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渡 - 第1章

巫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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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訂版]南渡──楔子

  塢堡外的田地里,穀子長勢很好,谷穗飽滿,秋日快到了,等待那麽久,只為了收穫的那天,抓起一把沈沈的谷穗,小心翼翼的將穗粒掰落在圍裳上,揀起一顆飽滿的黃色果實,將它放進口中,咬去外殼後,是甜美的,讓人迷戀的味道。

  這個味道,讓人欣慰,讓人喜悅,今後,終於不用再承受可怕的飢謹了。

  

這是塢堡住民們的心情,李珝的心情和他們不盡相同,他躺在離莊稼地很近的一處高地上,眺望遠方與天空,偶爾收回眼神,用腰間的匕首剔幾下手指縫裡烏黑的物質,那是血跡,只是幹了,變黑了。

  

前日,來了些人,一些想攻打塢堡的人,李珝不會理會那是外地流竄來的漢人盜寇還是匈奴羯人,還是氐羌鮮卑,他一向一視同仁。

  今日,未必會再有什麽人來,雖然這片黃色的莊稼確實惹眼,但,木樁圍牆之外,還躺著些侵入者的屍體,也很醒眼。

  「李羽,天快黑了,換你去守烽台了。」

  一個清瘦男子踩過齊膝的草叢,走至李珝身邊,他穿一身破舊的麻衣,身上還掛了一件破爛的皮甲。

  「天黑了,我自然會去。」

  李珝眉頭也不抬,很是淡漠,他不大理會男子的催促,也不在乎這人叫錯了他的名字。

  塢堡里的人要麽先前是士兵,要麽是逃難農民,大多都不識字。

  「田也不種,堡也不守,每天都只會望天。」

  男子不悅離去,口裡念念有詞。

  李珝的身影始終背對著男子,壓根就沒打算動彈一下。

  他不用種田這是事實,但塢堡塢主之所以肯收留他,是因為他能作別的事情。

  

  天邊夕陽漸漸落下,李珝匆匆起身,他並不走正門,而是勾手攀爬圍欄,敏捷躍上建築於塢堡圍欄上的烽台。

  

很奇怪,李珝今天有種焦躁的感覺,前日,他和塢堡內的男子們殺掉了攻打塢堡的十餘騎,這些人中大多是羯人。他見過羯人,而塢堡的人似乎都不在意,因為他們並不曾親眼見過羯人的掠殺。

  

李珝見識過,在他上次留駐的流民屯聚點,羯人給他留下極深的印象:殘忍而勇猛,可怕而令人心生畏懼。

  在這遠離中原的地方多年,李珝並不清楚外頭的局勢如何,他只是有點奇怪,近些日子,羯人頻繁出現了。

  李珝在烽台守了一夜,並無風吹草動,眼見天快亮了,終於有人上來跟他換班,他倦了,決定回屋睡一覺,此時,整個塢堡仍陷入沈睡之中。

  睡夢中,李珝聽到嘶殺聲,迅速地抓了擱放床頭的雙刃矛,翻下床奔出院子,他見到了塢堡外的火把連成了一片,而高大的圍欄正在燃燒,火炎沖天。

  他以為會有嘶殺聲,然後是迎面掃來的利刃,像上次那樣,但他沒想到會是放火焚燒,因為今夜風很大,一但放火,火勢將無法撲滅,會將食物和財物一起焚毀。

  

風聲嘩嘩作響,火勢蔓延得十分的迅速,塢堡內哭天搶地,在大火中四處逃竄,不是被燒死,便是衝出圍欄大門被砍殺。

  這是復仇,因為他們前天殺了這些人的同夥。

  

  李珝朝馬廄趕去,馬廄已經被燒塌,馬匹亦在奔逃,他攔住一匹驚慌的駿馬,跳上馬背,拖了一柄雙刃矛衝出火堆,他身後亦有十餘名男子跟隨,都已騎上了馬,手持武器。

  能在這樣混戰的地方生存下來,大多有些血性,塢堡里的人或許每一個都只希望當個普通百姓,種種田,但必要的時候,他們也會變成勇猛的士兵。

  砍人這種事情,李珝輕車駕熟,他衝出燃燒的火牆,一刀便將攔阻他的敵人砍翻馬下,鮮血濺上他的暴戾的臉龐,他身上穿的衣服還有火焰在燃燒,使得他就像是從地獄裡鑽出來的羅剎。

  

敵人斬殺不盡,且十分難纏,讓人懊惱,李珝可以殺出條血路用於自己逃奔,但他耳邊響起女人與孩子的號聲讓他遲疑。

  

在激烈的嘶殺中,敵騎漸漸少了,而身後的火也逐漸小了──大火幾乎將能燒的東西全都燒了。

  

嘶聲哭喊的人已經不再哭喊了,逃過一劫,相互抱一起低泣。

  塢堡的男人們還在戰鬥,他們獲得勝利,塢堡外,敵騎策馬奔退,殺紅眼的塢堡騎兵追殺而去。

  李珝沒追去,他回頭看向化為灰燼的房子和一旁一身污黑的倖存者,這些人,必須有人留下保護他們。

  

  一天後,李珝將為數不多的人送至附近的一處漢人屯聚點,在那裡,很多人在冶煉兵器。

  這裡的人並不是單純的農民,他們是兵,首領是位晉官員,雖然他現在已經不是了,城淪陷後,他就也當了流民。

  李珝見到這位乞活賊首領時很吃驚,因為他認識這人,這人曾是他父親的一位朋友。

  首領見到李珝更為吃驚,悲喜交加。

  「皇帝被俘並已被胡奴弒殺,京師覆滅,這天下,再無一處安身之地。」首領說時,眼裡有淚。

  李珝沒回應對方的悲痛,他不在意皇帝怎麽了,晉室怎麽了。

  「我與令尊為摯友,他的子嗣,便也是我的至親,你留在這裡吧。」首領看向李珝,繼續說。

  「將軍,還記得故人之子年幼時的模樣嗎?」李珝舉起自己染有血跡的手,看了看,又放下。

  「記得。」首領不只記得,印象還很深刻。

  「那幼子才是著作郎的兒子,我並不是。」李珝留下這句話,就離開了營房。

  多年之後,故人相逢,總有太多的記憶會被想起,會因此傷感,讓人軟弱。

  

  秋日到來,漫山遍野的枯黃,讓人心也跟著荒寂起來,李珝身上捆系著新皮甲,跟隨一支軍隊前進。這是一支什麽樣的隊伍,李珝懶得深究,他不只為人守塢堡,也為人打仗,驅使他的已經不再是食物而已,而是戰利品,是財物。

  

他從未想過回去中原,回去洛陽或是長安──他年少時熟悉的那些地方,但很多事情不是他能意料。

  

就如同,當他奮戰過後,一身血污,用滴血的刀揮開匈奴部將的帳篷時,他看到了一位十六七歲光景的少年,那個少年也執著一把滴血的匕首,他腳旁躺著一具屍體,一位異族部將的屍體。

  在很多年後,李珝還是經常想起這一幕,當那少年抬起頭看他時,那眼神如同惡鬼般,充滿仇恨,憎怒。

[修訂版]南渡──第一章

  就在李珝遲疑的那一瞬間,少年突然像頭暴起的猛獸朝自己撲來,李珝躲避不及,險些被少年捅了一刀,按說以他的身手,這瘦弱的少年壓根不是他的對手,但在躲避時,李珝的臉還是被匕首鋒刃給劃到。李珝怒起,捏住少年的手腕,將匕首奪了,同時揮了少年一拳,將他打趴在地上。

  如果少年不主動攻擊李珝的話,李珝不可能會對這少年下手,少年穿著漢人的衣服,很可能是沒胡的良家子弟。

  

少年挨這一拳,很是沈重,躺在地上許久都沒動彈,見此,李珝便割了塊帷帳,用利刀照著地上已死胡人將領的脖子一划,將那血淋腦袋包進了帳布里,紮好,提在了手上。

  

做完這些,李珝看向少年,而少年也不知道什麽時候爬起,正跪坐地上冷冷看著李珝。少年的嘴角流著血,他看著李珝,警惕而疑惑。

  

「你是誰?」李珝將身上掛著的殘破鎧甲給扯下,他身上穿著胡人的衣服,可能是因此,少年以為是軍營中的士兵,才襲擊了李珝。

  

少年沒有動彈,仍是看著李珝不說話。

  「你殺了他?」李珝朝少年舉起手裡提的敵將腦袋。

  少年茫然看著李珝提的腦袋和地上的無頭屍體,神情冷冰地點了點頭,而後才終於啟了唇說:「你們是誰的部下?」少年的話說得有些艱難,似乎是那種很久不說話的人,突然說話時導致的不流利。

  李珝聽到少年的話,又打量了少年一遍,少年身上有一種氣質,是貴家子弟特有的那種氣質,李珝並不陌生,這少年恐怕有些來頭。

  「你是誰?」

  李珝並不回答,反倒問少年。

  少年沒回答,眼神直勾勾望著帳外。

  李珝警惕回身,果然見帳篷外來了兩位胡兵,他將手裡提的腦袋拋給了少年,轉身衝出帳篷,迎頭就砍倒了其中一人,動作快得讓人咋舌,第二人抓著刀又吼又叫,卻仍是被李珝一刀給砍殺了。

  

身上早就濺了一身血,李珝也只是抹了下臉,他抬頭看到前方陸續又有幾個胡兵出現,急忙解了帳篷外系的馬,朝帳篷里的少年大喊:「快出來!」少年走了出來,手裡仍抓著那東西,模樣顯得呆滯。李珝此時也不管少年發愣,拽了少年上馬,揮了馬鞭,揚塵逃離戰場。

  少年坐在李珝身後,一手抓著李珝的腰,一手捧著那布包的血淋東西不放,直到李珝伸手將他懷裡的東西給探走,系在馬上,他才仿佛大夢初醒般的猛擦手上與身上沾染上的血跡,臉色慘白得像紙,身子也猛烈抖得不停。

  「第一次殺人?」

  逃離戰場後,李珝就信馬游韁了,他感受到身後少年的不安。

  「多殺幾個就適應了。」

  李珝輕描淡繪,對他而言,殺人如吃飯,他早已沒有什麽感覺。

  少年沒應聲,他將沾染了血跡的氅衣給脫了,丟棄於風中,氅衣在風裡飛揚,將天邊那輪夕陽遮掩。

  

夕陽下,兩人一騎的身後,是一片血腥的戰場,屍體橫疊,血流滿地,死亡的味道在瀰漫。

  

  天黑時,李珝帶著少年抵達了營地,卻見營地連一盞燈火都沒有,同樣的死屍滿地,夜風於身側嗚嗚地鳴叫。

  戰前晉太守與他的軍隊駐紮在此,戰爭十分慘烈,看來連將領駐紮的後方營地也被敵人給襲擊了。

  李珝越過腳下的屍體,踹開了夥房的門,他拉了個布袋,揭開米缸,將米往布袋裡灌,灌滿一袋,又去扯窗口掛的肉乾,將肉乾系在自己腰間。

  此時少年愣愣站在窗外,李珝喊少年去打水,並將一個水桶從門內丟出。

  少年沒動彈,天已經黑了,滿地的屍體讓他毛骨悚然,即使他見過很多次這樣的情景,但他仍無法適應。

  李珝對少年游離的模樣十分不滿,他從夥房裡出來,拽了少年,將他丟進夥房,提了水桶離開,離開前還吩咐了句:「將灶上的燒餅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