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渡 - 第14章

巫羽

  

李珝並不慌亂,因為郁之很可能已經死了,也有可能活著離開了長安,但既然進來了,就到處看看吧。

  

一間間房間的尋找,都空蕩無人,最後是在靠近後院的一間房間裡,李珝看到了一個躺在榻上的身影,那是個人,蓋著被子,一動不動。

  

李珝走上前去,第一眼他沒認出是郁之,因為實在是瘦得皮包骨,和李珝記憶中的郁之有差距,但隨後,李珝還是辨認出了。那一刻,李珝並沒有感到心疼或是哀痛,他很平靜,他茫然地伸手去摸郁之的臉,他心裡只有一個念頭,他找到他了,他還是再見到他了,即使郁之已經死了。

  

李珝見過很多死人,各種死法都有,其中不乏餓死的,李珝一直很麻木,他必須麻木。

  

但此時看到餓死的郁之,李珝還是恍惚如同在夢裡。

  

郁之,會冷嗎?會覺得孤獨嗎?

  

李珝將郁之從榻上抱起,郁之身上的被子滑落,露出乾瘦的手臂,李珝抱著郁之,卻感受不到郁之的重量,太輕了。李珝將郁之輕輕抱離木榻,也就在此時,李珝感覺到懷裡的人似乎輕輕動了下,這一發現,讓李珝驚愕,他急忙將郁之放回床上,大聲的喊郁之的名字。

  

李珝一聲聲的呼喊,他摟著郁之的手,像抖篩子般顫抖。

  

不敢奢望郁之還活著,所以李珝以為郁之死時,心裡很平靜。李珝年幼時也曾有過奢望,他甚至也曾一次次的懇求神明,但當他明白無論他多在乎,多執著,他終究要被剝奪,要失去,他挽回不了什麽,而這世上也從沒有神明。

  

「郁之,郁之,你醒醒!」

  

一再的呼喚,一聲比一聲急切,李珝幾乎要失去理智。先前沒有的恐懼,都在此時迸發了,人果然不能有奢望,一旦擁有了,只會遭受更大的痛苦與絕望。

  

從來都是如此,我一直都知道,從來都是如此!

  「

郁之,你醒醒!我來了,我來長安了,你不是一直希望我陪你回長安嗎?我來了,你睜開眼睛看看我!」

  李珝在瘋狂嘶號著,雙眼充血,他的模樣顯得猙獰,只因那麽多年過去了,李珝再次感到了深切的絕望與無處發泄的憤懣。

  爹,娘,兄長,妹妹,那些曾經模糊的臉,此時又出現在了李珝的眼前,原來他一直都記得他們最後的模樣,他從未忘記,從未忘記的還有那時候的絕望與憤慨。

  

在李珝的叫喊下,郁之的眼皮緩緩睜開了,在昏昏沈沈中,郁之隱隱聽到李珝在喚他,只是此時的郁之分不清夢與真實。自從兄長離開後,郁之就一直神智不清,陷入長時間的昏厥。長期的飢餓,再加上深切地絕望與悲慟,郁之早已半死不活,或說如果李珝晚那麽一天前來,看到的必然是郁之的屍體。

  

「李。。。。珝。。。」

  

郁之啟唇,他念出李珝的名字,他的聲音很細微,像蚊聲,他的眼睛黑黑的,幽幽的,深不見底。

  「是我。」李珝笑了,笑裡帶淚。

  此時,李珝再說不出任何話,只是將郁之緊緊抱入懷裡,他從未這麽欣喜過。

  

  雖然郁之醒來了,但他挨餓太久了,命危在旦夕。好在李珝對飢餓很熟悉,也清楚餓得快死的人,大都吃不下東西,太虛弱了無力咀嚼吞咽,何況腸胃也已損壞。

  為了讓郁之吃下東西,李珝餵郁之吃粥,一口口的喂,一小碗要分好幾次餵下,這需要極大的耐心。

  郁之醒著時候,李珝抱著他,溫暖他的身體,郁之睡去時,李珝便睜著眼睛,徹夜不眠。李珝見過很多快死的人,前一刻好好的,還能說話能露出微笑,後一刻卻沒了,他心裡已經有了恐懼,恐懼郁之死去,所以他必須看護著郁之,一刻不離。

  李珝就這樣不眠不休照顧了郁之六天,每一次郁之醒來,李珝都會露出微笑,緊揪的心得以寬鬆。

  在這六日裡,郁之的意識仍不大清楚,大部分時間都陷入昏迷,除了他第一次睜開眼睛喊過李珝的名字外,他再沒說任何話。

  在迷糊中,郁之恐怕也沒有真正意識到李珝在他身邊,他並不孤獨,他也不需要孤獨而絕望的死去。

  第六天,郁之終於又喚了李珝的名字,並且在喚完這名字後,臉上爬滿了淚水。

  也是那時候,郁之清醒了。

  

  在後來,很多年後,李珝和郁之都常會想:或許冥冥之中有神明,真的能聽到他們的懇求。因為他們足以死上好幾回,卻一直活了下來,也因為他們數次的分離,卻還是一再的相逢。

         (上部完)

[修訂版]南渡──第十章

  冬日,食物和柴碳都十分缺少,這是個難過的冬日,長安城內沒剩幾戶人家留住,大多出城去尋找活路。

  

寒冷的清晨,連日的積雪將街道都覆蓋成白色,街上不見人影,死寂得像無人之所。

  徐家宅子裡,李珝用手掰下一扇木門,他踩著積雪,拖著扇木門至院子,將腰間插的砍刀拔出,劈砍木門,以便做柴火。

  

進長安前,李珝便儘可能多的帶上糧食,托在馬背上。一路上,他也不怕人搶,打鬥的話,鮮少有人能打贏他,要搶他東西,還是頗有難度。

  這些穀物,到現在剩得也不多,需要去購買,只是在這災年,買斗米比什麽都難,這已經不是幾兩金的問題了。

  李珝將木門化整為零,收攏懷裡,抱進廚房添火。

  灶上鍋在冒煙,煮著半鍋粥,粥燒好,李珝將鍋提上,拿了碗筷,進郁之住的房間。

  郁之清醒後,仍虛弱得無法下榻,他原本命懸一線,硬是被李珝給救活,現在這樣子,至少也要五六個月才能康復。

  郁之清醒後,李珝曾問郁之為什麽沒出城找食物,李珝趕到長安城時,長安已經解圍兩天。當時,郁之沒有說什麽,只是躺李珝懷裡,默默流淚。

  敏之走後,郁之沒有哭過,因為他也沒打算活下去,經歷這麽多磨難,已是厭世。所以即使敏之走前叮囑郁之要出城找食物,郁之也沒有離開過家宅。郁之本想靜靜死去,只是他不知道他還死不了,因為李珝來了。

  仿佛是從陰間裡被李珝拽回來,見到李珝,郁之麻木了太久的心又甦醒了,痛苦而悲慟,其實這也才是活著的感受,死亡從來恍惚無覺,沒有喜悅與哀痛。

  剛醒來那會,郁之並不知道自己能再活幾天,他瘦得沒了人型,虛弱得無法抬手,甚至難以吞咽食物。

  李珝很有耐心,他將食物嚼碎,嘴對嘴的餵郁之,一點點地喂,李珝那時看郁之的眼神,讓郁之害怕去直視。

  恐怕也是從那時開始,郁之不想死,他想活下去,他害怕李珝眼裡的執著與堅毅,他從沒見過李珝露出這樣的眼神。

  有了活下去的念頭,郁之的身體也就漸漸地好轉。

  

  此時,李珝進入寢室,看到郁之坐在床上,手裡揣著一件衣服,模樣呆滯。那件衣服,是李珝的外衣,想來李珝是怕郁之冷,脫下自己的外衣包住郁之的耳朵和脖子。

  「醒了?」李珝將手裡的東西放下,搬動木案。

  郁之聽到李珝的聲音,這才抬頭看李珝,將手裡的衣服遞給李珝,低聲說:「天冷,你穿上。」

  「先放著,我不覺得冷。」李珝將木案安放在床上,再將鍋里的粥舀了兩碗端上木案。

  郁之手扶床,輕移動身體,挪位置給李珝,李珝上床後,郁之還慢吞吞拉扯被子去蓋李珝。

  這樣的冬日,沒有碳火,實在很冷。

  李珝伸手去摸郁之的手臉,並不暖和,即使郁之一直蓋著被子。要不是李珝時常陪郁之躺床上,用體溫溫暖郁之,郁之即使有吃的,可沒碳火也不可能渡過這個冬日。

  「要去找下木碳才行。」

李珝念叨。

  「李珝,別再出去了,我不冷。」郁之握住李珝的手,不願意李珝外出。郁之知道外頭到處都是群吃人肉吃瘋了的餓狗在遊蕩,何況天又陰又冷。

  「好,不去,你快吃吧,等會就涼了。」

李珝拿勺子,輕扣郁之那碗粥。

  郁之喝粥,一小口一小口,李珝喝粥就粗魯很多,幾口就見碗底,又去舀了一碗。郁之吃得少,李珝吃得多,郁之能吃飽,李珝喝兩三碗稀粥根本不飽。

  「李珝,院子裡,我哥曾埋下了一箱器物,有幾件器物能值點錢,雪停了,你就把它們挖出來,拿外頭去換點米。」

  郁之這兩天腦子清醒很多,也想起了他哥埋過些貴重物品。

  當時家裡的金銀大多變換了食物,後來糧食也買不到了,敏之這才將這些器物掩埋,希望日後家人返回能挖出來,用於生活。敏之自己選擇赴死,心裡想來還是十分掛念活著的親人。

  「再說,還有食物,夠吃幾天了。」李珝回得很平靜,他似乎並不特別欣喜,想來對李珝而言,他即使沒有分文,也能弄到吃的。

  「李珝,你吃這點東西,能飽嗎?」郁之靠著李珝,摟著李珝的手臂,他不忍心李珝三餐不飽,自己挨點餓,反倒不要緊。

  「又不用打仗,這些口糧就夠了。」李珝將鍋碗收拾,搬下木案。李珝這人經常大吃大喝,沒食物的時候又很耐餓,飽一頓飢一頓,對他倒是無礙。

  「我出去找些柴火,不會走遠,就家門口。」李珝將外衣套了,準備外出,他知道郁之擔心他,便唬郁之自己不會走遠。

  

「家裡沒人住的房間,門窗都可以拆下當柴火,天這麽冷,你別出去。」郁之了解李珝,他擔心李珝不是去找柴火這麽簡單,他拉住李珝的袖子不放。

  雖然郁之身體好多了,但仍舊沒力氣,他扯李珝袖子,李珝只需出點小力,就能拉開,但李珝沒有,他坐回床上,摟住郁之,低聲說:「沒有碳火,過不了冬,我去找下,天黑前肯定回來。」

  郁之抱著李珝,低喃:「李珝,我不需要碳火,你留下來,哪也別去好嗎。」

  李珝這才點了點頭,他知道郁之害怕孤獨,更害怕自己外出有什麽不測。

  也不奇怪郁之不安,天陰沈沈,正午時,飄起了鵝毛大雪,屋內黑漆得像深夜。

  為了省下燈油,並沒有將油燈點亮,在黑暗中,李珝摟抱郁之,裹緊被子,兩人相互取暖。

  兩人都沒有睡去,低聲交談,李珝問郁之家人的事,郁之一一說了,說至兄長敏之,郁之忍不住失聲痛哭。

  李珝一直覺得清醒後的郁之太靜寂了,現在郁之會痛哭,他反倒安心了,雖然感受到郁之的哀痛心裡不忍。郁之很重感情,顯然也是因為他兄長要留在長安,郁之當初才陪兄長留下。

  郁之痛哭後,人也倦了,縮李珝懷裡,李珝緊抱郁之,親吻郁之的脖子與臉頰。要是往日,這樣的舉止,郁之一定會覺得不安,但此時,他心裡很平靜,李珝的親昵安撫著他的心。

  「你病好後,我們一起去南方。」李珝在郁之耳邊低喃,手有一下沒一下地梳理郁之的頭髮。

  「找處深山老林,開墾一片良田,就在那裡耕種,閒空的時候還可以打打獵。」李珝在描述一種類似於隱士的是安逸生活,沒有戰亂,沒有太多需要顧慮的事情。

  「李珝,你真的不回北方了嗎?」郁之不大敢相信,這些話從李珝口中說出,因為李珝說的是兩人一起。

  以往,郁之總認為李珝難免有些嫌棄自己的無用,因此,郁之也不敢怎麽要求李珝和自己在一起,郁之知道自己只會拖累李珝。

  「北方乞活軍將很難生存,日後恐怕不得不屈從於胡人,以謀求家眷有處容身之所。」

  李珝對北方局勢看得很透徹,也是因此他一直希望郁之離開北方,當然,他也沒想到長安竟只能維持那麽短暫的平靜生活,並且中原的戰亂會使得郁之險些將命都丟了。

  「李珝,我們不會再分開了是嗎?」郁之曾奢望過能和李珝一直在一起,他心裡對李珝有著深切的情感,以至李珝在他身邊,他就會有活下去的渴望。

  「不會,我們不是在一起了嗎。」李珝說至此,他溫熱的唇便覆上郁之的雙唇,郁之也回吻李珝,摟住李珝的頭。

  黑暗中,兩人於親吻時都沒做多想,這是種自然而然的行徑。

  或許,人在遭遇了死亡與深切絕望之後,便已不再去在乎這世間的法度與禮教束縛了。

  死亡尚且不可怕,失去一切也曾失去過,這苟活的人生,還有什麽需要去忌諱,去壓抑呢?

  生如朝露,命如蜉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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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幾天後,雪停了,李珝將徐家院子裡埋的那箱器物給挖了出來,倒是有幾件銀器可以拿去換幾斗米。

  清晨,李珝將東西攜帶上,告訴郁之他天黑前就會回來,不要擔心,更不要出戶外。

  此時郁之已經能下床,但仍是虛弱,下地走動時,李珝不攙他的話,他走不了幾步就得歇下。

  李珝走前將飯燒好,將家門關好,一再的叮囑郁之。

  其實此時李珝不便離開郁之,因為郁之還很需要人照顧,但是家裡已經沒有糧食了,不離開郁之出去不行。

  李珝走後,郁之躺在床上等待,從清晨等至餉午,再從餉午等至黃昏,李珝沒有回來。郁之自清早吃了點東西,便不覺得餓,他只覺得憂心,總怕李珝遇到什麽不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