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渡 - 第8章

巫羽

  「我來。」李珝拿過郁之的碗,搶了勺子,自己盛粥,盛好一碗,遞給郁之,又給自己盛了一碗。

  「餅。」見李珝在對面安座,郁之遞了張餅給他。

  李珝接過,留意到郁之的手上有燙傷,便問:「以前在洛陽沒進過夥房吧?」

  「沒有。」郁之搖頭。君子遠庖廚,他以前不僅沒進過夥房,甚至也不知道食物怎麽燒制。

  「粥學你燒的,這裡的人喜歡湯餅(面片),不過我不懂做。」郁之也不清楚李珝喜歡吃什麽,他自己是比較喜歡吃米粥類的食物。

  「還不是一樣吃,不講究這個。」李珝大口咬煎餅,說得很隨意。對他而言食物就是食物,怎麽做都可以吃。

  「李珝,我傷好多了,要不要跟你去操練?」郁之小口咬餅,抬頭看著李珝。

  「才幾天,何況。。。」說至此,李珝喝了口粥,繼續說著:「你也上不了戰場。」

  郁之聽到李珝的話,眉頭擰起,他不會打仗,自然上不了戰場,可上不了戰場,他呆乞活軍里,不是毫無用途嗎?

  「你學做飯,到時候讓他們安排你去當個夥夫。」李珝可能早幫郁之想好了。

  「好。」郁之很欣然答應。

  「郁之,這幾日,你沒事就去大道旁守著,有人南下,就跟著離開,當夥夫不是長久之計,這裡早晚會成為胡人的天下,到時候謀生只怕更為艱難。」李珝沒打算留郁之在身邊,他始終認為長安更適合郁之,從冀州到長安有段路程,但並不是說真的遠到不可抵達。

  郁之聽了李珝的話,顯得很沈默,沒有應聲,只是低頭喝粥。

  也許李珝並不知道,此時讓郁之獨自一人離開,他會遲疑,他已經不是那麽輕易就能離開李珝了。

  患難中,已經產生了依賴之情。

  李珝也許知道郁之的心思,也許不知道,但李珝從不希望郁之留他身邊,他不可能一直這樣保護著郁之,也不想與郁之有更深聯繫。

  

  夜裡,李珝幫郁之傷口上藥,傷口癒合的很好,郁之人也恢復得不錯,營地里的那位大夫,也算是再世華佗了。

  用布條將郁之傷口包好,將挽起的袖子放下,李珝留意到了郁之的手臂都沒什麽肉,瘦瘦的。

  「終日只吃些穀子蔬菜,腸子都沒油水了,明日晚上,你不要燒飯,我去打點野味回來。」李珝既然這樣說,顯然他已經決定好要去打獵。

  「別去打獵。」郁之一著急,抓住了李珝的手。

  附近的山林里,即使有野獸,早被人打光了,要打獵都得跑遠點的林子,現在又四處都是胡人,實在讓人不安。

  「李珝,你別去。」見李珝不置可否,郁之又強調了一句,他真擔心李珝明日還是會跑去打獵。

  「東面那林子沒事。」李珝抽出被郁之抓住的手,解自己的衣服,準備上床。

  「附近哪裡還有什麽野獸,都打光了,大家不都是吃些穀物蔬菜。」郁之仍是反對。

  李珝躺在床上,手托著臉看郁之,只說了句:「睡吧,順便把油燈熄了。」他拉被,翻身,打算睡了。

  郁之熄了燈,也爬被窩裡去,挨著李珝躺著。

  「郁之,你到另一頭去睡。」李珝突然輕推郁之。

  郁之有些困惑,隨後想起李珝以前也曾這樣要求他。奇怪的是,他又沒披散頭髮,還能當他是個女人不成。

   

「我又不是女子。」郁之低聲嘀咕。

  

「男子間也可以交歡,你該不是不知道吧?」李珝的話語帶著謔意,也不知道這話里有幾分真實。

  「你。。。」郁之受到驚駭,話都說不出來,乾脆也不說了,拿了枕頭,到床另一頭躺下。郁之能猜到李珝是故意嚇唬他,也確定李珝不會強迫他做這類事,不過,被李珝這麽一說,他倒也有些不好意思。

  兩人再次頭對腳睡,一夜相安無事。

  

  第二日一早,李珝起床穿好衣服,就要外出,郁之也不知道什麽時候醒著,見李珝提了弓箭,心裡擔慮,又羅嗦了句:「李珝,你不要去打獵。」

  

「我哪天不練靶。」李珝回了話,就離開了。

  

  黃昏,郁之做了豆飯,李珝回來,手裡拎了只山雞。

  郁之看到那頭山雞,有些無奈,打量李珝,見他渾身上下沒少塊肉,才安心的去燒水。

  李珝殺雞,手起刀落,刀工了得。

  雞肉煮熟,郁之先給李珝盛,有肉的都盛給他。

  李珝根本沒想動這山雞,盛了碗豆飯就吃。

  山雞不像家雞,肉少,毛一拔,瘦得可憐,煮下去,分量也少,不過很是滋補。

  

「李珝,以後不要再去打獵了。」郁之不在乎平日吃的是什麽,能吃飽,他就很滿足了,何況李珝去打獵,也有些危險。

  「也沒下回了,明日,就要起程,要開戰了。」李珝抬頭看郁之,神情嚴肅。

  郁之聽了這話,沒了心思,呆呆看著李珝。他害怕打仗,非常的害怕,上次被胡兵襲營的情景還歷歷在目,不只是個人安危,更是因為每次大戰後,都會有不少人死亡。李珝武藝高強,但難免也會有意外,打仗不是別的事情,那是會沒命的。

  

「李珝,我們一起回長安好不好。」郁之望著李珝,小心翼翼地問。

  李珝沒有說什麽,沒有任何表態。

  但郁之還是明白的,李珝不會回去長安,他不信賴晉庭,對他而言到處都是戰場。

  

  兩日後,乞活大軍出動,那時李珝做為先鋒參戰,而郁之並沒在擔任夥夫,他沒跟隨大軍出動。

  ***********************

  出軍前夜,郁之的傷還沒好徹底,並且受傷的左手也無力拿稍重點的物件,因此,即使是擔任夥夫跟隨軍隊出動都不合適。郁之只能留在駐地,即使他並不願意,他想跟在李珝身邊,而不想孤獨一人被留下。

  分離,讓郁之恐慌,因為他害怕再見不到李珝,在這樣的亂世中,人與人的一次離別,往往意味著再無相見之日。

  「李珝,你們多久才會回來?」郁之看著李珝收拾行囊,心事重重。

  「一旦開戰,幾時回來,就不是任何一方說了算了。」李珝將行囊紮好,拿了磨刀石擺放在門口,人坐在門檻上,打磨刀具,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殺人亦是。

  郁之將油燈捧手裡,給李珝照明,他蹲在李珝身邊,看李珝在磨刀石上撒水,將腰間的大刀磨利。

  寂靜的夜晚,磨刀的聲音,聽起來顯得那麽地刺耳,讓人心神不寧。

  郁之呆呆看著李珝的動作,看他研磨,看他擦拭刀刃,李珝做得那麽地細緻,並沒注意到郁之神色憂鬱,模樣恍惚。

  「你先去睡,我還要準備些東西。」李珝將磨好的大刀插回木鞘,抬頭看了郁之一眼。

  郁之這才動彈下身子,發覺自己蹲得腳發麻,他將燈具隔放桌上,就去脫衣上床。

  李珝又忙碌了些時候,收拾妥當,準備熄燈睡覺,才發現郁之睡錯邊了,於是抬手輕搖郁之,郁之根本沒睡下,回頭看向李珝。

  油燈的光芒十分有限,郁之的神情並沒照清楚,但李珝還是覺察了郁之的不對勁,他的手摸上郁之的臉,冰冷一片。

  李珝沒趕郁之去另一頭睡,他挨著郁之躺下,手摟住郁之的腰,身貼著郁之的背,郁之的體溫與氣息隔著衣物傳遞。

  「你不要在這裡等我,有南下的人就跟著離開,別再固執,我也沒辦法一直照顧你,你家人肯定還有人活著,早日回去尋找他們。」李珝平緩地說著這些話,他話語平淡。

  有些事李珝不認為郁之不懂,郁之應該心裡很清楚,他惟有回去長安,回去找他的家人,才是唯一的出路。

  「那你呢?以後會回去嗎?」郁之的聲音哽咽。

  李珝沒有回答,郁之其實早也知道,李珝壓根沒這樣的打算。

  「十天後,你們會回來嗎?」郁之繼續問,他顯然打算等李珝。

  李珝同樣沒有回答,這種事情他不可能預料,打仗不是別的事情,什麽時候停還能確定?

  「一個月呢?」郁之揪住李珝袖子,他很痛苦,不只是因為要分離,更因為他對以後的事感到恐懼。

  如果他在這裡等,可李珝沒回來怎麽辦?如果他真的跟人南下,卻永遠不知道李珝的生死,他能否安然地過著自己的日子。

  「我不是說了!別等我!」李珝突然暴起,扯回自己的袖子,將郁之推開。

  「去另一頭睡。」李珝聲音冷冰,他將被子一扯,趕郁之過去。

  「他娘的!我跟你沒關係,你聽明白嗎?你等我做什麽?等我回來和你洞房?」李珝揪住郁之的衣襟,眼裡滿是冷戾。

  郁之抬手摸李珝滿是鬍渣的臉,他的眼裡有哀痛有淚水,默默劃落。李珝眼中的冷戾消失了,他的神情先是顯得有些愕然,而後逐漸的平和。

  「別等我。。。我未必能活著回來,況且即使能回來,也不知道是什麽時候,郁之,我不可能照顧你一輩子,你明白嗎?」李珝的聲音顯得很輕柔,他從露出過這麽溫柔的表情。

  郁之的淚水止住,他沈沈地點了下頭。

  李珝將郁之用力的摟入懷中,他從未去思考他對郁之有著多少情感,是什麽樣的情感,但郁之是他成年後,第一個讓他有強烈情感的人,除去已死去的那些家人外,這也是唯一的一個外人。

  這夜,兩人摟著睡,郁之沒有睡下,李珝睡得很沈。

  郁之無法入睡,一入睡總有些夢魘前來騷擾,有時是洛陽淪落時的一些景象,有時是沒胡後的一些痛苦記憶,他只能睜著雙眼,望著窗外發呆。

  偶爾,郁之會靜心聽著李珝的呼吸聲,他不敢回身去看枕邊的李珝,他怕自己會做出些不堪的事。

  天知道,他有多喜歡李珝,不是兄弟手足情的那種喜歡,而是難以啟齒的那種喜歡。

  但他不能表達,也不敢去面對。

  

  凌晨,李珝醒來,發現身邊的郁之不見,便穿了衣服出院子,這時他看到了夥房裡有燈光。

  走進夥房,果然見到郁之,他正蹲在灶邊吹火,灶上的鍋熱氣騰騰,煎了一鍋的煎餅。

  

  天亮,李珝騎馬,腰插大刀,肩上背著弓箭,手裡還持了柄雙刃矛,除此,他懷裡還揣著一包溫熱的煎餅。

  李珝舉高雙刃矛,回頭與站在門口的郁之告別,他也就只回頭看了一眼郁之,扯了馬韁,便奔離而去,與前頭的士兵集合。

  雖然只看了郁之一言,但李珝看到了郁之嘴角的笑,很好看的笑容,這樣的一張臉,李珝大概永遠也忘不掉。

  目送浩蕩的大軍離去,郁之沒像其他軍屬那樣,上前執住家人的手,淚眼話別,他遠遠注視著李珝的身影──那矯健而雄偉的身影,看著他快速地離去,消失於藍天白雲之下。

  郁之望著大軍遠去的方向,任由晨風吹拂他破舊的衣袖,那時,他心裡很平靜,他知道不會再見到李珝了,因為他答應李珝回去,他會抵達洛陽,他也會抵達長安,找到自己親人,告別這漫長時光的顛簸與流離。

  *******************************

  大軍出動,屯聚地里留守部分兵力,用於保護後方,這個後方是處安全之地。

  李珝離開後,郁之便也收拾行囊,前去魏郡,幽冀欲南下的人,大多會途經那裡,在那裡聚集。

  這事情,郁之先前便已知道,只是居住的地方離魏郡有段路程,有些不便,再則那段時日,他對於是否回中原又有些遲疑。

  獨自一人,有目的地的行走,這是第一遭。騎著馬,揣上些乾糧,壯著膽子趕往魏郡。一路上劫匪遊蕩,雖然郁之身上並無貴重物品,就連衣服也是破舊不堪,但難免有些不安。

  在冀州多時,郁之跟著李珝耳聞目染,也多少學會了一些亂世里的生存技能,這一路上,他遇到行人就結伴,小道茂林之類的,也儘量躲避,走些有人跡的大道,就這樣,兩日後,郁之抵達了魏郡一處驛站,那裡早已廢棄,但欲南下的人自發在那裡匯聚,購買馬匹,食物,僱請腳力。

  亂世里,惟有富人才有能力逃離災難,平頭百姓大多不願意背井離鄉,餓死道旁。留下是死,離開也是死,還不如留在自己熟悉的地方,奢望能有一條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