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渡 - 第4章

巫羽

  

  由於李珝與郁之屬於新來的,先前並無住處,就給安排在了一處空蕩的房子裡,設置什麽的都很簡陋。

  見過首領後,李珝與郁之便就住進了新住所,就著暈黃的燈光,在一張木案前吃晚飯。

  兩人對面跪坐,李珝不交談,郁之也很沈默,各自有心事。

  吃過晚飯,李珝就外去了,並不呆屋子裡。

  送餐的老婦人看郁之灰頭灰臉,一身污濁,就燒了水給郁之洗澡,郁之換了一身乾淨衣服,也不等李珝,便回寢室睡了。

  寢室雖然簡陋,但還是讓郁之很有感觸,因為他已經很久沒有如此舒適的睡在屋檐之下了。

  穿著乾淨的衣服,躺在床上,蓋著溫暖的被子,聽著窗外不知誰家婦人哄孩子睡吟唱的歌謠,郁之的眼睛慢慢地濕潤了。

  在三年前,這樣平靜的生活太尋常了,尋常到被忽視,但經歷過三年的顛簸,苦楚的生活,這樣的夜晚,安祥、美好地讓人感慨。

  

  深夜,郁之睡下,李珝返回,他到院子裡提了幾桶涼水洗澡,更換了一套衣服,並拿出了銅鏡照臉,用小刀將臉上的鬍渣颳了。

  他很少收拾,也沒有心思收拾,常常一身的血跡污濁,不過有時候,他也想讓自己乾淨起來,過兩天舒適的日子。

  收拾妥當,李珝脫衣上床,挨著郁之躺下。

  郁之本來睡著了,被李珝一碰就又醒了,睜開眼看著李珝,還愣了會。

  「李珝?」郁之看著沒有鬍渣的李珝有些遲疑。

  「是我。」李珝拉被子躺下,他以為郁之睡迷糊了。

  「你沒有鬍渣了。」郁之抬手摸李珝的下巴,他的手很溫暖並且也很柔軟。

  「怎麽將頭髮披下?」李珝留意到郁之披散著頭髮,再加上郁之容貌又清秀,簡直像個女子。

  「嗯,我洗了頭。」郁之回答。

  「起來,你躺另一頭去。」李珝突然挖起郁之。

  「做什麽?」郁之不解。

  「就不怕我睡迷糊了,將你當女的給要了?」李珝話一說出來,郁之的臉便紅了,乖乖爬去另一頭睡。

  兩人頭對腳的睡,倒也一夜相安無事。

  ***************

  進入冬日,農活漸少,居民屯聚點裡的壯年,大多為戰爭而開始做準備,要麽習兵,要麽冶煉兵器。

  李珝把衣袖紮起,束膀敲打未成型的兵刃,他的手臂十分有力氣,他掄大錘打造兵器,總是火花四濺,鏗鏗作響。

  無論是殺敵也好,敲打兵器也罷,李珝都帶著股狠勁,如果不是親自見過李珝幼年時溫文爾雅的模樣,說李珝是著作郎的兒子,恐怕都沒人信。

  郁之不像李珝,能幹這麽耗力氣的活,他在冶煉坊外頭的一片打穀場裡勞作,用打板拍打豆莢。

  打穀場裡打穀的人中有男有女,這些人都干慣了農活,揚著工具,有節奏的拍打地上的干豆莢,郁之夾雜在這些人之中,他的動作就顯得十分笨拙了。

  郁之沒幹過農活,事實上,在沒胡之前,他都不曾親自端過水,洗過自己的臉。他出身士族,他的家族雖然不像絕大多士族奢侈、荒淫無度,但做為士族,養尊處優不可避免。

  沒胡後,郁之成為了奴僕,本是個讓人服侍的人,卻反過來去服侍別人,而且是服侍一位野蠻、殘暴的胡人。

  這樣奴僕的生活,郁之過了三年。

  郁之能明白,為什麽僅是幾年時光,原本書卷氣的李珝竟變成了一位武夫,因為他也變了,在洛陽淪陷之前,他沒進過夥房,他不能分辨五穀,他也絕不能接受自己做農活。

  在一年前,讓郁之去打穀那是天大的羞辱,但一年後的今日,他很樂意做這樣的事。

  穀子,黃豆,這是百姓賴以為活的食物,這類食物,郁之以往很少吃到,那時的他還不吃粗糧,食物都極為精緻,講究。

  那是往昔,在今日,能吃到一碗豆飯,對郁之而言是件幸事。

  親自將豆莢拍打,豆子蹦跳四散,而後再提著籃子,將豆子一一揀入,他雖然沒有種植過它們,卻也參與了勞作,因此而能吃上一碗豆飯,亦算是這番勞作的報酬。

  

  天色近黃昏,在打穀場勞作了一天的人們,都放下了手裡的工具,婦人返回家中作飯,男子三五成群在一起閒談。

  此時,冶煉作坊里的打鐵聲還未停歇,也有兩三位年輕女子站在作坊的窗外,,往裡邊窺視,竊竊私語。

  郁之從她們身邊走過,看到了作坊里打鐵的李珝,他的身體十分的強健,別人大多停歇一旁,只有他仍在勞作,仿佛就像是沒仗打,他就拿這些兵器撒勁一般。

  李珝這樣貌,應該很受女子愛慕,長得高大英俊且又能幹,他還很強壯,能保護妻兒,在亂世里,嫁給這樣的男子,也才有保障。

  郁之不好意思跟這群姑娘站一起,探看作坊內的情景,他直接走進作坊,協助作坊里的人收拾打造好的兵器。

  在這處屯聚地里,郁之沒幾個熟人,最熟的也就是李珝了,由此,每每農活忙完,他就進作坊來陪李珝。

  郁之一進作坊,李珝打鐵的動作就停止了,抬起滿是汗水的臉看著郁之,開口說的第一句話就是:「郁之,你幫我倒碗水來。」

  被差遣,郁之並沒有不滿,他拿了李珝喝水的碗,到水缸旁,用水瓢舀了一碗涼水,再將碗遞給李珝,李珝接過,一口氣喝完,把碗一擱,又開始勞作。

  「這些兵器急著用嗎?」郁之退站一旁,大聲問李珝。

  李珝沒回答郁之的話,同時夾了一枚燒紅當然、已打造成型的刀刃放入水漕,一時吱啦作響,白煙漫起。

  郁之湊過頭來,見李珝將這兵刃從水中夾出,淬火完成。

  這兵刃是枚雙刃矛,郁之有些眼熟,因為李珝常使的武器就是雙刃矛。

  李珝丟掉鐵鉗,用手直接去碰這枚雙刃矛,拿起細細端詳,用手指輕蹭刃鋒,就像在對待一位迷人的女子般專注。

  郁之好奇地看著李珝的動作,他從不認為兵器有什麽迷人的地方,但卻猜到了李珝之所以樂意冶煉打造兵器,就在於他對兵刃有著特別的喜好。

  「這是給你自己打造的嗎?」郁之輕聲問。

  李珝點了下頭,顯然,他喜歡自己製造兵器,用著更順手。

  「李珝,能幫我也打造一件嗎?」郁之第一次有了對武器的渴望,他身上攜帶的匕首,並不便於戰鬥,他也想要一柄雙刃矛。他也是個男子,如果打仗的話,他不可能跟著婦人,孩子躲避起來,他也想像個漢子般去戰鬥。

  「你不是當士兵的料。」李珝簡潔一句話,便否決了郁之念頭。

  「這裡不會太平,如果有南下的人群,你就跟著一起離開,聽中原逃來的人說,新的晉帝已在長安登基。」李珝看著郁之,他不認為郁之適應這裡,對郁之這樣的人而言,南下恐怕是唯一的辦法。

  「這是真的嗎?」郁之激動地拽住李珝的袖子,他以為國家亡了,畢竟洛陽淪陷之時,王胄們不是被屠戮,就是沒胡不知所終,晉帝也被俘虜殺害了。

  「不會有假,被俘的晉帝早已被殺,自然有新立的登基。八王混戰之時,這幫司馬氏們不就是為了王位搶得頭破血流,戰火四起,否則胡夷們又怎麽可能乘機暴起,覆滅中原。」李珝話語冷酷,他想必很憎恨司馬一族,何況他的家人正是因為八王之亂而被無辜殺戮。

  郁之覺察李珝的不悅,意識到李珝對晉庭有仇意,便也不再詢問什麽。

  如果不是因為武皇帝昏庸的立了惠帝,國家本不該是這幅模樣,千年的古都毀於一旦,漢家天子的尊嚴掃落於地,子民命如蟻類,白骨露於野,千里無雞鳴,說的不就是這樣的局面嗎?

  李珝經歷這樣的情景,有感觸,郁之也經歷了,只是兩人仍是不同,郁之會追隨晉庭,而李珝恐怕會永遠遊盪於北地,直至死亡。

  李珝,你回去嗎?這句話,郁之不敢問。

  郁之記得李珝年幼時的模樣,記得一個模糊的片段,那時的李珝跟隨在他父親的身邊,前來徐家府邸拜訪,郁之的父親指著李珝說了句:有其翁必有其子。

  那時的李珝溫文而雅,寫著筆好字,才思敏捷。

[修訂版]南渡──第三章

  李珝和郁之擠一處睡,頭挨腳地睡,就這樣睡了兩三天,李珝自己去空房睡,自己住一間。或許是因為習慣了獨自一人,李珝不習慣身旁睡個人,他也不喜歡與身邊人有過多接觸,平日話不多,不愛搭理人。這些特點,郁之是慢慢發現的,他喜歡跟著李珝,但李珝不喜歡他跟著,同樣的李珝也不喜歡郁之進他的房間。

仿佛就像頭動物一樣,李珝在眾人之中劃了一處領地,這是屬於他的,他人最好不要冒犯。由於這些原因,郁之後來也逐漸不去冶煉坊里找李珝,他一有空,就在村落外頭的大道上等人,等南下的人。他想去長安,他想如果他的家裡還有人活著,一定也去了長安,因為晉帝在那裡。想回去的念頭,充斥郁之的腦中,他每日都在等待,等待南下的人群,但卻等不到。

  你們是要南下嗎?

  郁之問路過的流民,對方往往告訴他,他們沒能力南下,他們沒財力沒能力活著抵達,再說到處兵荒馬亂,在哪不都一樣嗎?

  新皇帝在長安登基了。

  郁之會強調這件事。

  皇帝尚且保護不了自己,還怎麽庇護他的子民?我們要去鮮卑人那裡避難,你去嗎?

  有一次,一群北上的士族跟郁之這樣回答,並且看郁之可憐,還樂意讓郁之跟隨。

  郁之搖了搖頭,他想念家人,想念故土,他想回去,在他看來家不是一個地方,而是心的歸屬地,如果他哪天會死去,他也希望死在自己生長的故土裡。

  這樣的日子很失落,不過郁之並不空閒,冬日農活很少,青壯都聚集起來習武,學弓射,學騎馬,學砍殺。

  殺人是為了活命,打仗是為了生存,沒有人能保護他們,不要奢望朝廷與地方官員,他們自身難保,能保護家中父母妻兒的,惟有自己。

  所以郁之有了一柄馬槊,但不是李珝打造的,他用起來也不順手,就像李珝說的,他不適合當士兵,上戰場拼殺。

  

雖然心緒紛擾,但郁之還是學到了點東西,不是拼殺,也不是弓射,而是駕馭馬匹。

  掌握騎術,只能用於逃命,掌握於馬上斬殺、射落敵兵的能力,才是騎兵。

  

  黃昏,騎馬在野地里馳騁一天的郁之返回村落,他將馬匹牽回馬廄,前往自己的居所。

  遠遠,就見到房屋的煙窗在冒炊煙,想來是李珝在作飯。進了夥房,郁之發現灶上燒著一鍋飯,飯已熟,灶中火還未熄滅。

  「李珝?」郁之進屋,喊李珝名字,發現屋裡連燈都沒點,光線很昏暗。「李珝?」郁之朝李珝房間走去,還沒靠進房門,就見李珝光著膀子,下身穿條褌堵在門口,臉很臭。「什麽事?」李珝問得冷漠。

  他高大的身子堵住了門,透過縫隙,郁之看到了門內有個女人,那女人正縮在床旁,羞赧地用床帳擋身。

  「沒。。。事。」郁之愣住,畢竟天還沒黑,這人竟就和個女人在床上廝混了。

  「飯你先吃,別來煩我。」李珝「啪」一聲將房門關上,郁之愣愣站在門口,好一會才離開。

  這其實不是郁之第一次知道李珝房間裡有女人,他只是迷惑於李珝的態度,這些女人是流民,不講什麽禮教,但李珝年幼時受過教誨,這樣肆無忌憚,讓郁之難於接受。

  對於女人,郁之並非毫無經驗,他只是沒有慾念,在這樣的處境裡,他對什麽都缺乏興致。

  也難怪李珝曾對他說過些輕浮的話,這人根本就是個淫徒。

  

  郁之進夥房盛飯,在夥房裡吃飯,吃飯時,能聽到屋內有動靜,是女人的呻吟聲,細細尖尖,末了還能聽到李珝喘息的聲音。

  

郁之將碗放下,臉色發紅,他感到尷尬與氣憤,他真想憑著股怒氣去踹李珝的房門,但他終究忍住了,惹惱李珝,李珝絕不會對他客氣。適才,李珝堵在門口,上身赤裸,就已看清他的強健與力量。

  這人一身的蠻力與野蠻,都不知道是怎麽練就出來。

  郁之慢吞吞吃了碗飯,又喝了點湯,正要離開夥房時,李珝出現在門口,他仍沒穿好衣服,上身赤裸,只隨意披了件氅衣。

  郁之不理睬李珝,側身要從李珝身邊擠過,出門去,李珝竟又將門給堵住。「看在那女子燒了飯的份上,你等會再出去。」李珝輕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