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渡 - 第3章

巫羽

  「給。」李珝從懷裡掏了個餅丟給少年。

  少年沒料到李珝會突然給他食物,沒接上,餅落在了沙土上,少年揀起餅,輕輕地拍去上面的沙子,他並沒有將它立即放進嘴裡。

  「我們要去哪裡?食物夠吃嗎?」少年看著李珝,他的話語帶著內疚,他將一部分珍貴的食物給了別人。

  「明日就能到了。」李珝含糊回了句,他也不想跟少年細說日後的打算。

  少年聽了李珝的話,才知道他的考慮多餘,李珝有足夠的糧食,是故意讓他餓了一天。

  將餅含嘴裡,少年輕輕咬了一口,慢慢咀嚼,咽下,接著少年又吃了一口,餅不大,並不足以充飢,但能緩和腹中的飢餓感。吃過餅,又陪著李珝喝了一杯酒禦寒,少年胃暖了起來,挨在李珝身邊,少年終於睡著了。

  少年睡時,李珝仍坐著守夜,也不知道他後來有沒有再睡下。

  

  天亮,少年醒來,見到火堆已經熄滅,李珝及其馬和行囊都不見了,少年猛得從地上爬起,慌亂得不知所措。

  也就在少年被絕望擊垮之時,他看到了不遠處的溪邊,有著一人一馬,他趕緊朝溪邊趕去。

  李珝人在那裡,正在燒水準備做飯。

  「醒了?去摘點野菜,那裡有。」李珝舉起一把野菜,給少年看,然後又伸手指了溪邊的一處草叢。少年十分順從,趕緊跑去摘野菜,他很高興,因為這個人並沒有丟棄他,他仍舊能跟隨在這人身邊。

  吃飯時,李珝問少年:「那個胡人真的是你殺的?」少年愣了會,聽明白李珝問的是什麽,而後才點點頭,低聲回答:「我殺他前,他已經受了箭傷,好幾天起不了床。」

  即使如此,李珝仍吃驚於這少年會去殺人,幾天相處之下,他已經摸清了少年的性子,善良而且十分柔弱。

  「為什麽殺他?」李珝突然產生了興趣,那日,在帳篷里遇到少年,那樣一幅凶神惡剎的模樣,簡直就是另一個人。

  少年這回沒有回答,他不想說。

  李珝也只是一時興起,又猜測到大致的原由,便也不再問。

[修訂版]南渡──第二章

  正午,兩人一馬抵達一座空蕩的小鎮,小鎮有被焚燒過的跡象,地上亦散落著一些屍骸與兵戈,這都說明了這座小鎮遭遇了戰火。

  遇到這樣的地方,李珝一般會去探看,畢竟是座小鎮,總有點東西可以拾。冬日快到了,李珝沒有冬衣,少年則連條夜晚禦寒的被子都沒有,當然能翻出點食、財物是再好不過的了。

  

進了小鎮,李珝持著雙刃矛在前頭晃蕩,少年牽著馬,跟隨在後頭,小鎮荒涼無比,街道的石板上都長滿了雜草,兩側的房屋,不是被焚毀,便是倒塌,看來很久沒人居住了。

  這樣的地方,少年有些不適,這裡根本就不是活人呆的地方,一點人氣都沒有,原先的居民都逃離了。

  李珝停在一棟保存相對完好的房屋前,這是棟大宅,也許裡邊會有點東西。用手推開歪斜的木門,木門竟「啪」一聲落地,揚起了塵灰,這樣的地方,即使真有衣物被褥,恐怕早就腐朽了。

  

李珝並沒放棄搜找,他讓少年站門外等他,自己進入宅子。這宅子畢竟是大戶人家的莊宅,總會剩點東西,即使被人洗劫過,也總還有剩的。

  搜索無人居住的棄宅,李珝有經驗,他辨認清宅子的布局,便朝廳室前去,廳室里的家具歪倒在地,都拉了蜘蛛網了,一些類似於瓷器的東西也碎落一地。越過廳室,前往兩側的房間,房間裡倒並不空蕩,一些不值錢的物品隨處可見,隨手拉開衣櫃,還能看到一些腐朽的衣物,就是不見財物。

  

李珝翻箱倒櫃,什麽值錢的東西也沒找到,倒是在隔壁的一間房間裡,發現了一件物品,一個放在柜子里的梳妝盒。

  

打開梳妝盒,裡邊有些胭脂水粉,除去這些沒用的東西外,另有一枚象牙梳和一面精緻的銅鏡。

  

雖然是女人物品,還是值幾個錢,反正早已是無主之物,李珝便將這兩樣東西都取走了。

  出了這間房間,李珝發現少年竟在隔壁的房間裡,正在取書架上的一卷書。

  「別帶些沒用的東西。」李珝喝止少年。

  聽到李珝的聲音,少年的手縮了回來。

  書卷這玩意,當火燒都嫌沒雜草來得好使,又不能吃又不能御暖,帶上只是添累贅。

  李珝進了書房,將裡邊也搜了一遍,並沒有什麽發現,要喊少年離開的時候,卻見少年仍舊站在原先的位置,望著一卷書,依依不捨。

  

李珝抬手將那捲書取下,丟進少年懷裡,並說了句:還不走。少年歡喜抱緊書,跟著李珝出了這棟荒寂的大宅子。

  被少年抱在懷中的書,是一卷《神農本草經》,也不知道少年因何會對這醫書感興趣。

  「你懂醫術?」李珝問少年,他牽馬上路,少年緊跟其後。少年搖了搖頭,他並不懂,他只是覺得這本書也許有用。一路上,他看過太多病餓死的人了,即使他給對方食物,仍無法挽救其生命,穀子能活命,草藥應該也能。

  李珝對這少年的古怪心思,並不做揣摩,不就一本醫書,也不占地方,喜歡就讓他帶上好了。

  

  

兩人出了小鎮,繼續向前,前方荒草蔓延,偶見一些殘桓斷壁,也想象不出原先是什麽模樣,什麽用途。走了一天,竟不見人煙,倒是偶見些白骨,屍骸,少年也不明白李珝到底要去哪裡,在他看來,前方恐怕也是這樣的景象。

  少年正在出神,走在前頭的李珝突然扯過馬韁,躍上了馬匹,他的動作極迅速,少年一時愣住,不知道是怎麽回事。

  「趴下!快趴草叢裡!」李珝對少年喊了一句,便策馬沖向前方。

  就在不遠處,出現了兩騎,從那裝扮看,是兩位胡人。

  這裡會有胡人並不奇怪,或說整個冀州哪一處沒有胡人,這些四處遊蕩的零散胡人,一向干著洗劫奪命的勾當,迎面遇上了,不是你死,便是我活。

  少年還算機敏,他雖然還不清楚情況,但立即就趴在了草叢裡,不敢亂動。

  很快,少年聽到了急促的馬蹄聲,隨後還有嘶殺聲。少年很害怕,他聽到了胡語,知道是遇到了胡騎。

  胡騎十分的剽悍,何況聽那聲響不只一騎,不知道李珝能不能打勝。

  因為擔心與恐懼,少年身子無發抑制的抖動,他對胡人有著很深的恐懼,因為他是洛陽城破後被掠走的,他永遠也不想再記起那天發生的事情。少年摸向腰間的匕首,他的手抖動,做了幾次努力才拔出匕首,捏在手心裡。

就在少年胡思亂想時,李珝已斬殺了其中一騎,另一騎見勢不妙,便就逃跑了,李珝也不追。

  

少年聽到前方靜了,從草叢裡偷偷探看,本來冷汗都劃下了,卻見前方並無胡騎,唯有李珝一騎和一匹無主的高頭駿馬。

心一寬鬆,少年人便有些虛軟,他從草叢裡緩緩爬起,朝李珝走去,李珝正回頭看著他,嘴角掛著笑。

  少年是第一次見到李珝那張滿是鬍渣的臉綻出燦爛笑容,也第一次留意到李珝其實很年輕,有著一雙黑亮的眼睛和一張好看的嘴巴。

  「是給你送馬來了。」

  

李珝將馬牽給少年,少年有些愕然地拉住馬韁,他留意到了,就在馬匹的腳蹄下,有一具無頭的屍體,脖頸處還在涌著鮮血。

  「有毯子,有皮囊,還有一袋干肉。」李珝清點戰利品,這些東西全都托在馬背上。

  先前,李珝僅有一匹馬,兩人騎總是不方便,這下終於又多了個腳力,連少年缺的東西都補上了。

  

「大哥,我剛聽到胡人的聲音,是胡人嗎?」少年輕聲問李珝,他不敢細瞧腳旁的那具死屍。

  「屍體不是躺你腳旁,是不是胡人你都看不出來?」李珝不解少年為什麽這樣問他。

  「那另外一騎呢?」少年繼續問。

  「逃了。」李珝輕嗤。

  「走了,上馬,要趕路。」在路上浪費了些時光,李珝也沒閒情跟少年磨蹭。

  少年爬上馬,追上前頭的李珝,追問:「大哥,我們要去哪裡?」

  

「別喊我大哥,我不是你哥。」李珝不喜歡被人這樣喊,尤其是少年這樣喊他。「李珝,我名字。」李珝跟少年介紹他的名字。

  少年的馬停了下來,神情愕然無比,因為這個名字他有印象,隨後,他脫口而出:「你是著作郎李惜的兒子?!」

  李珝回過頭來,神情冷戾地看著少年,並從齒縫裡擠出了一句話:「你到底是誰?」少年會認識自己,李珝並不是特別吃驚,因為他總也覺得少年的模樣有些熟悉,但又想不起這少年是誰。

  「我。。。我。。。」少年遲疑,李珝的模樣讓他有些害怕,他也沒想過會在這樣的處境裡遇到李珝,或說,他壓根沒想到這個人居然還活著。

  「我是。。。」少年吞吞吐吐。

  「你是。。。光祿大夫徐瑾的幼子。」李珝說出了少年的身份,一些積滿塵灰的記憶回來了,他確實認識這個少年。少年沈重地點了點頭。

  「你叫什麽名字?」李珝想不起少年的名字,當初,在洛陽,父輩之間只是泛交,做為晚輩的他們,也只有幾面之緣。

  「徐郁之。」少年說出了自己的名字,他確實是這樣一位高官重臣之子,即使現在處境如此的可悲。

  「我一直覺得你有些眼熟,但又想不起,我現在甚至想不起爹娘的臉。」

  少年說得很哀痛。往昔就像夢一場,是那麽的飄渺與虛幻。

   李珝其實很熟悉這種感覺,這種恍惚感。他自身也老早就記不起家人的臉,也很難再記起往昔的那些片段。

  李珝六年前便離開了洛陽,那時他父親被掌權的趙王陷害,論罪本該滅族,惟有他一人逃過了災難,被父親的朋友送往并州。

  并州,胡夷雜居之地,就在那裡,在那個最混亂的地方,李珝學會了生存的技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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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黃昏,李珝帶著郁之終於抵達了乞活賊的屯聚點,屯聚點裡的首領與李珝的父親有交情,見到李珝前來投靠,十分高興。

  李珝向首領介紹了郁之,說是他的一位故交,一併來投靠。

  如果不是走投無路,郁之想必不會與乞活軍有任何牽連,這支由流民組成的軍隊,郁之以前在洛陽便有所聞,當時的乞活軍為晉室藩王驅動,為口糧食而打仗,時至今日,中原覆滅,胡人興起,在北地的乞活軍處境更為艱難。

  「洛陽淪落後,諸多貴胄士子不是被殺便是沒胡,你能逃脫,也實在是幸事。」

  首領聽了李珝粗略的介紹後,對郁之說道。

  「於當時被殺,未必是件壞事。」郁之苦笑。

  「將軍亦是官宦出身,為何在此呢?」郁之見首領前,已聽李珝做過介紹,知道這人曾是位晉官員。

  「中原覆滅,縉紳大多東渡,我等平頭百姓,也沒能耐舉家南遷,便也就在此賴活了。」首領已不提自己的身份,看來他早已經將自己當成庶民了。

  「此處本非胡地,在此便在此,還有什麽為何之說。」聽到郁之的話語,李珝有些不滿。

  被李珝這麽一說,郁之也有些難堪,他是認為做為一個人需要逃離災難,而不是去承受,卻不知道有時候有些人能逃離,而有些人毫無辦法。

  

  出了首領居所,李珝走在前頭,郁之跟隨其後。

  此時天際星光點點,屯聚地里的屋舍成排,家家戶戶的門窗內都閃著燈光,狗吠雞鳴與喧囂的人聲夾雜在一起。

  在這慘遭戰亂,荒涼寂寥的地方,郁之是第一次見到這麽多晉人居住的屯聚地,這地方有人氣,有安寧。

  「將軍留下來,才能保有這一片人煙啊。」郁之喃喃低語。

  「你不會打仗,以後便去耕種好了。」李珝聽到了郁之的話,但並沒有答腔,反而說了另一件事。「或是,你到現在都還想回洛陽?」李珝看向郁之。

  「我想打聽我家人的消息。」

  郁之知道李珝不喜歡他提洛陽,因為以他的情況,自己一人回去根本不可能。

  「外頭那條大道,南下的人都會走那裡,你日後倒是可以去那裡等,看有沒有人結伴。」李珝指著前方黑漆漆的一條大道,那裡,並不見燈火,空空蕩蕩。

  「李珝,你真的不回去嗎?趙王早已被殺,朝廷先前也已還了你爹的清白。」郁之輕聲問。

  「回去做什麽?我家裡早沒人了。」李珝臉很臭,他家人在藩王們的混戰中受牽連而死,他對洛陽故鄉也好,晉朝廷也罷,完全不抱絲毫依戀之情。

  郁之不再說什麽,他知道自己一抵達乞活屯聚點,便一再說些讓李珝不中意聽的話,他也不想再惹惱李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