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渡 - 第23章

巫羽

  「你見過李珝嗎?」敬宣問。

  「見過,我們在長安相逢,後來一直在一起,我說要回來尋親,他才沒和我一起過江。」郁之毫無保留,他沒打算隱瞞敬宣什麽。

  「那你還回去找他嗎?」敬宣問得很平靜。

  「這回見過你,便就要回去。」郁之如實回答。

  敬宣聽了這話,只是笑笑,正巧家人備好了酒菜,便就引郁之到院子裡,兩人席地而坐,飲酒吃食。

  「朝中多有空,明日你和我一起去見陛下吧。」敬宣換了個話題,他顯然不大願意去聽到郁之要回江北去的話。

  「我不能做官,我沒有這方面的才幹,何況我也不具備為官的操守。」郁之安靜地喝酒,說話時,嘴角掛著微微的笑。

  「你又沒當過,怎麽如此肯定,況且,你要比別的子弟更了解百姓的疾苦,當官的話,必然是個好官。」

  敬宣之所以勸說郁之要任職,不只因為徐家出的都是忠良,更因為郁之便不會再有些胡亂的念頭了。

  「我心愿不在於此。」郁之仍舊微笑,他不怕敬宣責備他,也不怕親人的不諒解。

  「那在哪裡?」敬宣低頭喝酒,並不看郁之。

  郁之站起身,眺望四周的景致,他所見的不是熱鬧的街巷,而是遠遠之外籠罩於煙霧之中的山林。

  「田野間,當個農夫吧。」郁之輕笑。

  敬宣點了點頭,他也曾有這樣的想法,只是他養尊處優的家人,過不了那樣的生活,何況,他也有自己的志向,他想為家國盡些力。

  「身邊會有妻室陪伴嗎?」敬宣早就發覺了郁之不同以往,這次出現在眼前的郁之顯得豁達而從容。

  「敬宣,你早便知道了吧。」郁之別過頭來看敬宣,見敬宣獨酌,人倒是很平靜。

  「你們相約幾時?你幾時回去?」敬宣將酒杯擱了,抬頭看郁之。

  敬宣確實知道,他早就知道了李珝與郁之關係不尋常,兩人在那些艱難的日子裡,又相伴左右,自然情比金堅。

  「半年之期,從我過江到此,也有三個多月了。」郁之顯得有些憂鬱,他確實很擔心李珝。

  「你們打算留於江北嗎?」敬宣問。此時,還有什麽是重要的,這個才是吧。

  「不是,我返回後,兩人再一起過江。」郁之搖頭。

  「李珝這人很有意思,他不跟你來,恐怕是怕我們留你,你心一軟便留下了。」敬宣其實已經不大記得李珝的模樣,倒還記得他行事時的風範,遇事從來很毅然,性格剛毅。

  「他腳傷了,還未好徹底。」郁之不往那方面想,他是必然要和李珝在一起,又怎麽可能會離開李珝。

  「你見不見你在建康的族人?」敬宣突然有些擔心,郁之見過他後,立即就要離去。

  「不見了,徒添他們牽掛而已。」郁之搖頭。

  「郁之,我留你兩日,還行吧?」敬宣無奈,站起身,走至郁之身邊。

  「嗯。」郁之笑了,他很高興,他的親友中,尚還有位敬宣可以直言,將心腹之話告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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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饑饉發生之時,家人的死亡順序往往是從老幼開始,對一個倖存的孤兒來說,這個順序可能是由年邁的祖父母及年幼的弟妹,接著輪到父母,而父母總是將最後一口糧留給僅剩的孩子。飢殍遍野的時候,總會製造無數的孤兒,父母留給他們的是最悲痛的一份愛,將生的最後希望給予,卻又無能為力,撒手人寰。

  阿宏一直跟著同村的根叔逃荒,他還很小,很多事情不懂得,整日就是覺得肚子餓,就仿佛沒飽過,在流浪的最初,根叔陪著他,雖然根叔自己也過得很艱難,但偶爾會照顧他,這樣,這個年幼的孩子,就覺得自己還有個親人。根叔老了,在當流民的歲月里,他邁開的步子越發緩慢,直至有一天,他倒下去,再也沒爬起來。阿宏哭了很久,哀求過路人幫忙將根叔埋了,他從響午哭至黃昏,終於有一輛馬車停下,從馬車上下來一位衣著端正的男子,男子給了阿宏一些食物,並喚住過往的行人,一起將根叔掩埋。

  男子問了阿宏家住哪,家裡還有什麽人,阿宏逐一回答了,他的話,讓男子直搖頭。男子很同情這個模樣看起來只有六七歲的娃娃,但是他沒有打算帶上阿宏,在行進的路途上,他見過無數的失去父母的娃娃,如果他每一個都動了惻隱之心,那麽他將無法前進。

  「孩子,天快黑了,這裡不能待,你往那邊有燈光的地方走,那裡有村莊。」

  男子指了前方,昏暗中隱隱可見燈火。

  阿宏孤零零地看著男子上了馬車走了,他抹了抹淚水,走至掩埋根叔的土堆前,磕了磕頭,才邁開腳,朝燈火所在之地走去。

  看似並不遙遠,仿佛只隔了片荒草叢,阿宏卻走了很久很久,直到走進村子,怔怔地站在村口一戶人家的門口,這戶人家門口拴了條狗,很兇,汪汪直叫。家中婦人聽到狗叫聲,出來見到是一位衣著襤褸的孩子,就回屋去端了碗剩飯給阿宏,阿宏謝了又謝。

  婦人很和藹,見阿宏可憐,還倒了些水給阿宏喝,但也僅是如此,做完這些,婦人便就進屋去了,把門拴上,留下阿宏孤獨一人與黑暗相伴。

  阿宏想到了根叔再也不能陪伴他了,一路哭一路走,他不知道今晚睡在哪裡,也不知道明日到哪去。阿宏只能在黑夜裡不斷地走,耳邊不時響起狗吠聲,他是那麽孤獨無助,沒有去處,沒有任何一位親人。

  夜深了,阿宏也走累了,在一處空地上睡去,夢裡,他夢見了家人,有爹娘,還有根叔,他騎在他爹肩上,遊玩過熱鬧的街道。

  夢醒,天亮了,阿宏揉揉眼睛,驚訝地看到一大群人在一旁忙碌,有的燒水,有的蒸麵食,有的做炊餅(類似今日饅頭),他聞到了灶上大鍋里溢出的食物香味,肚子咕咕直叫。

  會是什麽人家在辦喜事嗎?

  阿宏小心翼翼地朝前走去,他怕被人粗暴驅趕,又受不住食物的誘惑,他走至一位夥夫身邊,眼睛直勾勾望著架子上剛出鍋,熱氣騰騰的炊餅,猛咽口水。

  「去去!」做炊餅的夥夫立即很不高興的趕阿宏走。

  阿宏也不敢再上前,退到一旁,在地上坐著,愣愣地看向忙碌的夥夫和不斷出鍋的食物。

  等了很久,一大群士兵打扮的人才涌了過來,他們吃飯像打仗一樣,很快又像陣風一樣,消失不見,留下一地狼籍。阿宏看著士兵們吃飽離去,看著夥夫們聚集在一起吃飯,他肚子很餓,此時太陽也老高了。

  在阿宏呆呆看著夥夫們進食時,適才趕走阿宏的高大夥夫突然站起身來,朝阿宏走來,手裡端著一個碗,晚里放了兩個炊餅。就在阿宏以為夥夫要趕他時,夥夫的碗遞了過來,並說了句:「拿著。」

  看似很兇惡的夥夫,其實人很不錯,也正是因此,這之後,阿宏時常會到這裡來討吃的,夥夫們都認識他,也不趕他。

  就在這裡,阿宏過了一個不用挨餓的秋天,又過了一個寒冷挨凍,不時要偷偷躲在灶邊睡覺的冬日,雖然沒有任何親人,但他孤獨一人挨過了寒冬,春日一到,他的日子就好過上許多了。

  阿宏長了一歲,他會幫夥夫們的忙,拾拾柴火,切切蘿蔔之類,似乎都成為了夥房中的一員。夥夫們對他的照顧十分有限,也僅是給阿宏吃的,阿宏病了時,沒有人會去照顧他,身上衣服破爛成條,也沒有人會去給他縫衣服,做雙鞋子,他仍舊是那麽的襤褸,是個沒爹娘疼愛的孤兒。

  有一天,一位夥夫喊上阿宏,提上飯菜前去營地送飯,阿宏跟著將飯菜送上,出了帳房,見到一旁有一些人騎在馬上打鬥,十分有趣。阿宏很好奇,走過去觀看,他看得出神,沒聽到夥夫喊他離開,也沒留意到一位騎馬的年輕男子已在他身後,手裡執著柄雙刃矛,正在喝聲:「娃娃,這裡不是玩的地方。」

  阿宏抬頭,看到了一張長滿鬍渣的臉,這張臉上的眉毛,眼睛,鼻子,甚至嘴巴,都那麽的熟悉,阿宏突然眼圈一紅,喊了聲:「爹,是你嗎?」

  馬上的男子愣住,仔細打量阿宏,而後露出一排牙齒,笑著說:「娃娃,我們還挺有緣的,我都說了,我不是你爹。」

  阿宏這也才想起,他曾經見過這個男子,也誤認過,雖然他明明知道自己的爹死了,可是卻又希望還活著,他很想念自己的親爹,而這男子又長得那麽像。

  見到「爹」,阿宏很高興,他自此天天都回跑過來看他「爹」揮舞兵器,在馬上威風的模樣,這給孤寂的阿宏帶來很多快樂。

  男子見阿宏天天過來,也不大搭理阿宏,不過有一天,阿宏因為被附近的孩子欺負,頭上給砸了個口子,走至校場嗚嗚地哭,男子過來,拎起阿宏去找軍中大夫,大夫幫阿宏包紮了傷口,還檢查了阿宏身上的舊傷,並說了句:「洗乾淨了再過來,藥都沒地方上。」

  阿宏一身總是髒兮兮,不是他不愛乾淨,而是沒幹淨衣服穿,睡也總睡地上,又沒人照料,能活著就算不錯了。

  黃昏時,男子於是帶阿宏回了自己的家,丟了桶水,拿了乾淨衣服給阿宏,讓他自己洗乾淨了換衣服。男子說自己姓李,可以叫他李叔,不要亂叫爹。

  阿宏於是改口叫李叔,但總覺得怪怪的,這人明明就長得很像自己的爹嘛。

  李叔燒了晚飯,和阿宏一起吃,晚上也讓阿宏在他家中過夜,只不過阿宏睡一間空蕩的房間裡,鋪著蓆子睡,李叔睡另一間有床的房間。

  阿宏睡了一個美美的覺,一個自從他流浪後,再沒睡過的安穩覺。

  天亮,李叔將阿宏拽起,丟馬背上,兩人一起去校場,阿宏穿著一件大人的破上衣,用布條在腰處扎著,他原先那套破爛衣服已經被李叔丟掉。

  李叔帶阿宏去見軍中大夫,大夫給阿宏額頭的傷換藥,還幫阿宏身上的舊傷塗上藥水。

  「李兄弟,這是誰的孩子?以前沒見你有妻室啊?」軍中大夫很好奇,他之所以如此好奇,是因為這孩子眉目很像這位李兄弟。

  「揀的。」李叔說得淡然。

  李叔將阿宏丟給大夫,便去校場練兵,阿宏上好藥,就也在校場上到處逛,見人射箭,打鬥,耍拳腳,十分入迷。

  逛至黃昏,阿宏見李叔騎馬要離開,急忙跟上去,許是著急李叔離去,阿宏急切喊了句:「爹。」

  本以為李叔會生氣,卻見他回過頭來,笑著說:「我真得很像你爹?」

  「嗯。」阿宏猛點頭。

  「平白揀個這麽大的兒子也不錯,上來,一起回家。」李叔將阿宏丟馬背上,載著一起回去。

  自此,阿宏就不叫這男子李叔了,而是直接叫爹。

  

  在李叔家住了幾天,阿宏很快就發現,家裡沒有娘,就他和李叔兩個人,李叔要自己燒飯,自己洗衣服,看起來很辛苦。

  「爹,我有娘嗎?」有天,阿宏問李叔,李叔露出沈思的模樣,許久才說沒有,不過有個小叔。「小叔哪去了?怎麽不見他呢?」阿宏對這個神秘不曾見過面的小叔十分好奇。「他過江去了。」李叔說時,臉上流露出寂寥。

  阿宏想:爹一定很思念小叔。

  「小叔還回來嗎?」阿宏還沒見過小叔呢。

  「等外頭的芋頭長高了,你小叔就會回來了。」李叔如是說。

  於是阿宏經常跑出去看外頭種的芋頭長高沒有,但它總是矮矮的,小小的,就著這幅模樣,過了春天。

  夏天,阿宏很明顯的長個了,李叔為此找人給阿宏做了兩套新衣服──阿宏先前是穿大人的舊上衣。

  李叔將阿宏帶去校場,阿宏耳聞目染,便也就學著士兵練刀舞槍,似乎還頗有些天賦。

  「李兄弟,虎父無犬子,令郎長大後,定然也是員猛將。」有時候,校場的人會這樣誇讚,一些不知道內情的人,也都以為阿宏是李叔的親生兒子,因為倆人容貌上頗有些神似。

  

  秋天快到了,阿宏發現他爹在黃昏的時候,經常會站在院子裡發呆,也時常去芋田裡走動,他的身影顯得那麽孤寂。

  阿宏想:芋頭都長高了,就快能挖了,小叔怎麽還不回來。爹一定很想念小叔,他經常看到爹拿小叔的衣物出來抖塵,說是小叔就快回來了。

  可是,小叔什麽時候回來呢?

  院子裡的葉子開始凋落了,爹在院子裡坐得更長了,總是從黃昏坐至夜晚,有時候半夜三更,甚至能聽到爹起來踱步的聲音。

  一天清晨,阿宏起床,從柴房抱了柴,打算進夥房燒飯,突然看到一位很漂亮的大哥哥走到他家院子,大哥哥身上還背了個包袱。

  「大哥哥,你找誰?」阿宏丟了柴,急忙迎上去。

  大哥哥看到阿宏似乎很迷惑,好一會才問出:「孩子,這是你家嗎?」「是啊,我和我爹住這裡。」阿宏回答,雖然他發現他話剛說出口,大哥哥的臉色就變了,看起來像似很憂心。

  「以前,這裡住著一位叫李珝的男子,你認識嗎?」大哥哥眼角似乎紅了。

  「認識,他是我爹!」阿宏十分驚喜,並立即抓住大哥哥的手,大叫著:「你就是小叔是嗎?我爹等你好久了!」

  也不顧大哥哥的驚愕,阿宏拉著大哥哥的手直奔屋內,邊跑邊大叫:「爹!爹!小叔回來了!」

[更新部分]南渡──第十八章

  郁之起程返回,路途上不時見到逆向而來的行人,往往拖家帶口,一問便是南渡之人,倒是不多見從江南返回江北之人,來時不時有行人結伴,回去時,卻十分寂寥,唯有船家為伴。

  那船家年紀不小,有位年少的兒子在船上幫忙,船家寡言,他那比郁之略大的兒子話卻很多,大概也是因為無聊,時常找郁之閒聊。郁之不大談自己的事情,倒是喜歡聽這少年,談他的所見所聞,談江中什麽魚最為美味,怎麽吃,談他載過的行人中某位女子何等的美貌,談這些士族們他們過江後居住所的選擇。

  「要是我,就覺得建康不是個好去處。」少年席地而坐,與郁之交談。

  船艙內一盞油燈甚是昏暗,窗外的月光也是朦朦朧朧,這夜顯得黯淡而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