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渡 - 第13章
巫羽
聽了李珝的話,敬宣只是搖頭,坐回地上,模樣頹然,許久才又喃喃說著:「就是駕御飛龍,恐怕也趕不及了,敏之那人,別人都逃了,他也不會跑,可憐我家妹子和外甥。」
敬宣最擔心的倒不是他的妻子兒女,他知道家中兄長會很好的照顧他們,何況家族的人,先前就有過江的打算,只是他妹子嫁的是敏之,敏之必然會留守長安。
「那郁之呢?」李珝知道郁之有個兄長叫敏之,且與敬宣是摯交。
「如果敏之沒離開,郁之也不會離開,他們畢竟有同一個爹。」敬宣所屬家族一向喜好老莊,以不出仕為榮,而徐家的家訓是盡忠報效朝廷,世代在朝廷當官,總是忠心耿耿,也正是因此,郁之的爹才會為晉帝擋兵刃而被殺。
聽了敬宣的話,李珝也不再說什麽了。
敬宣和跟隨李珝回乞活軍駐紮地,住了兩三天,身上傷稍微好了,就決定上路。
由於四周都有胡夷出沒,敬宣這人是百無一用的文人,李珝抱著送佛送西天的念頭,護送敬宣出郡,送他去前方一處晉兵駐紮地。
李珝將敬宣送達目的地後,當地晉將決定帶兵赴國難,敬宣正好跟著回去長安。
起程時,敬宣喊住策馬欲離去的李珝,叫道:「郁之起程回長安前,曾與我徹夜長談,談你們的相遇與在一起後的境遇,你救過郁之好幾次命,也希望你再救他一次。長安城已內外斷絕,且鬧了饑荒,形勢十分危機!」
李珝扯住了馬韁,回身看敬宣,他的眼睛深不見底。
[修訂版]南渡──第九章
八月,秋風蕭瑟,寒意漸侵。
劉曜的軍隊逼近京師,內外斷絕,此時長安城外尚有幾支晉軍,但是並不敢進入長安支援,只是在外屯駐觀望。
長安城內的百姓感到不安,因為糧食短缺,過著半飢半飽的生活,大人們沒有氣力,孩子面帶飢黃,平頭百姓們了解災年,他們知道這樣的日子還會延續下去。
案上的食物再不豐盛,敏之面無表情的就餐,他很少跟郁之談局勢,談日後的打算,偶爾開口,也僅是叫郁之逃出去尋找袁氏,袁氏一族都逃去了上洛,袁家在那裡有田地。郁之從來都是搖頭,只說自己不想逃了,長安要是淪落了,也不過是不斷往南方逃,就這樣一路逃竄,身後追著胡兵,顛沛流離,朝不夕保,他倦了。
這裡,就是最後的家了。
九月,天冷得像冬日,也許是飢餓所致,將家中的厚衣都穿上,仍感到寒意陣陣。街上的餓殍漸漸多了,沒能下葬,橫屍街巷,也早已習慣,活著的人從屍堆中路過,面無表情,麻木不仁。
郁之很清楚家裡糧食所剩無幾,僕人們大多離開,僅留下一位做飯的老僕人,無兒無女無依靠,郁之也不忍心趕他走。
有日黃昏,郁之進庖廚,見到老僕人在浸泡干豆莢,這些豆莢原本放在柴房裡,充當柴火。
「這東西不能吃。」郁之激動地抓住老僕人乾瘦的手,不讓他做這樣的事情。老僕慢吞吞地說:「阿郎,穀子不多了,冬日一到,地里什麽也不長。」
「這種東西如何下口,倉里還有半缸米,還有吃的,我們吃什麽,你也吃什麽,到這境地,還有什麽主僕之分。」郁之挽袖將浸泡在盆中的豆莢都給倒了,他清楚飢餓的感覺,家裡還有點糧食,他就不可能看著家中的人餓死。
冬十月,一斗米金二兩,即使你能出足二兩黃金,也未必能立即買到這活命的東西。
此時,老僕人已經病死,到此時,郁之才知道連野菜,草根都不會有,全被其他人挖光了。
寒風呼嘯的冬日,長安像座空城,街道臥滿屍體,不少房子空蕩無人,死絕了戶。
飢餓像疾病在蔓延,死去的死去了,身上的肉被颳了,活著的眼睛發紅,像瘋子一樣從某個隱蔽的巷口衝出,撲向路過者,一頓撕打。
十月,長安一半的人在飢餓中掙扎,一半的人已經死去。
到此時,缸中那點米早吃完了,沒有野菜,甚至連樹皮也被人扒光,有好幾天,郁之都是去摘藥草,他知道什麽野草可以吃,什麽有毒。但藥草並不能維持郁之和他兄長的命,郁之進家中空蕩的糧倉翻找食物,他因為飢餓很虛弱,花了很長時間才從雜物堆里揀了半斗豆子,那些豆子也不知道是什麽時候灑落,但正是這些豆子,讓他和敏之到現在都還活著。
平頭百姓至此大多餓死了,官員們的家眷離開家門,到處翻吃的,早已不顧什麽身份地位。
朝廷里,官員大多棄官,官員很缺乏,到這地步,沒人願意餓著肚子,瘦得皮包骨的在朝堂上與其他人抱頭痛哭,哀號家中失去親人。
晉帝很年輕,他才十七歲,他無能為力,他也在挨餓。
沒有救援,就被這樣圍困著。
黃昏,晉帝由敏之扶著,緩慢登上城樓,在晉帝眼前呈現的是空蕩的長安城,街上的屍體甚至比遊魂狀的活人多。
「永嘉之亂,朕那時十三歲,與舅父一起逃亡,被豫州刺史劫持,稱抵達長安足以稱帝,國家尚未亡。那時年幼,飢餓不堪,終日惶恐不得安寧,惟求活命保身,何曾想為帝者便該以天下蒼生為己任。」晉帝輕聲地陳述,眼中有淚水。
「此非陛下之過。」敏之跪伏在地,聲音哽咽。
「那是何人之過?今日餓殍滿城,是何人所致!」晉帝說至此,淚水爬滿臉龐。
他自孩童時,便開始逃亡,他登上帝位時,心中沒有一絲喜悅,胡人,雜夷,賊寇四起,每日都不得安寧,於恐慌中飽受煎熬,而今日,到此地步,該是終結了,這竟就是他的一生。
「陛下在上頭嗎?」城樓下一位武夫在喊,此人長得甚是高大。
此時敏之正在安撫晉帝,沒有回應武夫。武夫上樓,看見痛哭的君臣,眼裡沒有任何情感。
「陛下,不該在此痛哭。」武夫攙起晉帝,帶著他下樓,晉帝很是溫順,跟著武夫。
「大都督,有何打算?」敏之跟隨而下,無奈他餓得沒氣力,被大都督麴允遠遠拋在後頭。
大都督麴允沒理會敏之,因為他也無能為力,這四年他一直在外頭奮戰,他也曾一次次打敗過胡兵,但到現在一切都沒意義了,他唯一能做的,只是從太倉里搜找出幾十枚制酒的曲餅,削為屑,做粥給晉帝吃。他也在挨餓,可晉帝不同,晉帝必須活著。
此時敏之和麴允都不知道,當晉帝登上城樓痛哭那刻,他已經有了決定。
十一月,晉帝派遣侍中送降書給胡將劉曜,在此前,晉帝已與麴允商議降胡,即使麴允很反對,大臣們知道後也不可能贊成。
四年前,洛陽被攻破,晉孝懷帝被俘虜,曾遭匈奴偽帝劉聰百般羞辱,並被殺害。這事,大臣們記得,麴允記得,晉帝也記得。
晉帝出降那日,敏之跟隨,敏之知道晉帝的決定,可是很快獲得消息的大臣們都追趕而來,號哭著,攀住晉帝搭乘的羊車不讓他出城投降,晉帝悲不自勝,但實在沒有退路了,只能前行。
這一天,郁之知道兄長跟隨著晉帝離去,昨夜便聽到兄長說:城門開後,你要出城去,找些吃的,你要活下去。
郁之當時已經十分虛弱,心裡也沒有任何求生的念頭,甚至對於晉帝要出城投降,也沒有多少哀痛之情。他麻木了,每天,他都看到人死去,孩子,老人,婦人,漢子,生與死,在他看來已經沒有差距。在這幾個月里,他曾崩潰地痛哭過,在他一次外出尋找食物,卻聞到肉香,看到破敗的屋中堆壘的人屍骨和一群圍住一口冒煙鐵鍋的人,就是那時,他再無法保有理智。
郁之不知道為什麽他要承受這些痛苦,他身邊的人要承受這些痛苦,這是阿鼻地獄般的折磨。
活著或死去,有什麽區別?看著映在水面的自己,雙眼深陷,兩頰削瘦,仿佛是塊包著皮的骨頭,這還是人嗎?這些日子他也根本就不曾活著,只是具行屍走肉罷了。
城外,劉曜的軍隊排開,看著從羊車下來,袒露上身,臉上捆櫬木的晉帝,劉曜似乎有些茫然,但隨後這位匈奴將領很懂習俗的攙起晉帝,將櫬木焚燒。
千百年來,亡國之君的恥辱儀式,就這麽又演了一遭。
城門開了,餓得快死的人們,急忙出去尋找食物,他們活下來了,他們不用成為餓殍中的一員。
城門開了,街上又有了人聲,郁之呆坐在院子裡,望著院子裡光禿禿的樹木發愣。他不想動彈,哪也不想去,他甚至眼裡沒有淚水。
他兄長和其他跟隨晉帝的大臣一起離開,他們不大可能再見上一面。敏之走時,郁之沒有挽留他,要他不要去送死,因為郁之知道他兄長早已意料有這麽一天了。
到此為止了,不如安靜地睡去,此時心情是如此的平靜。
幾天後,晉帝和追隨的晉大臣們一起被送去平陽,匈奴皇帝劉聰臨殿,晉帝稽首跪拜,晉大都督麴允伏地慟哭,拔劍自刎。
劉聰將追隨晉帝的大部分官員都殺了,這其中包括敏之。
第二年的冬日,劉聰讓晉帝在酒席上當他的奴僕,行酒洗爵,在座的晉大臣都唏噓流涕,晉尚書郎抱住晉帝痛哭,尚書郎因此被殺。
晉帝沒有活過那年的冬天,死時年僅十八歲。
晉孝湣帝出長安城,伏膝劉曜那日,西晉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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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年前,洛陽被攻破後,長安亦遭洗劫,繁華的街道,綿延的大宅都化為灰燼,古都至此蕩然無存。
孝湣帝剛抵達長安那會,長安城內的住戶不滿百戶,青蒿叢生,荊棘成林,荒蕪而寂寥,仿佛這裡從不曾是華夏族繁育文明的中心,仿佛漢高祖亦從未曾在此建都,它曾是那麽的宏大,那麽的繁榮,卻什麽也沒有剩下。
孝湣帝登基那時,朝廷連章服馬車都缺稀,全城算上官家與私人的馬車,湊起來也不過四輛,器物兵器同樣缺乏,食物也一直不夠吃。這樣的朝廷,窘迫無比,晉藩王們卻始終沒有援助,也不參與征伐,任由國土淪陷,帝王臣民遭受殺辱。
李珝的馬托著行囊,行囊里藏著他的武器,他牽馬進長安城前,曾駐足打量城門。這趟回來,他沒進入洛陽,卻來到了長安。
李珝在洛陽長大,那裡有他童年的記憶。
長安城也同樣讓李珝感慨,因為他在這裡看到的不再是孩童記憶里大城市的繁榮與富有,街道上只有寥寥無幾的行人,大都像遊魂一樣,面無表情的從身邊晃蕩而過。
一個月前,李珝與袁敬宣抵達上洛,那裡有晉兵屯駐,但兵力稀少,胡兵大勝之軍,勢不可擋,將領始終不敢靠近長安。
抵達上洛前,李珝所跟隨的晉軍便遭遇了附屬於匈奴劉氏的雜夷襲擊,軍隊也給打沒了,不得已,李珝只得自己上路,並帶上敬宣。
在上洛,敬宣遇到從長安城裡逃出的人,獲得他家人的消息,並且知道了敏之的妻子和兒子(其實也是敬宣的妹子與外甥)都託付在娘家。也算敏之有心,沒傻傻的讓妻子、兒子陪他待在長安城裡,遭受飢餓之苦。可惜,袁家人只在上洛停留了些時日,便跟隨大多數士族南去了,要是他們再多留幾天,就能與敬宣相逢了。
獲得這樣的消息後,敬宣並沒有趕緊去追尋家人,反倒是獨身一人前去京兆。京兆那邊也有支晉軍屯駐,士兵比上洛多些,似乎還有那麽點希望能去支援長安。
李珝倒是勸過敬宣去追尋家人,不過敬宣不聽,執意去京兆。也是從這時候起,李珝與敬宣分離,李珝留在了上洛。
關於敬宣,他去了京兆後,就失去了消息,直到多年後,才知道他的生死。
李珝進城,打量這座久違的古城,它是那麽的空蕩而寂寥,千創百孔,滿目蒼涼。為什麽進來這裡呢?在居住於裡邊的晉帝已經不在後,在餓死了一半的城民之後,他到底為什麽進來?
他終於還是回來了中原不是,回到了他孩童時代生活的地方。
是為了郁之嗎?是為了往昔的一份記憶嗎?或許,只是為了看看這個朝廷,它徹底覆滅時的模樣?
心裡並沒有太多的哀痛與絕望,這不過是將永嘉之亂時的情景再重複了一遍,無論是對晉帝,晉大臣,還是晉子民而言。對於痛苦與恥辱,李珝了解很多,他的內心還很剛強,因為他心裡不存任何奢望。
走在長安街道上,李珝並非漫無邊際地行走,他在回憶敬宣說過的話,關於郁之家的位置。
在尋找的過程中,李珝並不去思考郁之是否已經死了,這不重要,他只是想知道郁之的消息。
兩人分離這段時間,李珝時常會想起郁之的模樣,瘦瘦的,弱弱的,很文靜,總是跟前跟後,偶爾雙眼裡帶著不安與哀痛。這樣的人,不該生在這亂世里,因為他活不下去,這樣的世道給予他的不只是肉體的摧殘,還有精神上的。
繞過街巷,李珝終於看到了敬宣形容過的宅子,李珝上前,推開半掩的木門,看到的是空蕩的院子,不見人影,沒有聲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