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渡 - 第6章

巫羽

  百石也不放心將這孩子交給別人,就也沒說什麽,他揚鞭離去時,坐在他身後的阿良還回頭對郁之與李珝揮了揮手。

  「阿良,你姓什麽?」郁之感到難過,他很喜歡這孩子,擔心日後會見不到。

  「我爹姓冉,我叫冉良。」阿良大聲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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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路後,郁之沒呆在隊伍中間,他跟在李珝身旁,跟著李珝他才覺得安全。李珝也不趕他,只說要是遇到敵兵,讓郁之別跟他身邊,礙手礙腳。郁之也明白,戰鬥的時候,李珝沒辦法照顧到他,李珝的責任是保護遷徒隊伍里的婦幼,老弱。郁之必須自己保護自己,因為他是個男子,並且已經十六歲了,在這年頭,十六歲的男孩便算是全丁了。

  

  話是這麽說,不過郁之還是緊著著李珝,白日行軍在一起,夜裡睡在同一處帳篷。

  李珝夜裡有空──他常要看守營地,會教郁之幾招斬殺的本領,郁之認真的學習,他能意識到,這是救命用的,他不會打鬥,一旦與敵軍碰面,只會被一刀斬下馬。

  「不行,身子要這樣側著。」李珝在馬上作示範。

  郁之照著李珝的動作學習,但總做不到位。

  「算了,你馬騎得不錯,遇見敵軍就跑,你不是當兵的料,即使有機會讓你砍殺,我看你也下不了手。」李珝放棄了傳授,戰鬥經驗本就是要積累,郁之即使很有習武天分,也不可能一夕學會,何況他根本就沒有這方面的才能。

  郁之沮喪的爬下馬,垂頭站著。李珝說得很對,郁之自己也清楚,一旦開戰,自己絕對會嚇得連矛都舉不穩,更別說殺人了。

  「睡覺去,我去守營了。」李珝騎馬,拖了那柄隨身攜帶的雙刃矛離開。

  郁之目送李珝離去,乖乖返回帳篷,今夜很冷,他可以窩帳篷里,李珝卻要在風中守護營地。

  

  已經上路兩天,並沒有遇到胡兵,直到第二天早上路過一處被大火燒毀的村落,地上到處可見漢人與胡人的屍體,以及四落的干戈弓箭。

  當時李珝與一些人前去探看,發現並沒敵軍,在場也沒有活人。

  李珝翻動死人的時候,一面銅鏡從一具女屍懷裡落下,見到那面銅鏡,李珝愣住了。

  「李珝,這面銅鏡不是你。。。」跟隨在身旁的郁之認出了這是李珝曾帶身邊的銅鏡,但他立即又留意到了地上的女屍。

  雖然死亡多日,並且受到風塵的遮掩,這女屍容貌已經辨認不出來了,但是郁之還是聯想到那個早上,那個低頭跟隨家人離去的少女。

  「這不是阿綿嗎?她一家不是要去投親戚,怎麽死在這裡了。」有個婦人認出了女屍,喊出了女屍的名字。

  李珝將銅鏡放回女屍身上,起身離開,郁之一時有些激動,抓住李珝胳膊,問他:是那個女子吧?

  李珝沒理會郁之。

  首領下馬察看已毀棄的村落,讓人將屍體掩埋,冬天天氣寒冷,屍體不會腐爛,總會被野狗狼群甚至飛禽給撕食。

  

  坑挖好,男子們搬運屍體將之掩埋,李珝抱起那具叫阿綿的女屍,將它放進坑中,銅鏡在半途掉了下地,郁之彎身揀起,隨後將銅鏡擱放在女屍身上。

  郁之想這面銅鏡應該是李珝送這女子的,但郁之並不清楚,李珝與這女子之間到底是怎麽回事。

  土被撥落,將坑中屍體掩埋,那女屍被一點點掩蓋,直至不見。

  曾經是鮮活的一個生命,青春璀璨,轉眼間卻成為了一具屍體。

  亂世里,人命如草芥,如蟻類。

  這女孩該是明白的,身邊人的生命都是如此的脆弱,也因此,在離開屯聚地前,她鼓起勇氣走進李珝的夥房,為李珝燒飯時,她就已做了個大膽的決定。

  

李珝並不是正人君子,有漂亮女子投懷送抱,他不會拒絕。

  對這女子,李珝談不上有感情,送她銅鏡,也只是隨手贈送,但在看到那面銅鏡與那具屍體時,他仍舊有觸動。

  「李珝,要走了。」郁之喚上陷入沈思中的李珝,大部隊已經在移動。

  李珝跨上馬,與郁之並肩趕回隊伍。

  「郁之,你到中間去。」李珝趕走郁之,不讓郁之再跟著他。郁之不大肯。

  「羯兵就在附近,戰鬥發生不過兩三日,這裡很危險。」李珝口吻嚴厲。

  「李珝?」郁之被李珝這樣一說,有些害怕起來。

  「聽著,如果遭遇到敵軍,你就跑,乞活軍的隊伍會在西面聚合。」李珝抬手摸郁之耳邊散落的長髮。

  「李珝,要是打不過的時候,你也要跑,不要戀戰。」郁之有些動容,握住李珝的手。

  李珝抽回手,揚鞭追上隊伍,將郁之一人落在身後。

  郁之覺察李珝有些不對勁,因為他曾以為李珝這人心如石頭,沒有感情,但其實並不是,李珝也有感情,只是極少流露。

[修訂版]南渡──第四章

  隊伍急忙趕路,怕遇到埋伏,一路奔波,及至黃昏,人馬疲倦才不得不紮營。於高地紮營,下溪邊取水,炊火燃起,飢餓的眾人才吃上了頓熱食。

  

黃昏,首領派出了一支騎兵隊伍前去四周探察,此地山林中有幾戶住戶,從住戶口中得知胡兵確實就駐紮在東面,人數眾多。

  

胡兵想來是聽到了風聲,知道乞活軍要聚集,軍隊已經陸續前來,到底現在他們有多少兵力沒準頭,但首領很確定,幾日後,胡人兵力糾集後,聲勢將極為浩大,他們必須儘快趕去原先約好的集聚地。

  「今夜好好休息,明日必須趕往聚地。」首領對部下們做了吩咐,他看得出連日趕路,眾人都很疲憊,連夜趕路不可行。

  「另外,胡兵既然在附近,恐怕已知道我軍的行蹤,夜裡要提防襲營。今夜,你們不要卸甲睡,有風吹草動,都需要警惕。」首領下達了他的另一條指令,他打了好幾次仗了,他們隊伍長途跋涉,頗為疲倦,這樣的情況,敵軍極可能前來襲營。

  部下們都領命離開,各自返回帳房,在黑夜未到來前,他們能小歇會兒,黑夜一到,就得提高警惕,別說睡一覺了,打個盹都不行。

  

  李珝回了帳篷,脫了頭盔,就往地上躺,想趁這時候睡一下。郁之見李珝進來,急忙去外頭盛了碗粥,拿了幾個煎餅,進來後,發現李珝居然睡著了。這人真好睡,穿著身皮甲,手曲彎當枕頭墊著,就在地上睡去。

  此時外頭風也大了,天冷得很,郁之搬了被子去蓋住李珝,然後自己也鑽被窩裡。

  郁之怕冷,尤其是這兩日,天氣越發的冷了,身上又沒冬衣,清晨上路時都有些吃不消。

  因為冷,就往李珝身邊蹭,李珝突然張了手臂將郁之攬住。

  「李珝,你不吃東西嗎?」郁之問李珝。

  「等會起來再吃。」李珝合目養神。

  「今晚好冷,你們還要守營嗎?」郁之想到外頭天快黑了,風聲呼呼作響,就再不想爬出被窩,更別說跑出帳篷了。

  「你今晚別睡死了,胡人可能來襲營。」李珝睜開眼睛,拉開被子,就打算起身了。

  「李珝,毯子帶上,外頭那麽冷。」見李珝要離開,郁之急忙抓了一旁的一張毯子塞給李珝。

  「記著,別睡死了。」李珝接過毯子,一再叮囑郁之。

  「知道。」郁之點頭。

  

  李珝出了帳篷,郁之一開始反倒有些睡不著,聽著帳篷外的風聲,老覺得在外頭巡視的李珝一定冷得難受。郁之是第一次對外人有這樣的情感,仿佛能感受到對方的感觸,這種感覺真是很奇妙。郁之後來還是睡著了,並且睡得很沈,他累了,連日的趕路,腳都磨破了,渾身酸疼。如果郁之就這樣死於睡夢之中,故事就這樣到此為止了,不過當火燒到郁之帳篷的時候,他還是醒了,他做了噩夢,夢見了那日洛陽城破的情景,也是這樣的火光沖天。

  

最初郁之已分不清是夢還是真實,甚至在火海中也以為這裡是洛陽,好在他很快清了,他見到了騎馬奔逃的婦幼,見到了舉起武器反擊的英勇騎兵,不是洛陽那日那樣的一群華麗衣袍,哭喊著任由人宰割。

  即使如此,郁之還是嚇愣了,他逃出帳篷外,急著要解馬,一枚箭從他臉頰飛過,他立即弓下身子,手顫抖得厲害,幾乎握不住馬韁。

  馬,畢竟是戰馬,見了這殺聲四起,火光沖天的情景,激奮地揚蹄,馬韁一被解開,它就想狂奔,差點將郁之拖倒在地。

  郁之爬上了馬,拿了兵器,他剛要確定方位,一把兵刃就朝他砍來,他躲避不及,直接跌下了馬,那一瞬間,在火光中郁之看到了砍他的那人的張臉,這是一張兇狠的胡人的臉。

  

郁之做了掙扎,他武器跌沒了,趴在地上,竭力要去抓那滾到一旁的武器,但武器已經抓不到,感覺到身後的兵刃就將揮下時,郁之胡亂抓了樣東西,翻身去擋,這一擋,郁之手都震麻了,抓手裡的一口箱子也被砍毀,掉落在地上。

  是求生的欲望,讓郁之能夠擋住這一次攻擊,沒讓他喘過氣,兵刃第二次揮來,而郁之已經沒東西可擋。他只剩本能的用手臂擋砍殺來的兵刃,雖然手沒被砍斷,但疼痛讓他悲鳴。手臂被砍得見了骨頭,一時鮮血直流,疼痛中,郁之拼命喊李珝的名字,他不想死,至少不想死在這裡。

  捂住傷口,血從指縫流出,郁之正對敵人,眼前模糊了起來,他一聲聲地喊李珝的名字。

  他又疼又恐懼,就像洛陽淪陷那日,他被砍了一刀,身上濺滿了熟人們的血,那時的他崩潰地喊他大哥的名字。

  有些傷痛永遠也忘不掉,不只是在肉體上,更在精神上。

  

  在遇到襲營後,李珝斬了位襲擊他的敵人,就趕往郁之所在的帳篷,他遠遠就看到郁之所住的帳篷著了火了,他很著急。

  今夜,敵人出動了眾多人馬,簡直像是從四面八方撲來,營地里到處都有他們的身影。在這種情況下,沒有人掩護,不懂戰鬥的人,將很難活著逃出去。

  

當李珝趕回自己和郁之的帳篷,他看到了敵兵砍了郁之手臂,郁之嚇壞了,一直在喊自己的名字,在敵兵再次揮起兵刃時,李珝沖了過去,一矛刺中了對方的心窩。

  李珝拽起郁之,將郁之推上了敵騎的馬匹,喊了句:「跑!快跑!」

  「李珝,我跟著你好嗎。」郁之揪住李珝的衣袖,他不想離開李珝,即使被人殺死,他也想死在有熟人知道的地方,能幫他掩埋屍體,他不想孤零死在任何一個無人知曉的地方。

  「我會去找你!再不跑,你就沒命了!」李珝用馬鞭狠抽郁之的馬,郁之的坐騎狂奔而去,很快消失於黑暗中。

  郁之是否能活著逃離,李珝並不清楚,他此時已經不能做多想,他必須和營地里的士兵一起截退敵人,掩護後方逃離的人。

  李珝經歷過很多次戰鬥,死裡逃生的次數並不少,再激烈的戰鬥他都參與過,他能活下來,不只是他的武藝在戰鬥中增強,更因為他適應了這樣的生活,他能沈著,冷靜地對待敵人,將他們一一斬殺於馬下。

  李珝熟悉胡兵,這支乞活軍也熟知,這就足夠了,他們不像晉朝廷的軍隊那樣軟弱,心裡充滿膽怯,他們都是群漢子,在這樣特殊的生存環境裡被鍛煉出來的漢子。

  

  天快亮時,敵軍撤離了,乞活軍首領召集部下,將自己人的屍體掩埋,將沒被火燒毀的物資攜帶上,他們立即起程前往聚地。

  於戰鬥中,不少乞活軍與其家屬散離,首領留下支騎兵集合這些人,以便在隨後趕上,而他帶領其餘人趕往了聚地。首領很清楚,他的軍隊力量不強大,只有與其他的乞活兵匯聚一起時,才能避免全軍覆沒。

  

  隊伍再次上路,身後是幾座新挖的墳,戰亂里,悲歡離合都淡薄了,戰死者的親屬們,也只是抹淚上路,他們還要活下去,父兄的死,不就是為了保護他們活下去嗎。

  黃昏,抵達聚地,清點人數時,李珝才發現,在戰鬥中,百石與阿良都不見了,郁之也沒抵達。

  李珝獨自騎馬出去尋找,在一處離聚地兩里外的雜草叢裡,李珝找到了失血昏迷的郁之。

  他讓郁之往西面跑,郁之果然聽從了,只是他失血過多沒能抵達。

  「郁之。」

  李珝輕推郁之的肩膀,郁之沒有動彈,李珝那時心一沈,急忙抬手去摸郁之的脈搏,發現郁之還活著時,李珝才舒了口氣,將郁之抱起,托在馬背上帶走。

  半路上,郁之醒了,李珝下馬察看,郁之抓著李珝的手,低低說著什麽,李珝湊過耳朵,才聽清郁之說的是:「我一直想著。。。你會來找我。。。我不想睡去。。。還是睡著了。」

  李珝沒有說什麽,只是將郁之扶起,放在前頭,讓郁之靠在他懷裡,這一抱一放,郁之又昏沈沈地睡去,他實在太虛弱了。

  郁之流了很多血,將他自己的衣服都染紅了,而他的臉,慘白得不像活人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