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渡 - 第11章

巫羽

  「李珝,我跟敬宣哥先回汲郡,再去長安,你。。。」郁之看著李珝,有些吞吐,隨後又補上句:「你要不要一起走?」郁之的眼裡有渴望,有期許。

  「袁公子,是親自送郁之回長安嗎?」李珝沒回應郁之,只是問袁敬宣話。

  「我會派人送他回去,李兄,北地戰火紛燎,不如一同返回中原?」袁敬宣很憐憫郁之的遭遇,對於家人被無辜殺害,孤獨一人流落北地的李珝也十分同情。

  「李珝。」郁之看著李珝,希望李珝能開口答應,甚至是點下頭也好。

  「北地也好,中原也罷,在我看來都一樣,洛陽早已淪陷,長安亦非我故鄉。」李珝說得平淡,他話語裡沒有一個「不」字,但他顯然拒絕了。

  郁之一直都很清楚李珝沒有回中原的念頭,他說再多也沒有用,只是看著李珝,一言不發,眼中有幾分哀痛。

  袁敬宣邀李珝回去是番好意,李珝既然拒絕了,他也不會強迫。

  

  這一早,郁之沒有采成藥,李珝也沒能好好練弓射,袁敬宣拿了自己的衣服和布巾給郁之更換,他見不得郁之穿破爛的衣服,甚至還去翻出自己帶的一份酥餅,塞給郁之。

  郁之抱著衣服,提了盒酥餅回自己與李珝的住處,他沒有清洗身子也沒有更衣,什麽也沒做,只是坐在地上,模樣呆滯。

  他要離開李珝了,這回是真的要離開了。

  以後還能相逢嗎?不可能的,在這樣的世道里,他離開李珝後,就別指望還能再見到他。

  但他必須離開,他想念家人,他還有父母需要孝敬,他大哥一直很擔心他,還有小妹,分別三年,相逢時該是怎樣的一種情景啊。

  郁之在帳篷里發呆,李珝人仍在外頭,手裡持弓,似乎剛發生的事他一點也沒放心上。

  黃昏,郁之終於起身將衣服更換,將以往總是散落用破布紮起的髮髻盤好,罩上布巾,袁敬宣的衣服,郁之穿起來太寬大了,但畢竟是不同於貧苦百姓的衣著,郁之還是變了個樣。

  走出帳篷,郁之見到了在外頭,坐在一塊石頭上的李珝,他正看著夕陽發呆,一手握著把匕首,一手捏著塊細長的木刻,他似乎在這裡消遣了很長時間,削著什麽東西。

  郁之靜靜走至李珝身邊坐下,李珝伸開手臂,將郁之攬著,兩人沒有說話。天空布滿晚霞,霞光披灑在兩人身上,閃閃發光。

  「郁之,我們要上路了。」袁敬宣前來,望著並坐的兩人,喊郁之的名字。郁之起身,朝袁敬宣點了點頭,而後看向仍坐著沒動的李珝,他看著李珝,看著李珝手裡的木刻,低聲問李珝是什麽。李珝張開手,手掌里是枚馬槊,但是是做成了簪子的造型。

  「送我好嗎?」郁之拿走了那枚髮簪,捏在手心裡。

  「路上多保重。」李珝摸郁之的臉龐,臉上掛著笑,他的動作是那麽的溫柔,以至有那麽一瞬間,郁之幾乎喪失了離開李珝的勇氣。

  「我們還能見面嗎?」郁之淚水爬滿了臉龐,聲音哽咽。

  「去吧。」李珝擦去郁之臉上的的淚水,眼裡有深情。

  「李珝,我們回去吧!我們一起回去吧!」郁之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抱住李珝大聲哭喊,李珝沒有回答任何話語,他不會跟郁之一起走。

  袁敬宣看著郁之與李珝的情景,感到些許怪異,但又想郁之如此傷心,便也沒阻攔。

  李珝不為所動,郁之失控痛哭了會,靜寂了下來,人也恢復了理智,袁敬宣上前拉郁之離開,郁之就也跟著袁敬宣離開了。

  李珝目送郁之與袁敬宣登上馬車,和其他使者一起離開。

  馬車開動,郁之呆滯地靠在車廂里,手裡捏著木簪,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麽,袁敬宣與郁之同車廂,看著郁之,欲言又止,他總覺得郁之與那李珝間有些什麽特殊的情感,但又不好開口問。

  載著郁之的馬車離開後,李珝仍坐在那塊石頭上,此時天已經黑了,也不知道他要在那裡坐到什麽時候。

  也許郁之並不認為他和李珝間有什麽差距,但他和李珝並不是一樣的人,他有家人,家族仍還有財勢,而李珝一無所有。

  六七年前,李珝曾失去了他所有在乎的人與物,而今日,李珝再次失去了他唯一在乎的人,他從來一無所有不是嗎?

  夜裡,每每抱著郁之,感受他的體溫氣息,李珝總有種說不清的感覺,這種感受,讓李珝覺得活得很踏實。

  幾天前,郁之返回來找李珝時,李珝就想他會一直照顧郁之,這個一直有多長,是否有一輩子那麽長,他沒去細究。但其實郁之會有別人來照顧,並且照顧得更好,回到長安,即使世道不太平,但郁之的家人會庇護他,即使長安哪天真不得安寧,也可以隨著其他士族南渡,繼續過上遠離戰亂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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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袁敬宣受晉庭的派遣,前往汲郡,以便與乞活軍接觸,他這番前來,職務在身,並不方便親自送郁之去長安,倒是與敬宣同來的使節要返回長安,他們身負要職,有士卒護送,路上也不用擔心被劫匪掠殺。

  郁之在汲郡過了一夜,第二日一早,便坐上馬車,跟隨返長安的隊伍出發,敬宣送別,給了郁之些財物與衣物,並且讓自己隨身的老僕人陪郁之回長安。

  「敬宣哥,那你什麽時候回去?」坐在馬車上,郁之與敬宣話別。

  「我恐怕要留些時日,不用為我擔心,我在這裡很安全。」敬宣張臂攬了下郁之,退開身後,便示意老僕人趕車。

  「敬宣哥,不要久留,你要早些回去。」馬車已經上路,郁之拉開帘子朝敬宣大聲喊話,站在後方的敬宣只是溫和笑笑,揮著手。

  馬車遠去,敬宣仍在揮手,透過車窗看著後方的郁之,心裡揪緊,他不希望敬宣留下,正如他是如此強烈的渴望李珝能跟他一起上路,因為這裡,這片土地,捲入了戰火,再無寧日。

  敬宣與郁之的兄長年紀相仿,兩家是世交,曾經的敬宣死活不肯擔任官職,與一些文士終日清談,時常酒得不醒人事,那時的敬宣與三年後今日的敬宣仿佛換了一個人。

  宗尚老莊,無用無為,自以為超凡脫俗的那些世家子弟,於永嘉之亂時被殺戮,沒胡的有多少呢?老莊不能給百姓,甚至自身帶來什麽,至少在亂世里不能。

  敬宣也變了,三年的時光,變的不只是自己,還有其他人,往日的故交,想來早已不是往日的模樣了,或狼狽不堪,或痛苦悱惻,那些浮華,造作的東西,都盪盡了吧?

  

  郁之躺在車廂里,聽著車輪滾動的聲音,他恍恍惚惚,昏昏沈沈,要回去了,可心裡沒有多少的喜悅,心情甚至極其沈重。

  沒胡,受盡折磨屈辱,遭遇李珝,跟隨乞活,在刀刃中求生存,這些的日子,何等的艱苦,可是,現在回想,想起與李珝的點點滴滴,纏綿悱惻。

  沒機會了,自己已經上路了,再不可能回頭,回去找李珝,為什麽他就是不肯回中原呢?為什麽他就不肯過平靜的生活。是不習慣,還是不願意呢?

  李珝,我沒辦法再返回去找你,因為我有家人,有爹娘在長安,如果我是孤獨一人,我哪也不去,一直跟在你身邊,即使你趕我走,我也不會走。

  來不及好好地辭別,甚至有太多的話都沒說出來,太匆忙了,走得太匆忙了,天可憐見,讓我們還能再相逢吧。

  手裡,捏著李珝削的木簪,想著李珝,郁之漸漸睡去,睡夢中,是否能夢見李珝騎著那匹棗紅色的馬,手持柄雙刃矛,追趕而來呢?

  醒來,車外不見那匹棗紅色的馬,也不見那個熟悉的高大身影,只見四周荒寂,白骨曝野,百里不見炊煙。

  「這裡是哪裡?」郁之問趕車的老車夫。

  「就快出汲郡了,徐公子,你睡了一天了。」車夫回答。

  郁之茫然,許久才呢喃了一句:我要回去了。

  你知道嗎?李珝,我就要離開汲郡了,我們再也見不上一面,我再也無法知道你的生死。

  

  夕陽下,李珝騎著那匹棗紅色的馬馳騁,他手裡拖了柄雙仁矛,借著馬匹衝擊的勢,揮刃朝前頭奔跑的騎兵一刺,便將對方擊下了馬。他沒真正使上勁,也沒帶上殺氣,他在練兵,和乞活軍裡邊的先鋒騎兵練習衝殺。

  腳上的傷還沒好,並且昨夜也忘了上藥,因為一直都是郁之在幫他上藥,包紮,騎馬奔馳時,從小腿腹部傳來的疼痛感會比平日行走時要痛上幾倍,這樣的疼痛,李珝必須適應,他沒時間休養,路途上,一旦遭遇敵軍,戰鬥隨時會開始。

  打仗是為了生存,李珝習慣這樣的生活。

  被李珝擊下馬的騎兵們,不服氣又翻身上馬,他們圍著李珝攻擊,雖然不是真的在打仗,但氣勢仍是駭人,李珝躍馬突圍,興許是圍攻的人不留神,興許是李珝一時走神,他竟被擊中胸膛,就位於舊傷之處,一吃疼,鬆了馬韁,從馬上跌落。

  這一摔,並不輕,背部撞擊地面時,李珝的後腦也磕上了,他眼前黑了那麽一小會兒,睜開眼睛時,他看到了朝他伸手的騎兵們,這些圍上來的年輕漢子都有些緊張,他們知道李珝傷還沒好,也知道他上身受過很重的傷。

  李珝抓住了一隻伸過來的手,借力起身,他的胸前有片血跡,想來是先前癒合的舊傷裂開了。

  有人拿了藥與布料要為李珝包紮,李珝查看了下傷勢,漠然說不用,推開了圍他身邊的人,孤獨一人返回帳篷。

  在這前往趁陳留的路途上,危機四伏,但他們終究會抵達陳留,在那裡渡過新春,並在那裡屯聚安扎。

  對於抵達陳留後做什麽打算,李珝根本沒思考過,他從不對自己的人生做思考。

  躺在帳篷里,在昏暗中,李珝打了個盹──他昨夜睡得不好,直到意識到有人在檢查他上身的傷時,李珝才醒來,低喚了句:郁之?

  此時帳篷里已經點上了燈,但燈光昏暗,根本看不清身前那位低身包紮的人的模樣。

  「我是軍中大夫。」年輕大夫抬起了頭,他長得瘦弱,昏暗中的模樣倒真有些近似郁之。「你腳上傷還沒好吧?」大夫以前就幫李珝檢查過傷口,也給過藥,對李珝身上的傷有印象。

  「藥用完,你留些藥,我自己包紮。」李珝不樂意讓大夫查看他的腳傷,他會自己查看,自己上藥,並包紮。彎身低頭的大夫,在這昏黃燈光中會讓李珝產生錯覺,仿佛照顧他的是郁之。

  他多想抬手再摸摸他的臉,他的髮絲,感受他的溫度與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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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路途上,偶遇劫匪,都化險為夷,離開汲郡,一路南下,日夜奔波,也不清楚走了多少時日,直到抵達河東郡,郁之才意識到,他人已靠近洛陽,而洛陽城他也沒有進去,他家人都住在長安了。

  繞過洛陽,隊伍往西行,長安並非遙不可及了,不需要再多久,就能回去了。

  這一路走下來,滿目的蕭條,戰火毀壞後的城市,尤其讓人心寒,郁之不清楚長安是否是處安寧的地方,也不清楚那裡是否是他最後的歸所。但這一切都不重要了,畢竟自己回來了,畢竟家人在那裡,在一起就好,在一起總能想到一條生路。

  不知疲憊的日夜趕路,抵達長安時,天色已黑,負責趕馬車的袁家老僕人領著郁之去找他家。

  洛陽的家,郁之知道在哪裡,這長安的「家」卻是那麽陌生,繞了一條又一條的街巷,袁家僕人終於在一扇大門前停住了腳步,他回頭對郁之說:徐郎君,就是這裡了。

  郁之遲疑了許久,他伸手去扣門,他那時候怕扣錯了門,更怕開門後,卻沒能見到他的家人。

  門很快開了,一位僕人探出了頭,袁家僕人急忙上前說徐家二郎回來了,可看門的僕人卻不放行,狐疑地打量郁之。好在聽到大門口有聲響,敏之前來,問看門僕人是誰在扣門,敏之一探門口,就看到了郁之,燈籠的光芒昏黃,敏之看到的只是一個清瘦的身影和一張模糊的臉。

  「哥!是我,我是郁之!」郁之記得他哥的模樣,他哥沒多大變化,他能一眼認出。

  在郁之喊出話後,敏之激動地大步邁出門檻,一個踉蹌一把揪住了郁之,大叫著:「你是誰?是人是鬼?」

  「哥,我是郁之,我活著,你摸摸。」郁之聲音哽咽,他抓敏之的手摸他的臉。

  敏之摸到了溫暖的臉龐和冰冷的淚水,他駭然,遲遲沒了回應。

  兩兄弟沈默站在門口,一臉的淚水,許久,敏之才仿佛恢復了意識,一把抱住了郁之,從喉嚨里擠出一句:「郁之啊!真的是你?」敏之的哭喊聲驚動了府邸中的人,很快郁之的嫂子,侄子都跑了出來,但並不見郁之的爹娘及妹妹。

  進府後,郁之才發現家裡並沒有爹娘,妹妹也許出嫁了,不在家中並不奇怪,但爹娘都不在,讓他感到不安。

  郁之問過兄長,才知道袁敬宣並沒跟他說實話。

[修訂版]南渡──第八章

  洛陽淪陷時,正是六月,城裡飢謹,人相食,官員們也逃得七七八八,這朝廷,早已名存實亡。

  到此時,還呆在洛陽城裡的人,其實都只是在等敵兵殺進來,這包括晉帝。

  郁之的爹先前沒有逃跑,也沒讓家人逃離,在倉皇之中逃往哪去也是個問題,何況皇帝不還在這裡呢。

  於是胡人劉曜帶兵進京,還留下的大臣攜家帶口,追隨晉帝及王公宗室們逃跑,本來想要逃去長安,卻被劉曜的軍隊半路追上,這一追,敵兵將逃亡的這幾萬人一番亂砍亂殺,洗劫財物。

  胡兵追上時,敏之讓郁之帶家人跑,他返回去尋找一直護送著晉帝的父親,郁之當時只有十三歲,讓他背負跑不動的娘親與照顧柔弱的嫂子,他無能為力,便死活不肯讓兄長離開,拽住了兄長說自己去找,找到他們的爹,就拉敏之回來。敏之那時候,已經沒了主見,也沒來得及攔住郁之,郁之就朝反方向跑去。此時,由於胡兵在後頭大開殺戒,後方的人哭喊著拼命往前涌,前方的人則不要命的瘋狂奔跑,被奔跑而來的人撞了幾次,敏之就找不到郁之的蹤跡,再回頭看身邊的娘親與妻子,也無法顧及那麽多,只得背起娘親,拽著妻子奔跑。

  郁之往回沖,不時被逃跑的人推撞,幾次被撞倒在地,他心裡只念叨著要找到爹,找到皇帝的乘坐的龍輦,屢次從地上爬起,不顧一切的往前跑。一開始郁之沒有見到胡兵,只見到四處嚎叫逃散的人,當他看到時已經遲了,胡人在大開殺戒,身旁一個個被殺人的血濺了他一身。

  郁之長這麽大從沒親眼見過殺人,更何況是這樣的殺戮,他嚇傻了,也忘了跑,殺紅眼的敵人,很快就將愣住的郁之砍倒,受了傷,郁之惶恐地跪坐在地上,護住傷口,眼裡滿是恐慌,眼見對方又要舉刀落下,郁之明知無望,仍失聲哭喊他哥敏之的名字。

  他那時候還太年幼,他是那麽的恐懼,他並不知道在三年後,他面對屠刀,仍還是只會恐懼地哭喊。

  如果不是要殺郁之的敵兵被身後反抗的人刺了一刀的話,郁之在此時就已經死了,倒在那堆屍體之上。

  追殺郁之的敵兵回身去殺反抗者,郁之聽著四周嘶殺聲與嘶心的哭喊聲,再也不敢起身,只是抱住頭伏在死屍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