總嫌棄他們母子。往日那令人不平的遭遇,就當是因禍得福,至少知道怎麼種莊稼。
家中沒有芋種,犬子打算今日將田開懇了,明日和阿母去吳家店賣布,順便買點芋種回來。
自搬來竹里,犬子無一日不在辛勞,他的雙手傷痕累累,纏着布條,即使這樣,他仍用傷手掘地。
這一個清晨,犬子采來一筐蘑菇,在河畔墾田,做了不多事。
莊家院子則到此時才開始熱鬧起來,莊揚穿戴好衣物走出木廊,心情舒暢看着遠處的山光水色。目光移近,看到對岸墾田的犬子。
「竹筍,你不乖,不許咬掃帚。」
莊蘭清脆的聲音響起,她正在訓斥跟僕人搶掃帚的竹筍。
莊揚下樓,將莊蘭喊來,他從廚房裡取來一個大木碗,從米缸里勺滿一碗米。怕木碗中的米在半道撒了,又找來竹籃把木碗裝上,蓋上籃蓋。
「阿蘭,你將這些米送去犬子家,便說是昨日捕魚簍的酬謝。」
「好。」
莊蘭提起籃子,往對岸走去,竹筍跟在莊蘭身後,被莊揚抱住。竹筍是只貘崽,腿短不說,也懵懂不懂事,怕跟着過橋,不慎掉到河裡去。
一大碗米,說多實在不多,說少也不少,經過戰亂,米糧貴着呢。
犬子正在河畔勞作,見莊蘭提着一個籃子過來,他沒理會,擦擦額頭上的汗水,繼續掘地。
「犬子兄,我兄長要我送米給你。」
犬子狐疑看着莊蘭及她手裡提的籃子,他還沒聽懂什麼兄長、送米。
「你做了一個捕魚簍子給我嘛,兄長說『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這是還報你的米。」
莊蘭昨日接受了莊揚的教育,已經會背這句詩,雖然其實她不懂什麼叫「瓊琚」。
「哦。」
犬子面無表情,柱着鋤頭歇息。
莊蘭打開籃子,將那一碗米捧出,擱放在地上。
「跟你兄長說,我不白要他的米,算是跟他賒,拿一升會還一升。」
犬子知道這麼一大碗白米,值不少錢,他不白拿人東西,只是現下實在很缺米糧。
莊蘭沒仔細去聽犬子說什麼,把米送上,她蹦蹦跳跳往回走。
犬子把大碗捧進屋內,怕撒出米來,走得很慢。好些日子,沒有吃過白米了,終於能喝上一頓米粥。
劉母見犬子捧着一碗米進來,驚得放下織梭,過來問:「犬子,這是哪來的白米?」犬子笑說:「阿母,對岸那戶人家送的。」劉母覺得不可思議,繼而又有些擔慮,叫犬子給送還回去。「阿母,先留着吃,以後再還他便是。」
女孩說的兄長,犬子覺得應該就是那位很溫和的少年,心裡對他萌生了幾分好感。
從來沒人給他們母子送米糧,就是犬子這樣常在舅家幫農活,分到的也不過是一點點高粱和豆子。
黃昏,母子倆喝米粥,吃烤魚和烤菇子,難得飽食的一餐。
第二日劉母布匹織好,和犬子去吳家店賣布,換回二斗豆子和半斗粟。又買了織布的絲線和一些芋艿種子,未剩一子返回。哪怕如此,母子倆心中仍十分開心,手上有糧,之後好段日子都不必心慌。
河畔種上芋艿,門口的豆田,豆苗抽出細藤。需要插上竹架,讓藤葉往上攀爬。
清早,犬子帶上伐竹工具,乘舟到東岸竹山。
他砍伐細竹,以便給豆苗圍竹籬笆。
正在勞作中,突然聽到一陣犬吠聲,犬子停下手中動作,四下尋找吠叫的狗。狗是沒看到,反倒見着一頭貘崽。
在豐里居住的犬子,見過貘,認識這種動物,雖然不常見。
犬子蹲下身,抓住竹筍頸脖將它拎起來,竹筍四腳懸空,嚇得愣愣不敢動彈。貘崽臉大身小腿短,十分可愛,犬子玩心起,故意兇惡地瞪貘崽,訓它:「再叫就把你吃掉!」落在「惡人」手裡的竹筍,睜着雙無辜的小眼睛,發出類似於「嗯嗯」的聲響,仿佛它真能聽懂人話般。犬子把竹筍放下,竹筍一落地,便扭着滾圓屁股,驚慌地往下坡逃去。犬子看得哈哈笑,難得露出孩子氣的笑容。
這個清早,竹筍不是一人到竹山來,一併來的還有莊揚。只不過竹筍跑在前,莊揚漫步在後。
竹筍找到莊揚,飛撲抱住莊揚一隻腿,委屈地叫喚。莊揚低下身,將它抱起安撫。
「怎麼了?被蛇嚇着嗎?」
竹筍毛茸茸的頭在莊揚懷裡蹭着,像似在撒嬌。
此時莊揚已走上山坡,抬頭便看到在山林中伐竹的犬子。兩人互相打量,犬子看到莊揚懷裡的貘崽,他本還以為這頭貘是野生的,不想竟是被人豢養,顯然還很受寵呢。
「養它又不能吃。」犬子純粹是感到困擾,怎麼會有人養貘當家畜。
貘肉難以入口,犬子沒吃過,聽人說過,而且確實豐里的人,也不吃貘肉。
竹筍把頭搭在莊揚手臂上,它熊仗人勢,朝犬子「汪汪」叫着,看着很兇。莊揚撫摸竹筍的頭,笑着說:「還小,養大了就放回山林。」
犬子想他也曾撿過雛鳥,沒有將它吃掉,而是養大了,放飛。不過怎麼想,養只貘都不可思議。
莊揚將竹筍放地,竹筍自個跑去吃竹子,莊揚沒有離去的意思,而是站在旁邊看犬子伐竹子。他留意到犬子一身短衣襤褸,可算衣不遮體,由此無論是腿上手臂上,都布滿傷痕,看着像似被什麼尖銳的東西劃傷。可能是山林中的荊棘和石子。
目測犬子的個頭比阿平高,可能在自己耳際,莊揚想自己的舊衣,犬子應該也合身。要是自己的弟妹受這樣的苦,莊揚該是多麼不忍心。這人雖然和自己無血緣關係,可看着和阿平差不多大,令人憐憫。
「犬子,你隨我到院中來,我拿兩件舊衣給你。」
莊揚言語溫和,就像一位兄長對自己的弟弟那般關切。
犬子低頭看看自己的衣裳,難得感覺難堪,他沒去留意自己的衣物都快成條狀,這幾日進出山林,把一身本來就不結實的衣物給扯爛了。
犬子收起砍刀,乖乖跟隨在莊揚身後。
莊揚走在前頭,不時會回過頭來,看看犬子有沒有跟上來,他每次回頭,臉上都帶着微笑。
竹筍見莊揚下山,它蹦着短腿追趕上來,半道被犬子截胡,一把拎住。竹筍惱怒地汪汪吠叫,犬子玩心起,學莊揚那樣把它抱住,它便在犬子懷裡撓咬。
「它爪牙鋒利,小心別傷着,把它給我。」
莊揚伸手去接,犬子遞上,抱過竹筍時,莊揚留意到犬子雙手都纏着布條,那布條污濁,沾有陳舊血跡。
第6章
英俊少年
犬子隨莊揚上樓,站在莊揚寢居門外。莊揚進寢室取舊衣,拿的是兩件粗布衣服,一衣一裳。莊揚舊衣多,材質好的,會由母親改小,拿給阿平穿,粗布衣服莊家則不稀罕。
「這是我去年穿的衣物,我穿着有些小,你應當合適。」
莊揚將衣物遞給犬子,犬子伸手接過,將衣服抱在懷裡,入懷時,他聞到了香草的氣味,這是衣服薰香的味道。
「你手上的傷是怎麼回事?」
莊揚拉起犬子的一隻手,這是一隻粗糙的手,手指上傷痕累累,好幾個指甲出血,殷紅的血液凝固在指縫中,另有許多細小的割痕,看着像是被很薄而鋒利的物品割傷,這是手指上的傷痕,手掌則直接纏上了布條,布條污濁,沾有血跡。
犬子想縮回手,莊揚執住不放,犬子抬起頭瞪莊揚,他劍眉大眼,樣貌英氣,瞪人時眼神很兇。
「我這邊有盒藥膏,你夜晚睡時,將手洗乾淨,再抹上藥。」
一個小小的圓漆盒放在犬子手心,這時,莊揚這才鬆開執住犬子的那隻手。
犬子趕緊收回手,捏着漆盒,拿眼瞅莊揚,眼裡有不解有狐疑。
這人與他非親非故,為何對他這般好?
「莫害怕,我只是見你和阿平差不多大,卻吃了許多苦。」
莊揚說起阿平,目光落在一旁正探頭探腦的阿平身上,犬子目光跟隨,也看到了那位怯懦的男孩。
「哦。」
犬子應了一聲,顯得很漠然,他不是害怕,而是困擾。而且他也不理解為什麼他和這男孩——看來是少年的弟弟,差不多大,又過得辛苦,少年便要對自己這麼好。他沒聽說過這樣的事,以往也沒遭遇過。在犬子看來,這是匪夷所思的事。
「到秋時收成,還你米糧還有衣服,還有膏藥。」
犬子不想白拿人東西,而且母親從小便教育他,拿人東西,就得還。
「好。」
莊揚微笑,想着這孩子對人有警戒之心,而且看着還挺有骨氣。他又哪裡需要犬子來還這些東西。
「我會挖筍子,會編竹筐,還會種地,有需要我的地方跟我說,我會來幫忙。」
犬子說這些話時,像個大人般,他抱着衣服,匆匆行了下禮,便轉身下樓去了。
莊揚在二樓遊廊上,看着犬子的身影離開院子,看他往竹山屋後繞去。這一大早,院中的僕人還未起來忙碌,犬子便已伐好竹子。
「兄長,為什麼給他衣服?」
阿平過來問莊揚,他適才一直躲在一旁觀看。
「兩件粗布衣服而已,他正好缺衣。阿平,你過來看。」
莊揚領着阿平到他寢室,他指着一扇窗,窗外可見犬子在林中拖竹子的身影,他弓着身,顯得那麼吃力,在林中緩慢移動。
「兄長,我一定好好讀書。」
阿平看得難受,以為兄長是要拿窮人家的孩子教導他。
「只是讓你勿因他人貧賤,便去嫌棄。」
「嗯,知曉了。」
阿平覺得兄長說什麼都對。
犬子拖着竹材回家,將竹子放在門口,便抱着衣物去找他母親。劉母起早貪黑,埋頭紡織,她總是坐在織機前,一坐便是好幾個時辰。
這些年來,她便是靠紡織撫養犬子,每日不停的勞作,由此才有一口飯吃。
「阿母,莊家的郎君給我一套舊衣服。」
犬子顯然很高興,拿衣服往身上比劃。
劉母放下織梭,揉揉乾澀的眼睛,她手撐在腰上,緩緩站起,她端詳兒子披在身上的好衣物,也看到了兒子快破爛成條的下裳。
「孩兒,去把衣服換上。」
劉母摸摸兒子的頭,她心裡難過。做為母親,她沒有留意到孩子穿得如此襤褸,像個小乞丐,竟是不如一位外人細心,多虧那位莊家郎君仁愛。
「好,阿母,我覺得袖子有些長。」
「先去換上,阿母看下哪裡需要改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