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渡 - 第15章
巫羽
天黑後,郁之等不及了,爬下床,慢吞吞地走向院子,天黑,腳又無力,一不小心就給摔了一跤,很疼,但郁之顧不得疼,爬起,又繼續往前挪,他扶著牆,緩緩走至門口坐下。
冬夜,天冷,郁之守在門內,幾乎凍僵了。
郁之之所以會這麽擔心,在於李珝絕對是言出必行,他說天黑前回來,就一定會回來,如果沒有,必然是出了什麽事了。
一再的失去親人,郁之很恐慌。
也就在郁之試圖站起身,開門出去時,門外傳來了叩門聲,郁之驚喜地開了門,但站在門外的並不是李珝。
這一刺激,再加上又冷又倦,郁之人頓時軟在了地上,站門外的人急忙上前,一把攙住郁之,嘴裡念著:「郁之,你沒事吧?你哥呢?敏之呢?」
這位夜晚的來訪者並不是陌生人,但郁之此時虛弱得不想說話,被這人攙進房間,蓋上被子,郁之才緩過來,看著坐床邊的年輕男子,聲音低弱地說:「王郎,你們不是出城去了。」
王茂握住郁之的手,他眼圈紅了,見到郁之瘦得皮包骨的模樣,感到難過。
「是啊,這次我回來是要到家裡拿點東西,正好走到你家門口,看到有燈火,就叩了下門,想知道你們兄弟倆還在不在。郁之,你哥呢?」說至此,王茂四處張望,他進屋後就沒見到敏之,因此心生疑惑。
王茂一家在七月前就離開了長安,走得也匆忙,想必不少東西埋在了自家院子裡,這才回來。王茂爹與郁之的爹交情一直很好,王茂與敏之關係也不錯。
「和晉帝一起被抓走了。」郁之茫然地回答。
王茂愣住了,也就那麽一會兒,逃難在外頭,就已聽說長安饑荒何等的嚴重,好多人都餓死了,只是敏之沒餓死,反倒是盡了職守。
「郁之,餓了嗎?我帶了餅。」王茂揩了下眼角,急忙從懷裡拿出了一個餅,塞給郁之。
郁之搖了搖頭,他現在不餓,他心裡很難受,吃不下東西,他哥不在了,李珝也沒有回來。
「我忘了,餅乾,我去倒水。」王茂將餅擱桌上,就出去找水了,郁之要攔他都來不及。
很快,王茂端了碗水進來,郁之不好意思拒絕,喝了水,掰了塊餅吃下。
王茂很熱心,但郁之太倦了,又累,沒辦法和王茂多說話,也只粗略的談了敏之的事。王茂感慨萬千,還要讓郁之明日跟他出城,郁之沒有答應,說他身邊有熟人,只是出去換米,還沒回來。
家雖然空蕩蕩的,房間倒是很多,王茂就在郁之隔壁房間睡,他並不是空身前來,身後還背了禦寒的被子。
郁之躺在床上,時睡時醒,無法靜心,聽著窗外的風聲,心裡空空蕩蕩。
半夜,郁之睡著了,李珝背了袋米回來,怕吵醒郁之,翻牆進院子,開了門,把馬拉進來。
這時,睡在郁之隔壁的王茂聽到聲響,醒了,拿了把竹帚,輕悄悄朝院子走去,見來的是個陌生男子,正往地上丟一麻袋,王茂大喝一聲,揮竹帚朝李珝招呼而去,李珝很敏捷的閃過,手撈腰,配刀唰一聲就拔了出來,架王茂肩上。
「你是誰?」李珝厲聲問王茂。
由於天還沒亮,視線模糊,王茂才沒看清李珝身上有武器,所以才抓了把竹帚就去跟李珝拼命,此時見對方身手這麽厲害,都嚇愣了。
「屋裡的人呢?你將他怎麽了!」李珝見對方不回答,以為對方心虛,怒不可恕。
也不奇怪李珝將王茂當成是進屋偷東西的歹人,屋裡只住著郁之,什麽時候有這號人在,李珝再清楚不過。
「輕點,快割我脖子了,你是郁之要等的人是吧?」王茂這時腦子終於拐過來了,急忙痛呼。
李珝這才把刀收起,扭著王茂進屋,見到郁之安然睡在床上,才放了王茂。
王茂可憐巴巴地縮一旁,在他看來李珝這人簡直是亡命之徒,那一身的戾氣十分駭人。
其實隨後,王茂更是驚愕地張大了嘴巴,因為他眼前這個亡命之徒正溫柔地摸郁之的臉龐,將郁之喚醒,而郁之醒來後,立即欣喜地抱住對方。
郁之跟王茂介紹了李珝,用:「我在冀州認識的好友」;郁之跟李珝介紹王茂,用:「這是我哥的朋友茂郎。」
王茂覺得郁之有所隱瞞,沒告訴他這兇狠漢子的名字,不過也沒做多想,回了隔壁房間繼續睡去。
王茂離開後,李珝爬上郁之的床,郁之摟住李珝,許久不放,兩人低喃。
「路上出了點事,才會這時候返回。」李珝跟郁之小聲解釋。
「你有沒有哪裡受傷?是不是遇到了劫匪?」郁之觸摸李珝的身體,黑暗中,什麽也看不見。
「沒有,小毛賊傷不了我。」李珝輕笑,握住郁之的手,放在唇邊,李珝的唇很溫熱,倒是郁之的手冰冷了。
「那男子是誰?」李珝覺得郁之有所隱諱,甚至沒告訴他對方的姓氏。
「李珝,他不是壞人,他人很好的。」郁之輕聲回答,可是他沒回答李珝想知道的。
「你在瞞我什麽?」李珝心裡有疑惑,郁之在擔心什麽。
郁之不再說什麽,只是緊張的抓住李珝的袖子。
「他姓什麽?我怎麽覺得有寫眼熟。」李珝翻身從床上坐起,他不想回中原,正是因為中原有他的仇人,,當時趙王倫身邊那兩位阿諛勢利之徒,陷害了他的家人,都該死。
「李珝,他家已得到報應,僅剩他一人,到他已是第三代,不要殺無辜的人。」郁之緊抱住李珝,他知道李珝父親的死,王茂的祖父有責任,他能理解李珝的憤恨,但是他不要李珝沾上無辜者的血。
李珝手緊握床邊的刀鞘,並沒鬆開,只冷冷回了句:「他與你有私交,與我卻是仇家。」李珝想拉開郁之的手,但郁之抱緊李珝的腰不放。
「他與我並無多少私交,可我當你卻是親人,李珝,我不要你殺了人再後悔。」郁之聲音虛弱,但是極為深切,他從沒這麽在乎過一個家人之外的外人,恨不得將心都掏出來。
李珝終於放開了握手裡的刀,他將郁之攬懷裡,激烈地吻郁之,這吻像似種發泄。
這樣的李珝讓郁之心疼,李珝總像是什麽都不在乎,冷漠寡言,但他心裡埋葬了多麽深的痛苦與仇恨。
天未亮時,郁之睡下,李珝抽了刀下床,朝隔壁房間走去,見到王茂坐在床上,模樣很平靜。
「洛陽淪陷後,我就一直被人砸石頭,那時我很不解,不知道為什麽大家那麽恨我。」
王茂平靜地陳述時,李珝的刀已經架他脖子上,把他脖子割出了血來。
「我想我這點遭遇,與你的遭遇算不上什麽,但也算得到了報應了,李珝,我祖父死在東海王之手,我爹死在了我祖父推用的匈奴劉淵的大軍軍中,包括我的兩位兄長。今日,遇到你也是天命,你要殺我便殺吧。」
王茂閉上了眼睛,他昨晚偷聽了郁之與李珝的交談,他沒有逃走,就表明了,他不想逃。
李珝在戰場上殺過無數的人,只要刀一抹,這個人就沒命了,他可以很熟練的完成,但此時的李珝並沒動手,刀就這樣架在王茂脖子上,血染紅了王茂的領子。
仿佛有一個時辰那麽長,李珝緩緩將刀收回了,對他而言殺一個人太容易了,是的,太容易了,但這世道,奸臣也好,忠臣也罷,都遭了屠戮,天道不公,黑白不分。即使手刃了這人,正道就得以延伸了嗎,我殺的是不是個無辜的人?
郁之,我濫殺過人,現在你卻不准我濫殺一位仇人之孫。
李珝將刀插回刀鞘,回身,看到了站在身後的郁之,郁之眼裡有淚水,不是為別人而哭,李珝知道。
[修訂版]南渡──第十一章
天亮後,王茂離開,離開前告訴郁之,他們的人在始平郡聚集,過兩天才會起程南下,讓郁之過去和他們聚集,結伴上路才會安全。
郁之說他身體不行,讓王茂不用等他,先行南去。王茂也就沒再勸說郁之什麽,大概他也猜到郁之與李珝會一起南下,對李珝哲人,他也實在有些害怕。
李珝站在門口,抱胸看著郁之與王茂話別,他臉上沒有表情,他先前沒動刀殺了王茂,也就不可能在此時又生出念頭,目送這仇人的孫子離去,李珝心情很平靜。
南下,不是往南走,找艘船過江那麽簡單,一路上是疾病與劫匪相伴,這個世道,即使是有錢有勢的人,都要承受離亂之苦,艱難地保有性命。
王茂遠去,郁之回頭看李珝,李珝上前將郁之摟住,低聲說:「下雪了。」
白雪飄揚,前方的人已走遠,消失,天地之間,仿佛只剩他們兩人。孤獨嗎?覺得迷茫嗎?都不會,因為他們並不孤獨,也不迷茫。
日子在繼續,郁之身體逐漸康復,能夠下床走路,已經不用人攙扶。郁之恢復體力後,就開始為自己與李珝燒飯,此時,李珝仍叮囑郁之不要出門,雖然長安很寂寥,但絕不平靜,不只是野狗到處遊蕩,劫匪也時常出現。
李珝這段日子又出去買了幾斗米,此趟外出,花了兩日時間,回來時還帶回了一大塊豬肉。
郁之見到有豬肉,很驚喜地問:「李珝,怎麽會有豬肉?」
買到米就已經不容易了,更別提肉類。
「肯花錢就能買到,只不過要多走段路程。」李珝笑著將豬肉提進廚房,倒水清洗。
郁之急忙去燒水,給灶里添才柴火,李珝實在很久沒吃到肉食了,腸子都沒油膩。
李珝磨刀,切豬肉,切成小塊,接著又切了幾片姜──他帶回豬肉時,也揣回了塊姜,煮豬肉時好去腥。
很快,一鍋豬肉在鍋里沸騰,久違的肉香瀰漫廚房。
聞到肉香,郁之突然反胃,臉色蒼白地出了廚房,站院子裡乾嘔。李珝覺察郁之的不對勁,跟了出去,見郁之弓身痛苦地乾嘔,便抬手輕拍郁之的背。
李珝沒說什麽,只是站郁之身後,陪郁之。郁之的嘔吐感緩和,抬起頭來,他額頭上都是冷汗,臉上還有淚水。
李珝拉郁之去洗臉,將郁之送回房間。
「我做點粥給你吃,你先躺下。」李珝讓郁之躺床上休息,他要離開去夥房。
郁之拉住李珝的袖子,聲音哽咽,斷斷續續說著:「當時餓死了很多人。。。沒吃的。。。」
李珝神情凝重,他捂住郁之的口,不讓郁之說下去。在見到郁之反常的舉動時,李珝就有所猜測,他了解飢餓的情景,他也知道人相食的事。
「不會再有這樣的事了,都過去了。」李珝輕聲安撫郁之,此時他心中有內疚有心疼,他不清楚長安被圍困那幾月里,郁之如何活下來,都見到了哪些慘絕人寰的事情。那時,他沒陪在郁之身邊。
那一鍋豬肉,李珝自己一人吃了,即使他辛苦弄來是為了讓體虛的郁之吃上肉食。
郁之在之後很長時間都沒辦法吃肉類,他忘不了那個飢餓難耐的下午,突然聞到的肉味,那是個可怕的夢魘。
冬日過去了,立春到來,李珝和郁之開始準備南下,李珝出去購買食物與衣物,郁之收拾值錢的家當,準備路上吃的乾糧。
天空布滿星辰,李珝牽的馬拖了一袋米回來,走至家門前,就見到站在門外的郁之。
郁之看到前方一人一馬走來,起身迎過去,走近了確認是李珝,露出了笑容,笑道:「飯燒好了,我就想你該回來了。」
「我不在時,別到外頭來。」李珝一直不讓郁之在他不在時開門,總擔心他外出時,郁之會出什麽事。
「這裡很寂靜,平日都不見一個人走動。」郁之微笑。
天一暗,郁之就開了門,在外頭等待,李珝不放心將郁之一人丟家裡,郁之更不放心李珝外出會出事。
兩人一前一後進了院子,李珝去栓馬,郁之進廚房將食物盛好,擺案上,兩人圍在一起吃飯。
兩人邊吃飯邊商議南下的路線,郁之不甚熟悉,李珝每次外出都會打探消息,心裡早已有打算,他打算取道上洛郡,前往豫州,在豫州過江。
「北伐軍在那裡,從那裡過江,會比走其他的路更安全。」李珝心裡已有打算。
「我聽說過奮威將軍的事,不只是冀州的乞活軍能與胡人對抗,北伐軍也屢屢打勝。」郁之點頭。
藩王混戰,胡人趁機暴起,晉庭無能,導致永嘉之亂,至此時,絕大多士族權貴們只求自保,奔逃南方,可卻有位同樣是出身士族的人於永嘉之亂後,帶領族人渡江,中流擊楫,宣誓要回來,收復中原。也正是這個人,在渡江後,又率領為數不多的人進行北伐,他收攏江北依附羯石的塢主,將欲南侵的羯兵攔阻在江北,並進行反擊,擊退羯兵,向北推進,收回失土。
李珝先是點頭,後又低緩講述:
「郁之,還有件事,我要告訴你,晉帝已被弒殺,並且大多數隨行的官員也都被殺戮。」今日李珝外出打聽了一件事,對郁之很重要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