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渡 - 第10章

巫羽

  「路被截斷了,前方在打仗,回不去。」郁之簡略回答。

  「仗也不可能一直打,出了魏郡,一直往西走,洛陽就不遠了。小兄弟,我要是你,我就不回來了,冀並幽這三處以往就是個不太平地方,更別提現在這樣的情況。」在百石看來,自己貧苦日子過慣了,又沒親人投靠,沒其它活路,不得不繼續這樣的生活,郁之則不同,他的家族以往很顯赫,即使敗落了,族人里總也還有些高官權貴在。

  「我不清楚,自己能不能活著回洛陽、長安,像我這樣的人,隨便遇到個匪徒,都能把我殺了。」郁之輕笑。

  聽著百石與郁之的交談,李珝一直沈默無語。

  

  吃過飯後,李珝解去皮甲衣服,由百石幫他上瘡藥,郁之這時才知道李珝胸部也有傷,並且傷口很深。想到自己白日在李珝懷裡睡去,肯定碰觸過李珝的傷口,李珝卻沒有任何不適的舉措,這人不可能沒有疼痛感啊。

  「好的還不錯,當時你一身都是傷,還以為你活不成了。」百石粗暴簡單的給李珝上藥包紮,那傷口又深又大,透過刀口,能看到外翻的肌理和外滲的血水,他倒是習以為常,當自己是在扎粽子。

  「我來吧。」郁之見到百石的粗魯行為,眉頭擰結在一起,他實在不忍心,要是他傷成這樣,再被百石如此對待,肯定疼得慘號。

  「小兄弟,你不是怕血嗎?」百石看向郁之,有些不解。

  「沒事,我現在不怕血了,撒上藥,包紮起來就行是嗎?」郁之與百石換位置,他不敢細看李珝胸口的傷,拿了藥罐撒藥,用布條細細包紮,纏繞時,動作輕巧,怕弄疼李珝。

  「你這樣捆不行,動兩下布條就鬆了。」李珝握住郁之拉扯布條的手,制止了郁之的動作,打算自己纏系。

  「李珝,很疼吧?」郁之沒鬆手,他低著頭,說話聲音不大。

  上身赤裸的李珝,郁之以前曾見過一回,那時候就留意到李珝上身有些淺淺的傷痕,有的還很長,顯然都是舊傷,而這回,李珝身上的傷痕又多了起來,而且大多都很深,讓郁之看得毛骨悚然。

  怕疼,怕死,這都是人的天性,李珝肯定也不例外,他只是習慣了,也麻木了吧。

  李珝聽了郁之的話,愣了會,因為他不確定郁之在說什麽,不過琢磨了下也聽懂了。李珝並不是個呆板的人,也不遲鈍,他能明白郁之沒正視過人體上留下的刀槍傷痕──戰場上很多死屍身上有,估計郁之也不敢看,接受不了。

  「早疼過了,你手腳麻利點,捆緊就行。」李珝放開了握住郁之的手,讓郁之繼續幹活,郁之抖著手將布條纏緊,勒好,打結,雖然李珝一句疼也沒喊過,但郁之真得覺得很疼,就仿佛在勒著自己的傷口。

  將李珝上身的傷口都換了藥,重新包紮好後,郁之蹲下身要給李珝的腳傷換藥,李珝將郁之攔住,說:「我自己來。」

  「你腹側也有傷,彎身會牽動傷口。」郁之堅持,他蹲在地上,將李珝的靴子脫了,把褌腳拉起,見到包紮的傷口,再將髒布條解開,重新上藥包紮。

  等李珝換好藥,百石和阿良已經去睡了,郁之將床蓆鋪好,想扶下李珝,被李珝拒絕了,李珝身上有傷,倒也不至於行動多不便,照走照彎身,鑽進被窩,還挪了下位,給郁之個躺的地方。

  郁之將燈熄了,小心翼翼挨著李珝躺下,臉側向李珝的肩頭,貼靠李珝的肩膀,李珝動了下,將被郁之壓住的手臂抽出,將側向他的郁之摟住。

  「李珝,前些天,我曾做夢夢見你被胡騎圍困。」郁之壓低聲音,怕吵到百石和阿良。

  「然後就聽到了乞活軍兵敗的消息,當時就擔心你是不是出事了。」雖然李珝沒有搭腔,但郁之仍繼續說,就像在自言自語。

  「我被胡騎圍困的次數多了。」李珝終於搭腔,口吻顯得淡漠,但他接下去說的話,就有些情緒在裡邊了。

  「我不是說你必須回去嗎?你也答應了,你就為了一個夢趕回來?」

  「我是真的回不去。」郁之聽得出李珝話語裡的不快,輕聲辯護。

  「我保護不了你,在戰場上我只能顧自己。」李珝或許很不高興郁之回來找他也不一定,因為郁之放棄了回去的機會,冀州一旦全部落入胡人之手,想離開這裡逃回長安,將會十分艱難。

  「你要我回去,可是我也可能走不及洛陽就被流寇殺了,甚至病死餓死,反正都是死,在這裡我反而覺得不那麽孤獨,痛苦。」郁之心裡不想離開,不只因為他想呆李珝身邊,也因為他覺得自己走不回洛陽或長安,道路漫漫,一路的劫難與驚險,再說他又缺盤纏也無武藝,這對他而言太難了。

  「別亂說,你死不了。」李珝有些忌諱郁之說這個字眼。

  「算了,等軍隊到了陳留屯聚,你就在那裡種田好了,如果哪天連陳留都被打下,再說了。」李珝不可能讓郁之貫甲上戰場,他只會讓郁之呆後方,對郁之這樣的人而言,一上戰場,必然被敵人一刀砍掉腦袋。

  「要真是這樣,長安還能保住嗎?胡人如果真的這麽強盛的話?」郁之其實有時候也會想,洛陽都能被攻下,長安也有可能,晉皇帝被胡人給俘虜殺害了,這些胡人如果有機會再攻破都城,又怎麽可能不會再殺皇帝殺百官殺士庶呢?

  哪裡才是安樂之所,國家到今日這步田地,還有哪裡是太平的。

  「在長安的話,要南渡也比在冀州方便,放心,這天下不會真的沒有一處立錐之地。」李珝安撫郁之。

  「你這樣說,又為什麽不肯離開北地?」郁之不認為李珝喜歡在刀尖上生活,李珝肯定也渴望過安寧的生活。

  「我熟悉這裡,就像你熟悉洛陽一樣。」李珝沒有說出他真正的理由,但這個也確實是其中的一個理由。

  對李珝而言,他不信任晉庭,也不信那群只會清談,奢侈,懦弱無能卻又冷血的士族們能搞出什麽把戲,家國早毀了,在十餘年前,那個智障的皇帝登基之時,就已經毀了,讓他還能指望什麽呢。

  「李珝,洛陽,也是你的故鄉啊。」郁之感到心疼,他不知道當年李珝被送往并州時過著怎樣的生活,也無法想象。

  孩童時代,他認識李珝,雖然只有幾面之緣,那時的那個李珝對他而言印象很單薄,是可有可無的存在,但今日,這樣和自己躺在一起的李珝,卻讓他那麽的在乎。

  人的境遇真是很微妙,如果沒有八王之亂,胡夷暴起,洛陽淪陷,那麽他們也許還是兩個生活在洛陽,過著富裕生活,毫無相干的人。

  李珝沒再說什麽話,他攬著郁之入睡,他沒有告訴郁之,他其實也做過一個夢,就在大軍出動後,行軍的路途上,李珝夢見郁之孤身一人,孤苦無助,漫無邊際的在死寂的荒野里行走,忍受饑渴,並最終疲憊不堪的倒下,那時李珝感到懊悔。

  如果哪天,這人在北地真的無法生活下去,而我還活著,那麽,便送他回中原,如果那時中原再無一片土地,那麽就送他到長江邊,目送他登上渡船吧。

  對李珝而言,他其實也有在乎的人,即使家人早就沒了,但這懷裡的人,他想保護,讓他好好活下去,少吃點苦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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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行軍多日,李珝上身的傷好了七八成,比較難康復的是小腿腹上的貫穿傷,走路問題已不大,只是要跑動起來還很困難,好在有馬,能代步。

  自從上次那一仗,李珝在先鋒隊裡很有名望,他作戰英勇,即使戰敗,也不會自顧逃亡,殺敵時的身影,總讓人覺得很瘋狂,之所以是瘋狂,在於他能以一擋十,而且即使被百騎圍擊,他也能突圍成功──雖然丟了半條命。

  對於李珝擁有這樣的能力,百石以往就曾困惑過,問過李珝他師從何人,難道還是常山趙子龍之類的作古人物,這自然是玩笑話。李珝倒是說過,他在幽并冀三州流竄了好幾年,一直在和人打仗,為了活命,自然要學些保命的本領。

  百石還是覺得沒那麽簡單,他自己參與的戰鬥次數難以數清,身上傷痕比李珝還多,但獨自一人被以幾十計的羯騎圍困時,他沒把握能活著脫身。

  李珝必然有過不尋常的經歷,也許李珝打小就有練過,這是百石的想法,但百石並不知道李珝在十三歲前,手裡一直拿的是筆而不是刀,甚至不知道,李珝是一位手無縛雞之力的文臣之子。

  李珝確實有過不尋常的經歷,當年,他被送往并州時,沒有任何人可以依靠,身無分文,那時雜夷也好,羯人也好,漢人也罷,都有不少流寇隊伍,李珝加入過這些人,在他未到十六歲全丁之齡時,他已經將打鬥殺人當家常便飯,李珝馬上衝殺的本事,便是在那些年頭裡學會。

  成年後,李珝與這些流寇散夥,倒不是因為分贓不均,而是打小父親的教誨,李珝還記得一些,殺害無辜,罪不可恕,也就是為了謀生路而已,倒不如為人守塢堡,為人打仗來得有意思。

  想來,在刀刃上過日子的李珝,對於死很淡薄,他的英勇不是來源於恐懼,而是來源於冷漠。

  

  又是一日清晨,紮營的隊伍沒有收拾上路,因為前日有隊晉使節前來,與乞活軍統帥有要事商議,還在營中。

  李珝起床後,檢查身上的傷,覺得癒合得不錯,去練下靶,也不至於將傷口扯裂了。李珝取弓時,郁之醒了,看著李珝的動作,郁之自然知道李珝想干什麽,便說:「李珝,你不是要教我使馬槊嗎?」

  雖然郁之實在很沒有練武的才能,但李珝還是沒放棄對郁之的鍛煉,學點武藝保身,比什麽都強。

  「你昨天從馬上摔下,額頭都磕傷了,還想練?」李珝回身看郁之,郁之額頭上的傷痕明顯,所幸口子不深,痊癒後應該不會留巴痕。

  「我沒事。」郁之難苦日子過久了,皮也有些厚實。

  「今天不用上路,你多睡會,學東西也不差這麽一兩天。」李珝走到郁之身邊坐下,檢查郁之額頭的傷口。

  「李珝,你不要去練弓,你上身的傷還沒好徹底,刀口都那麽深,再扯傷,會出血的。」郁之的手撫住李珝的胸口,他不希望李珝再受點傷,每日都是他幫李珝傷口上藥包紮,他不想再看到李珝受傷,傷口血淋淋的樣子。

  舞弄幾下馬槊倒是不要緊,拉弓需要大力氣,一不小心就能將手臂與上身的舊傷扯開。

  「你近來不是在讀《神農本草經》,要怕我受傷,就去摘點草藥,你額頭上的傷也要上藥才好得快。」李珝說話時還用手背輕蹭了下郁之的臉,隨後他起身離開,手裡還是提了弓箭。

  郁之看著李珝離開,抬手摸上自己的臉頰,李珝手碰過的地方,似乎會發燙。李珝有時會自然而然的去碰觸郁之,都是些小動作,估計李珝也沒意識到他有這樣的行為,倒是郁之,會很在意。

  《神農本草經》這套書,郁之帶身上很久了,以前總是沒細讀,進來夜裡無事或是白日休息時,郁之會拿起來閱讀。究其原因,大概在於李珝這次傷得這麽重,而軍中大夫缺乏,根本沒有大夫照料李珝的傷口,就第一次給些藥,就再沒出現過。

  

  李珝走後,郁之也起身穿好衣服,帶了書,打算去外頭尋些草藥,藥書里有藥草的圖錄。

  在去辨認藥草前,郁之先去看李珝練靶,李珝弓技不錯,只是他曾說過鮮卑兵騎射極其厲害,他交手過,完全處於劣勢。

  將弓拉圓,再啪一聲將箭矢飛射出去,這個動作,需要很大的臂力去完成,看李珝捻箭一支支的飛射,郁之直覺自己的手臂吃疼。

  這人一身的傷,就不能好好休養幾天嗎?

  郁之正在納悶,並沒覺察身後有個士人打扮的男子朝他走來,這年輕男子臉上的神情似乎有些遲疑,他走至郁之身側,嘴裡呢喃著:「徐郁之?」

  郁之聽到身旁有腳步聲,回頭與年輕男子打了個照面,頓時一臉的驚愕。

  昨日有幾位晉使節前來,與乞活軍擁護的新大帥交好,晉庭與乞活軍的關係一直很微妙,自從胡人暴起後,與朝廷打過仗的乞活軍,甚至在匈奴部劉氏攻打洛陽時帥眾前去救京師,洛陽淪陷後,也時常援救被胡人攻打的州郡。

  按說,昨日有晉使節前來,郁之是知道的,但他沒想到這幾位使節中,其中一人竟是他的故人。

[修訂版]南渡──第七章

  郁之愣了那麽會兒,等他回過神時,對方已經將他大力摟抱住,驚喜地叫著:「郁之?真的是你嗎?你原來沒死!」

  戴冠男子驚喜非常,而郁之的表情卻是驚愕得沒了反應,他從沒想到在這裡遇到這人,這人是他兄長的摯交,洛陽淪陷時他也在洛陽城裡,這人肯定知道自己家人的消息。

  「敬宣哥,你怎麽會在這裡。」郁之於驚愕下,已經不知道該開口先問什麽了,這人竟然出現在冀州,並且還以使節身份拜訪乞活軍,天下竟有這麽巧合的事情。

  袁敬宣已經不再摟抱郁之,但仍抓著郁之的手臂不放,激動非常地說:「說來話長,說來話長,著實讓人驚訝,冥冥之中定有安排啊!郁之,你哥要高興壞了,知道找到你了,他一定驚喜萬分!」

  聽到對方提到自己兄長的名字,郁之急忙大聲問:「敬宣哥,我哥還活著是嗎?我爹娘他們還好嗎?我妹子呢?」

  「不急,慢慢來,你先別急,他們都挺好的,你不要擔心。」袁敬宣輕聲安撫郁之。

  郁之一聽到對方這麽說,眼淚頓時涌了出來,沒胡後,孤零一人,朝夕不飽,吃盡了苦頭,每每想及家人總是痛心悱惻,又想知道他們是否還活著又害怕真的只剩自己一人,現在這心結總算解開了,往日受再多罪都值得了,在此時什麽都不重要了。

  「郁之,你吃苦了,活著就好,我送你回家去,你吃苦了。」袁敬宣再次抱住郁之,和郁之抱頭痛哭。

  郁之沒胡時只有十三歲,三年過去了,這個孩子也長成了少年,模樣變化不少,但仍舊是以前那個性格溫和的郁之,只是穿著破爛的衣服,顯得那麽的瘦弱不堪。

  李珝從袁敬宣與郁之對話時,就停止了射箭,遠遠看這兩人,他臉上沒有任何情感流露,也沒有上前聽郁之和袁敬宣在談些什麽。

  肢體的表達有時候比語言更真切,看著那位陌生男子抱住郁之痛哭的模樣,李珝也能猜個七八分。

  郁之遇到了故交,或是親人了。

  

  袁敬宣與郁之抱著哭了會,就抬手幫郁之拭淚,擦了擦郁之臉上的塵土,還脫了自己的氅衣給郁之披上,他邊幫郁之系氅衣帶子邊說:「郁之,我今日就要返回汲郡,你跟我一起回去,我派人送你去長安,和家人團聚。」郁之含淚點了點頭,他此時真想插上翅膀飛回長安去。

  此時,李珝仿佛不存在,至少在郁之抬頭看到李珝人已朝他走來時,他有那麽會兒將李珝遺忘了。郁之看向李珝,他眼裡還有淚,李珝也看向郁之,神情很平淡,兩人都沈默了,倒是袁敬宣先開了口:「郁之,這位是?」

  「李珝,著作郎李惜的兒子。」郁之揩淚,露出了笑臉,跟袁敬宣介紹李珝。

  袁敬宣先是張大嘴瞪著郁之,見郁之不像在開玩笑,才又將李珝上下打量了一遍,他實在,或是他根本無法相信眼前這個一身戾氣的高大男子就是李珝。

  袁敬宣與李珝年齡相仿,也是在洛陽長大,他年少時見過李珝,雖然算不上有多熟,甚至也沒有交情,但他畢竟知道有這麽個人。

  「你們怎麽在一起了,天啊,李珝,我還以為多年前,你就不在人世了!」袁敬宣發出感嘆,今天對他而言實在是驚喜的一天,他壓根就沒想到在冀州會有這樣的境遇。

  「我們相識嗎?」李珝冷冰冰看著袁敬宣,他對這人真的是一點印象也沒有。

  「不奇怪,當年只有幾面之緣,我叫袁敬宣,家住洛陽城東。」袁敬宣很是熱情地介紹自己。

  

「袁公子什麽時候返回?」可惜李珝並不平易近人,顯得很淡漠。

  「天黑前。」袁敬宣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