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昊的平民生活/玄圭 - 第3章

巫羽

  姒昊從懷裡取出半塊餅,捧着咬上一口。他見腳旁轉悠的狗崽,想着人餓倦,狗也是,姒昊喚犬:「大黑。」

  「汪汪!」狗崽聽得在叫喚自己,朝姒昊用力搖着尾巴。

  它明明還只是一隻狗崽,卻有一個「大黑」的名字,想來主人對它日後的成長,寄託了厚望。

  姒昊掰下一塊餅,彎身餵狗崽,大黑歡喜吃着味道不好的粗糧餅。餅很快吃完,它意猶未盡,用溫熱的舌頭,舔了舔主人的手心。姒昊將手縮回去,他坐石頭上吹着雨後的涼風。

  「汪汪……」大黑突然衝到前方的林叢吠叫,看來它發現了什麼。

  姒昊起身,跟着大黑往前走。他穿過樹林,來到一處開闊的地方,那是一座高大的土台。它孤零零地立在林中,長着野花野草。

  姒昊不清楚這座土台有何作用,但是它四方規整,無疑是由人工壘成。大概是什麼年代的人,曾在這裡活動過,不想在一個尋羊的雨後,不經意遇見。

  「咩咩。」一聲軟綿綿的羊叫聲,從土台後傳來。姒昊跟着叫聲過去,看到一頭被雨水淋得狼狽的黑羊,正是他要找的羊。

  也許冥冥中自有天意。

  姒昊看着放晴的天,他的心情應該是好上許多,但臉上毫無表情。他趕着羊,帶着犬,下山去。

第3章



  回到家裡,火塘的火已快熄滅,虞蘇過去添柴,好讓它繼續燃燒。火塘是取暖和煮食的地方,也有着照明用途。

  虞蘇在火塘邊坐了一會兒,聽着父母的酣睡聲,他起身,將家門掩上。他走過空蕩的大堂,前往自己的寢室。

  在幾年前,二姊虞雨還沒出嫁,那時,家中總是很熱鬧,整天聽到二姊的笑語聲。做為家中最後一位將獨立出去的孩子,虞蘇突然在這深夜裡感到有些寂寥。

  小時候,家裡有兩位姐姐,還有一位兄長。虞蘇受哥哥姐姐疼愛,也整天跟在他們屁股後面,是個可愛的小跟班。

  虞蘇的寢室漆黑,虞蘇摸黑進房。他熟悉自己的房間,在黑暗中摸索,找到躺臥的地方——用草泥土鋪的一個平台。他挨靠過去,坐在上面。

  他房中有油燈,不過也準備睡了,沒打算再將它拿到火塘點燃。

  草泥台很矮,長窄足夠一位成年男子容身。虞蘇躺平在上面,拉來一條葛被將自己蓋住。春夜很好入眠,氣溫不冷不熱,虞蘇很快進入夢鄉。

  他這一夜睡得不大踏實,他夢見小時候,他大概六七歲的時候。二姊牽着他的手,帶着其他三位女孩,在紫湖邊玩耍。

  虞蘇小時候長得特別漂亮,二姊虞雨總喜歡幫他打扮。去紫湖那天,二姊給他扎了一個綴貝飾的髮辮,還給他戴上親手編的花冠。白色的薜荔花,黃色的茱萸花,它們交錯在一起,被綠色的薜荔葉子和烏黑的髮絲襯托。

  五個孩子在紫湖灘堆沙土,撿鵝卵石、貝螺。不遠處,大人們在湖面上捕魚。

  孩子們拾取到不少漂亮的小玩意,用衣服兜不住。不知道是誰說要編一個草籃子裝貝殼,於是大家都朝蘆葦叢里走去。

  那時的虞蘇還很矮小,力氣也小,湖畔的蘆葦長得又高又粗,虞蘇沒有去拔蘆葦。他聽着水禽的叫聲,看到一隻大鳥從蘆葦中飛起,飛得很高,很高。

  當虞蘇收回目光,他眼前的兩根蘆葦被二姊粗魯拔掉,虞蘇直勾勾地看前方,就在湖的另一頭。

  在那煙氣氤氳的湖畔,樹木都有着修長的身形,開着綠色泛紅的葉子。在樹木的襯托下,紫藤花像紫藍色的蝴蝶一樣綻放,它們一串串低垂,又像幕簾。一隻白色的大鹿從紫藤花里走出,陽光穿透樹葉,直照在它雪白的身子上。它周身散發着白色的光暈,將紫藤花映襯得像玉石般漂亮。它靈動的耳朵和鹿角上,掛着紫藤花冠。

  它是那麼好看,那麼神奇。

  虞蘇呆呆看着,為自己看見的東西而驚訝。

  「快看,是白鹿!」夥伴中有人喊了一聲。在她喊出聲時,或許其他夥伴們也都看見了,只是她們像虞蘇那樣,因為太過驚訝而忘記出聲。

  二姊和另一位較年長的女孩,奔去喊大人,喊人來看白鹿。

  虞城的人,都懂得漁獵,就是小孩兒,也見過不少野獸,但她們從來不曾見過白色的鹿。它那麼白潔,那麼美麗,仿佛不是人世間的生靈。

  白鹿出現得突然,消失得也快。二姊離開不久,白鹿的身影消匿於紫藤花叢中,就像它從來沒出現過。

  夢中,虞蘇跟隨一大群人,前往對面的湖畔,在紫藤花下尋找白鹿。四周人聲嘈雜,大人們議論紛紛。虞蘇看見挽弓的獵人,他們袒露的結實手臂上,有青色的神秘紋身。他們粗實的手指捋過箭羽,鋒利的箭鏃帶着青銅特有的光耀。虞蘇突然心生不安,他悄悄鬆開二姊的手,他離開人群,朝霧氣繚繞的林中走去。

  他孤零零一人,像似被什麼東西牽引,不停地往前走,直到他來到一處開滿蘭花的山坡上。他聽到了淙淙流水聲,聞到了野花的香馥的氣味。他回頭看來時的路,紫藤花遍布,幽深不可知,竟是再不見來路。他突然感到心慌,他想找他的二姊,他拔腿往回奔跑。

  夢中,紫藤花串垂落,不時觸摸他的頭髮。一個男子的聲音,在四周呼喚,他的聲音被風聲吹得支零破碎,不知曉他叫喚的是何人。

  那麼悠長,那麼深情。

  男子的聲音越來越近,仿佛就在耳邊。虞蘇駐足,慌張得前後顧望。

  倏然,林中寂靜極了,連風聲和水聲都已消失。虞蘇聽到了玉珠相擊的琤琮聲,清脆悅耳,聲音離他很近,就像在身旁。年幼的虞蘇抬起頭,驀地看到一位戴冠,穿朱衣玄裳的高大男子。男子正低身凝視他,像似看到了什麼有趣的事物。

  男子的冠上,綴着珠串,他玄色的袞服上,繡着日月星辰。

  虞蘇從夢中醒來,他睜開眼睛。陽光從窗外照入,院子裡傳來雞啼聲。

  他很少做夢,更別說夢見童年遇白鹿的事。夢中那處開滿蘭花的山坡,還有山坡下綿延一路的紫藤花,虞甦醒來記得特別鮮明。那地方他曾去過,確實就在紫湖畔,但是那裡並不像夢中那麼奇異。

  大概因為昨夜聽到虞圓提白鹿,便就夢見白鹿,做了一個光怪陸離的夢。

  虞蘇起身梳理頭髮,編發,將額前的長髮收攏,扎在腦後。虞蘇會打理頭髮,不像風川或者妘周那樣,終日頂着一個鳥窩頭。

  虞雨很擅長編發,常拿虞蘇的頭髮練習。虞蘇的發量多,黑亮,柔軟,適合打扮。虞雨心靈手巧,虞蘇從她那邊學來不少東西,譬如製作貝飾,編織流蘇,當然還有打理頭髮。

  收拾妥當,虞蘇離開寢室,前往大堂。他見虞母早已起來,在準備食物。她用木俎切肉乾,將肉乾切丁。火塘里,柴火燒得旺盛,陶鬲煮着食物。

  「阿母,我要和阿川他們去杜澤捕魚。」虞蘇執勺子,攪拌陶鬲里的粟米,看顧柴火。

  「上次你父把家裡的大網弄破,還沒補上。」虞母將切好的豬肉丁捧手裡,撒進米粥。

  家中不缺魚肉,虞蘇的兄長虞昔擅長捕魚,經常會往父母這邊送魚。若是換做漁人家,漁網破漏,立即就會補,絕不耽誤。

  虞昔成親後,另建房子,他住在聚落中心,離宮城近。虞昔不和父母居住,虞城的男子成年後,都會另外營建居所。

  「阿母,我不用帶網。」虞蘇想,等他回來再將大網補上吧,以後要用也方便。

  「不就是上次,捉條大青魚回來,才把網掙破嘛。」父親虞茅聞聲,從房中出來。他是個瘦高的男子,有一把灰白的鬍鬚。他聽到妻子話語裡的小埋怨,知道是責怪他懶。

  「蘇兒,你水性沒風家那孩子好,別跟着他往深水裡鑽。」虞茅叮囑虞蘇。

  風葵,是虞城有名的捕魚手,他的二子就風川。不只風川,風葵家的孩子們,水性都極佳。普通人沒這麼好的水性,要是傻傻跟着風家孩子潛入深淵,容易溺斃。

  虞蘇點頭說:「阿父,我知曉。」

  清早,虞蘇一家,吃上一頓香美的肉粥。虞父帶上刀具,換上皮甲去宮城。虞蘇扛着兩把船槳,外出去找風川。

  家中,只剩虞母一人。她在火塘邊收拾,而後到院中餵雞。她捧着裝穀殼的粗陶缽,跟鄰居話家常。

  風葵家在杜澤有船,父子三人幾乎天天在杜澤上捕魚,以捕魚為生。

  風川帶着友人,到杜澤來,跟父親要來條小船。他一條船,再加上虞允有一條,足夠他們六人搭乘。風川、風夕和妘周一起,虞允、虞蘇和虞圓一起,每船三人。

  兩條小漁船,在晨曦中,劃往杜澤北畔。

  小時候,虞蘇也曾跟隨兄長,到杜澤捕魚。兄長划槳,虞蘇仰躺在船上,吹着微風,舒服地昏昏欲睡。那時,晨光斑斕,在小虞蘇身上閃動。靜謐的湖面,白色的獨木舟,悠悠蕩漾。

  虞蘇和虞允用力划動木漿,船不停行進,緊跟風川的船。兩條小漁船,四根船槳一起盪起,水花飛濺,眾人心情歡悅。

  杜澤北面,離虞城較遠,有杜澤最肥美的魚群。

  風川找到下網的地點,指揮兩條船盪開,他和虞允拉開網,將大漁網緩緩放進湖中。虞蘇和妘周負責划船,虞圓和風夕兩個女孩幫忙放網。

  湖光下的風夕,秀美溫婉。她編着複雜的髮辮,髮辮上纏着白色的小貝飾。虞圓人如其名,有着白圓的臉蛋,圓潤的身材。她穿着一條細布裙,臉上洋溢笑容。

  布好漁網,等待魚兒,這是個漫長的過程。眾人坐在漁船上歇息,披着溫暖的陽光,吹着湖面和煦的風。

  「我下水趕魚。」風川閒不住,把粗麻衣一脫,光着腳站在船尾。

  十六歲的風川,長得又高又壯,從背影看,已完全像個大人。妘周見他瀟灑的身影,相當羨慕,揪揪衣領,卻不敢下水。

  虞人大多有船,妘周家沒有。他家以打獵和採集為業,妘周的水性,自然不好。

  「我也去。」虞允摘下他的玉石項飾,把細葛衣脫下。衣物摺疊好,放在船頭。

  當虞允慢條斯理地進行他的下水準備,風川早像條魚一樣,扎進水裡。

  杜澤很深,水卻很清澈,能清晰看見水下面的魚群。

  虞蘇見風川入水,飛濺起的水花,在陽光下瑩瑩發光。

  風川在水裡,如條大魚般自在地游曳。他仿佛是游在空氣中,那麼鮮明,又那麼愜意。

  **

  水花激起,濺灑在杜若花葉上。杜若蔥翠而修長的葉子,迎風擺動,滴落水珠。

  姒昊在水中游曳,冰涼的河水,像絲絹般撫過他的肌膚。他輕鬆地划動胳膊,擺動雙腿,仿佛已化身為一條長而扁的大魚,自由恣意。

  河水清澈見底,在陽光照耀下,湖中那隻逃竄的大鱉,無處容身。

  大鱉在前方滑動短短的四肢,姒昊在後方追趕。他越來越近,很快就攆上大鱉。他張開雙手,一把將它抓住。

  姒昊踢打雙腿,浮出水面,他雙手執着一隻沉沉的大鱉,難得露出笑容。生無可戀的大鱉,探出它的脖子,望着陽光燦爛的河畔。最後回望一眼,它暢遊過的水域。

  它被姒昊五花大綁,用水草拴住,提在手上。

  任水多鱉,當地牧民不大懂捉它們,擅長游泳的姒昊,每每都能捉到大鱉。

  提在姒昊手裡的這隻,其實不算大。姒昊曾聽外祖父說過,任方有一處地方喚作隹沚,那兒盛產大黿。大黿像一頭牛那麼大,捉住它們並不食用。它們被漁民抬上大船,沿着洛水,運往帝邑進貢。那是久遠時光的事情了。

  回家的路上,傍晚的風,吹着沙壤地上的野薑。它們枝葉茂盛,綠蔥蔥一片。姒昊低身,伸手拔出兩根野薑,往栓大鱉的草繩里系。他繫結草繩的動作嫻熟,就像一位勞作多年的人。

  他的手指布滿細小的傷痕,他的衣袖口磨破,麻縷毛糙。在任水畔放牧的這段日子,他孤零零一人,過着自食其力的生活。

  姒昊身上穿的粗布衣,不只雙袖磨破,衣領也破裂。領子開了一個大口子,在風中招展。

  晚霞下,衣着襤褸的英俊少年,提着他的食物和佐料,朝不遠處的一間土屋走去,那便是他的家。

  火塘燃起,姒昊搬來一塊有煙炱的石板,將石板架在火上烤熱。

  他給大鱉解綁,翻身,待大鱉將頭伸出,立即掐住它的頭。手起刀落,割開脖子放血。血並不浪費,用一隻小木碗盛着。

  姒昊有把鋒利的青銅短刀,刀柄上裝飾精美的紋飾。

  放過血後,大鱉被大卸八塊,貼放在石板上炙烤。採來的野薑用石頭拍扁,同貼上石板,和大鱉一起烤,可以去腥味。當地牧民便是這樣烤肉,姒昊從他們那邊學來。

  不擅烹飪的姒昊,他的食物,大多用烤。烤鱉肉,烤魚蝦螃蟹貝螺,烤水禽,烤果子……

  偶爾也會烤幾個粗糧餅,至於味道如何?也就那樣,能填飽肚子就行。

  石板上的食物滋滋作響,無需多久,食物的香氣溢出,姒昊往鱉肉上灑鹽。

  烤好的鱉肉會用竹夾取起,放在一個粗糙的木盤上。它熱氣散去,姒昊才會用竹箸食用。

  火塘里的火還很興旺,姒昊推開滾熱的石板,把一隻陶鬹放在火上。陶鬹中煮着清水,等水沸騰,姒昊會把鱉血倒入,這便是他的湯了。

  陶鬹里的湯咕咕響,水汽騰升。火塘里的火,映亮不大的草泥木骨房子。

  姒昊坐在火塘旁,享用他的烤鱉肉,不忘分一份給大黑。伙食好的大黑,比撿到時,長大上許多。

  一人一犬,在暖和和的土房子裡,度過角山下寂寥的夜晚。

  吃下大鱉,姒昊血氣上涌。深夜裡躺在草蓆上,輾轉反側,難以入眠。屋外的風,刮過野地,嗚咽徘徊,像鬼泣,像獸嚎。來此地多日,姒昊早已適應,可是今夜聽來分外煩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