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渡 - 第24章

巫羽

  「湧向那邊的人不少,比較熱鬧,倒看不出哪裡不好。」郁之微微一笑,倒了碗熱茶,捧在手上。

  「正是因為人多,地價也漲了,連買個油餅,都比以往貴上許多。要是去那邊經商,作官,倒是不錯,如果是過日子,還是要再南下,去會稽。」少年年紀不大,卻頗有見地。

  「會稽那邊有越人嗎?」郁之有些心動,會稽離建康不遠,他在建康時,也聽說了不少南渡來的中原名士居住於那裡。

  「有的,不過比去那真正的南蠻之地好上許多,總是要動刀舞槍,不得安寧。」少年談至此,搖了搖頭。

  「我們過去,只是客居,寄家於此,想必大多數人,仍想著哪日等戰亂結束了,再過江返回中原吧。」郁之說著說著,有些傷感起來,他不也遠離了祖地,祖先兆域,不得拜祭。

  「我不覺得江北江南有什麽差異,只是口音不同而已,聽我爹說,我祖輩是隨晉兵攻進吳國,留守的士卒,籍貫也在江北,不過我也說不清楚,到底是哪裡,也不計較,我們粗人不像你們,挪到哪都一樣活,像雜草一樣。」

  這少年的話,讓郁之苦笑起來,少年的談吐並不像粗人,估計也讀過書,拜過先生。其實說到像雜草一樣活著,亂世中,每個人都一樣。

  兩人正交談時,白髮船家在艙外喊了一聲:「你就別煩徐郎君了,起霧了,出來看著點。」這顯然在催促少年出去,少年聽了話,也急忙出艙,天色晚了,又起霧,怕船一不小心給駛進險地。

  少年出艙,艙內寂靜,郁之將蓆子鋪好,躺在席上,望著窗外濃霧籠罩的月亮,很快思緒飄得很遠。郁之想著,此時李珝在做什麽呢?他是否也躺下準備入睡了呢?他的腳恢復如初了嗎?他是否也像自己想他那樣想著自己。

  他肯定還住在那屋子裡,等著自己的歸來。

  郁之在夢中,往往夢見李珝,夢見他騎在馬上奔馳的身影,夢見他揮舞兵器截擊敵軍的身影,也夢見過他穿著自己親自縫製的衣服,欣喜萬分地迎出門來。夢中分不清真與假,心也隨著所夢內容或驚恐或喜悅,百感交集。果然分離後,總會胡思亂想,見不到他,心就無法安定下來。

  郁之沈沈睡去,他再次夢見了李珝出門迎接的情景,夢中,那片芋田長得很茂盛,綠綠的葉子,在陽光下顯得蔥翠可愛。

    

  許多天後,郁之站在了那棟熟悉的屋子前,看到了門口一片茂盛的芋頭,猶如夢中所見一樣,只是惟獨不見李珝的身影,反而見到一位朝他奔跑而來,有些眼熟的孩子。郁之問孩子屋主是誰,孩子說是他爹,郁之愕然,想著李珝不可能突然有個這麽大的兒子,難道李珝已經搬離了嗎?心惶恐到了極至,心中默念李珝的名字,想著他絕對不可能不等自己回來,他們之間是這樣約定的,自己也如期歸來了不是?

  「以前,這裡住著一位叫李珝的男子,你認識嗎?」郁之問出這句話時,心中一陣揪疼。沒成想,那孩子卻十分驚喜,大叫:「認識,他是我爹!」,沒等郁之反應過來,這孩子又說了一句:「你就是小叔是嗎?我爹等你好久了!」

  郁之不解,半信半疑,由著這孩子將他拉進屋內。

  這是一個清晨,正起床穿衣的男子聽到孩子的喚聲,連鞋也忘了套上,赤腳奔了出來。

  四目相對,郁之無言,對方同樣無言語,只是緩緩朝郁之走去,一步又一步,走至郁之跟前,死死將郁之攬入懷中。

  「李珝,我回來了。」郁之低聲說,雙手亦環抱著李珝。李珝同樣抱住郁之不放,許久才笑道:「仿佛等了一輩子那麽長。」

   離去者,知道自己肯定要回來,卻也會小小擔心對方不能等自己;而等待者,則擔心對方自此不歸,盼星星盼月亮。不過,自此,他們永遠也不會分離了,再沒有任何事情能讓他們分離。

  「阿宏,你還記得他嗎?」李珝指向呆站在一旁的阿宏。

  「你說他名字,我便想起來了,難怪覺得有些眼熟,李珝,他怎麽會在這裡?」郁之很驚喜,這孩子他有印象,當初還以為日後永遠也不會再相逢,誰想這孩子竟和李珝住一起。

  「說來話長。」李珝拉住郁之的手,往寢室裡帶,阿宏年紀小,根本沒察覺他爹和小叔似乎太過親昵,跟著也要進去,李珝看到,支走阿宏說:「兒子,去找校場的夥夫,就說你爹要切些豬肉下酒。」

  「好,爹,我馬上去。」阿宏聽到有豬肉吃,歡喜地跑開了。

  「這孩子在,都沒辦法親熱。」李珝親上郁之,將郁之壓在了床上,兩人在床上糾纏撕吻。

  如果不是擔心阿宏回來突然看到,郁之恐怕都不會阻止李珝在大白天裡,做出更進一步的事情,任李珝為所欲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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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郁之回來後,便就和李珝商議,南渡去會稽,那邊氣候宜人,且離建康也近,不算太南蠻之地。李珝不反對,郁之覺得那裡好,自然就搬那裡去住,不過暫時還搬不了,一是李珝還要當教頭,到秋後才能離開;二是芋田的芋頭秋後才能收成。

  「那就秋後再走。」郁之現在不著急什麽時候過江。

  「不行,一到會稽,就是寒冬,要是一時找不到住處,住哪裡?」李珝將郁之攬住,他躺床上與郁之交談,窗外,偶爾能聽到幾聲狗吠,此時已是深夜。

  「你說也是,太冷了,大人是不要緊,小孩受不住。」郁之想到了阿宏,這個孩子還小,一路顛簸,再加上寒冷,怕他吃不消。

  「阿宏我倒不怕,他露宿街頭習慣了,倒是你,剛往返一遭,多歇歇再走,不急一時。」李珝真怕累壞郁之。

  「這孩子真可憐,你收他為兒子,再好不過了,從容貌上看,還真像是你生的。」郁之倒不覺得阿宏累贅,反倒很高興李珝收養了阿宏。

  「我要真有這個大一個孩子,你還跟我嗎?」李珝顯然在開玩笑,他沒有任何子嗣。

  「你要真有個親生兒子倒也好。」郁之惆悵起來。

  「還能比現在好,郁之,我只要你啊。」李珝親上郁之,他這一生,再無所求。

  「我也是。」郁之低喃。

  

李珝深情凝視郁之,手摸到郁之身側,將郁之的衣帶解開,郁之也去解李珝的衣帶,兩人脫得赤裸,交纏在一起。

  分離了好幾個月,兩人都那麽思念對方,這一相聚,哪還忍得住,只恨不得將對方揉入自己的骨肉之中。

  低沈的呻吟聲逸出,並不遮掩,深夜,也不用擔心隔壁沈睡的阿宏醒來,他們可以盡情地「傾訴」思念之情。

  

  居所牆壁厚實,阿宏聽不到隔壁房間的聲響,更何況阿宏睡得很沈,即使阿宏聽到聲響,最多也只會困惑的去扣門問他爹和他叔這怪怪的聲響是怎麽回事。阿宏還太小,不懂情愛,不懂他爹和小叔的事情。白日他爹時常會在家裡與小叔親昵,阿弘看到了,也不覺得困惑,大概是多見不怪,還以為別人家也是這樣。

  

  秋後,李珝沒再教頭,芋頭也長得很大,李珝和郁之開始收芋頭,收了好幾筐,吃不完,載去集市賣掉,順便買了過冬物品回來。

  阿宏一直跟前跟後,跟著李珝載芋頭去賣,又纏著郁之學制臘肉。相處時間也不算多長,但這孩子對李珝也好,郁之也罷,都十分親昵。

  

  冬日,早上李珝醒來,會去搖醒睡懶覺的阿宏,挖他起來鍛煉習武,一般李珝起床,郁之隨後也會起來燒水作飯。

  一長一幼在院子裡擺出一樣的招式,耍著同樣的兵器,常常讓站在一旁觀看的郁之忍俊不禁。

  天氣寒冷,為避寒,人們都不大到外頭活動,年幼多動的阿宏閒不住,老想往外頭跑,不過每每都被郁之逮到,要他在家中好好讀書識字。

  識字的書本,家中並沒有(醫書倒有套),都是郁之親自傳授,讓阿宏一字字讀記,等阿宏字習多了,郁之又憑記憶,將詩三百誦記,讓阿宏背。

  白雪蔽野的冬日,阿宏無處去,也只好乖乖待家裡背詩。

  當然,冬日也不都是這麽乏味,李珝帶著阿宏打了幾次獵,收穫都不錯,阿宏也順便學點弓射的技巧。

  李珝與郁之的生活,不全圍著阿宏轉,更多時候,兩人都相處在一起,讓阿宏一邊去玩,他們有時候騎著馬在寒冬的田野上漫步,有時候一大早就趕著馬車外出,到黃昏才回來,阿宏不知道他們上哪去,也沒見他們買東西回來,奇怪的是那馬車上必然帶著毯子,酒食,導致有次阿宏還鬧著要跟。

  

  冰雪消融,李珝和郁之開始忙碌起來,李珝要去採購食物,布匹,郁之則要縫製衣服,為南渡做準備。

  天氣回暖,田地里的菜苗開始抽長,李珝備好了南下的物品,郁之給每人做了衣服,到此,要南渡,已是萬事具備。

  

  李珝趕馬車,阿宏坐車廂,大多物品也塞進車廂,郁之騎匹馬,三人就這樣上路。到渡口,租艘大點的船,把馬車拆了,搬上船,馬也趕上船──這是李珝的辦法,船家本來說馬車上不了船,死活不肯載。

  阿宏第一次見到江,也是第一次搭江船,不時在甲板跑動,歡天喜地。小孩子喜歡遠行,且不怕累,精力十足。

  郁之和李珝坐在船艙中喝酒閒談,十分愜意。

  「可惜沒能途徑滬江郡,要不就去探看林家,林彝當初一直邀請,我也說等你腳傷好了就過去。」郁之想起了這事,頗有些感慨,那時候還擔心李珝腳會瘸,李珝那腳現在卻是好得一點痕跡都沒有了。

  「知道他們有這心意就成了。」李珝很平淡,他倒是清楚,他和郁之一過去,林彝定然又要送些財物,百般挽留,雖然對方也是好意,但實在沒必要去打擾這些人的生活,他和郁之也會過著屬於他們自己的生活。

  「倒是你,會不會有遺憾,你那侄子住那裡?」李珝繼續說。

  「能有什麽遺憾,他們定然過得很好,陛下賞賜了田宅,我那侄子又十分懂事,嫂子也是個賢惠的人。我想我哥在地下,也能合目了。」

  談到兄長,郁之的眼圈稍微紅了,這時不是因為悲傷,而是欣慰。

  「你跟著我,竟真得不再見你親人了嗎?」李珝嘆息,郁之為他付出許多,包括難以割捨的親情。

  「不是早先就見過了,還能有什麽遺憾。」郁之微笑,他心裡在無牽掛。

  「李珝,我們到會稽後,樣樣要從無到有,我想第一年會艱苦些,安居後,就什麽都好了。打仗啊,劫匪啊,這類的,都離遠了。」郁之自顧說著話,他的話雖然簡潔,但卻也不難聽出,他對遷居會稽後生活的滿是憧憬。

  「那裡靠近越人生活的地域,又到處都是荊棘,泥沼,毒蛇,瘴氣,不比中原地區。」李珝對南邊的地理倒是頗為熟悉,想來是書上讀的,或是聽人講。

  「遷移的人住得下,我們也住得下,荊棘砍伐,泥沼填埋,毒蛇瘴氣有藥草,至於越人,與之友善,也不至於會惹上什麽麻煩。」這些東西嚇不倒郁之,而且他先前早有耳聞,南邊疆域,山多林茂,地廣人稀,南渡的人前去開墾,環境必然會隨著改善。

  「是如此,毒蛇也好,越人也罷,放心都有我呢,你負責播種就行。」李珝笑著摟住郁之,他喜歡郁之此時流露出的豪氣。

  阿宏在外頭玩了會,返回船艙,正見他爹和他叔在親昵,這孩子習以為常,走了進去,拉住郁之的手,說:「爹,小叔,山上好多猴子在跳!」

  這是要喊李珝和郁之出去看,阿宏沒搭過江船,更沒見過夾岸蹦跳的猴子,十分新奇。

  「這孩子,肯定是想要一隻。」李珝還真十分了解阿宏。

  「爹,抓一隻吧。」阿宏果然開始懇求。

  「猴子嘛,過江後,到處都有,隨便一撲,就逮著一隻了。」李珝這話,明顯是在唬孩子。

  「爹,真得嗎?」阿宏很驚訝。

  「真的。」李珝一臉正經。

  郁之在一旁忍不住笑,只好低頭倒酒喝。

  

  後來登岸,阿宏見猴子並沒有到處可見,要抓也不好抓,知道他爹騙他,倒也沒鬧,出現在眼前的景致,與他以往生活的地方所見的都不同,使得他十分欣喜,到處亂竄亂逛。

  抵達長江以南,一路行程,途徑建康,在建康小歇,又繼續前行,趕往會稽。抵達會稽,見那裡山青水秀,名不虛傳,郁之和李珝都十分喜愛。

  先借了戶農家住處,李珝和郁之便到處去走走看看,找個合適安置家園的地點。

  這個地點,不能是熱鬧的聚居區,人口雜,又不便營生,只能是比較偏僻的地方,也不能太偏僻,附近得有幾戶人家,田地得肥沃,水源得便利。這些要求,也不算苛刻,沒幾日,便找到了一處,靠著山陰,東面長滿竹林,西面有條溪流,朝南有一大片平整的地,可以營建房舍,開墾田地。這地勢好不說,附近還有幾戶人家,也是中原遷居過來,有個照應。這裡的地是無主之地,搭個房子,墾點地,種棵樹,這就是家了。遷徒的人一貧如洗,真有官府的人來徵稅,也不會為難。

  決定好了地點,李珝和郁之便先在附近搭個臨時小屋,以便搭建正式的房舍時,有個擋風避雨的住處。建宅子的材料,就是滿山長的木頭和竹子,要運輸這些材料並不容易,大多是李珝在干,郁之力氣不夠,扛不動合抱的大樹。

  房基下木頭,這樣結實又牢固,其餘部分則或削竹條、或編竹篾,將之堆砌,遮掩。重活由李珝扛,輕活、碎活由郁之來,阿宏也會幫襯,三口之家,艱辛營建屬於自己的居所。

  南方房子與北方或中原房子的構造、取材都不大同,李珝無師自通,按著當地人建的樣式搭,倒也有模有樣。

  營建宅子,花費了近一個夏日的時光,搬進這粗糙、空蕩的房子,

已是入秋,此時一些家具也還沒來得及製作,衣服沒衣櫃,吃飯缺木案,實在是簡陋又清貧。

  入秋,已經不能播種,何況田地還沒開墾。

  李珝和郁之刀耕火種,開闢一片田地,以便春日可以播種糧食。

  營建宅子的日子,郁之從沒喊過苦,說過累,他辛勤勞作,對李珝和阿宏體貼照料,沒讓他們餓過,渴過。編竹篾那會,郁之滿手都是傷痕,新舊交錯,讓李珝心疼不已,但除了心疼,也沒其他辦法,竹篾總要有人編,阿宏編不快,幫襯不了多少,李珝自己要運輸木材,要搭建。

  這段營建宅子的生活,郁之著實吃了不少苦,每日累到一挨蓆子就睡著了,雖然如此,苦中有樂。

  由此,完工後,搬進宅子的第一夜,點著松油燈,一家人圍著一張蓆子吃飯,喜不自勝,他們終於有自己的家了。

  睡時,阿宏安置在隔壁房間,李珝和郁之睡在一起,還沒有床,只是張蓆子,兩人蓋床被子,摟抱在一起,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

  李珝說:「田開墾了,明年開春種點穀子。」

  郁之說:「還要種點豆子。」

  李珝說:「再搭個木棚,種瓜。」

  郁之說:「附近有很多竹子,聽住這裡的人說竹筍可以吃,現在正是挖的時候,我們明日去挖些吧。」

  李珝說:「先睡吧,你休息兩日,這些日子真是累壞了。」

  說著,李珝拉起郁之的手,將手掌攤開在燈光下,手掌上的痕跡,清晰可見,有的地方還能看到血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