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昊的平民生活/玄圭 - 第4章

巫羽

  在天亮之前,姒昊還是睡着了,他做起夢來:

  山谷中一輪殘月,照在高崗上的孤城。夢裡火光沖天,兵戈交錯,廝殺聲忽遠忽近。

  在遠離火光的角落,姒昊看見一位身穿玄色禮服的年輕男子,站在空曠的高台上。淒冷夜幕下,男子拔出自己的青銅劍。寶劍金燦,劍身映出他一對絕望的眼睛。

  長劍揮動,拋起,又墜落,閃着寒光,濺灑殷紅的血滴。它在姒昊眼眸前旋動,仿佛長劍的主人便是姒昊,而非他的父親。

  夢中,劍刃擦過姒昊的肌膚,在姒昊臉頰留下一道血痕。他能感受到那份尖銳和冰冷,恐懼與絕望,那是死亡。

  姒昊從夢中驚醒,一身的汗水。他將枕下的青銅刀拿出,緊握在手。

  他聽着屋外的風聲,還有羊叫聲,他意識到自己身處在角山腳下。他離群索居,和犬羊為伴。

  火塘的火還未熄滅,散發微弱的光。大黑趴在火塘旁睡去,睡得很甜美。姒昊躺回草蓆,攥着青銅刀未眠。

第4章

隨行

  虞城的田在城南,綿延一片,望不到邊。種着粟麻、葛豆、芥菜,白菜等農作物。

  田地整齊排序,各家地頭上有標誌,立根木頭,放塊石子。種田的人們,自己能分辨就行。

  虞茅家的田,種芥菜。雜草和芥菜,都快齊高了。

  除草是件費時的事情,一般在下過雨後,人們會到田裡拔草。耕土濕潤,雜草很容易就被連根拔起,甩到田堤上,讓夏日的烈日,將其曝曬。

  虞蘇的下裳挽起,挽到膝蓋處,露出兩條修長的腿。這能避免下裳沾染泥土,離開田地時,只需到溪邊將腿腳洗一洗就行。

  虞蘇躬身在田間,細心勞作,從田頭忙至田尾。

  聚落的人們,大多即耕又漁,只是偏重不同。虞蘇家比較特別,吃着虞君的俸祿,不缺米糧,但還是會在田裡種些谷蔬。

  野草葉莖的汁液,沾染虞蘇的雙手,手指和指甲烏黑一片。有些野草葉的邊沿鋒利,根莖帶刺,能劃傷人的手。

  當虞蘇拔完田地里的野草,他的雙手布着傷痕,有細細的血絲滲出,這也是他很少干農活的一個體現。農人的手,根本不懼植物的鋸葉和小刺。

  除完雜草,虞蘇用手背擦擦汗水,他蹲在自家田裡,打芥菜葉。雖然缺乏照顧,但是土地肥沃,光照足,芥菜葉長得又寬又大。隨便掰幾葉,就裝滿竹籃,足夠一餐食用。

  虞蘇提着籃子,到溪邊去。

  他彎身向溪水,將手上的泥土洗去,把傷手泡在溪水裡,感到絲絲疼痛。虞蘇盪洗芥菜,把每葉芥菜,都洗得乾乾淨淨。一葉搭一葉,放回竹籃。

  提着竹籃,走在田堤上,虞蘇跟路邊遇到的熟人們打招呼。

  聚落里有不少人家,以種植糧食為生,他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雖然辛苦,但到秋日能收穫滿窖的穀物,存起來慢慢吃。

  回到家中,虞蘇看時候不早,他着手做飯。

  今日母親和鄰家婦人到山中采菇,怕是沒那麼快回來。

  芥菜在木俎上,用青石刀切碎,放一旁備用。虞蘇從陶罐里,取出兩顆禽蛋,敲在碗中。粟米、禽蛋,還有芥菜一起煮,是相當美味的食物。

  虞母的手藝很好,虞蘇也不差。他做飯就像他做其他事一樣,相當認真。

  芥菜要切成同等大小,禽蛋要先在碗裡打碎,拌上調料。粟米煮熟,虞蘇將芥菜和禽蛋放入粥中,輕輕攪拌。

  食物的香味撲鼻,虞蘇不慌不忙,拿木勺子舀一小口,試試味道。待食物煮熟,虞蘇端起陶鬲,弄小柴火,把燒水的陶鬹放上。

  只需等待父母回家一起吃飯,現下無所事事。虞蘇摸出一根骨針,在石頭上研磨,消磨時光。

  虞蘇懂骨針製作,也會縫衣服。這根骨針,將用來穿貝飾,要將它磨得比縫衣針更細纖,光滑。

  沒忙活多久,突然聽到院外一陣嘈雜聲。虞蘇下堂,走出院門,他看到外頭熱鬧的情景,鄰居們似乎在圍觀着什麼?

  出現這種情況,要麼是有人嫁娶出城,要麼是有外來者進城。

  虞蘇湊過去觀看,果然是來了一群異鄉人,從衣着打扮看像似任人。有二十多位,他們推着四輛大車,車上裝滿貴重物品。

  虞城不時會有任人過來,這些人帶來皮毛、漆器和玉石,跟虞城的貴族交易。

  任地就在虞城北面,任地和虞地以河劃分。這條河,在任人口中喚任水,在虞地人口中,多喚北水。

  虞蘇目送任人的隊伍,看他們押運着貨物,在眾人的圍觀下,慢悠悠前往宮城大道。

  宮城大道,寬敞而平坦,能同時供兩輛大馬車馳騁。它像條被拽直的腰帶,橫穿虞城中心,往地勢最高的中南方位而去,那裡正是宮城的所在。

  夜晚,虞蘇和父母圍在一起吃飯。虞父講起任人和他們的貨物,說得津津有味。

  虞母喝口粥,說道:「都夏天了,也不見二女婿過來。」

  「快了,陶坊里的白陶堆滿倉,就連緡人、任人,都在往虞城裡趕。」虞父喝完一碗粥,又去盛一碗,他心情悠然。

  虞雨的丈夫,是虞地棗坂人,喚邰東。他每年都會到虞城販陶,一年要來好幾趟。當年也是因此而和虞雨相識,並娶得美人歸。

  「應該叫二女婿在城裡住下,這裡還能比栆坂差。」虞母念叨,她想念二女兒和外甥女。

  從虞城去棗坂,有一段路程。棗坂是處小聚落,可沒有虞城這麼熱鬧。

  「實在想她們,讓蘇兒去趟棗坂,幫你看看她們。」虞父呼呼喝粥。

  「蘇兒還小,要是迷路,遇到危險呢。」虞母搖了搖頭。

  「阿母,我都十五了,我認識路。」虞蘇跟着兄長去過一趟棗坂,路他記得。

  「能有多遠,我當年十七歲的時候,就跟人去穹方了。」虞父年輕時,也是個不安分的人。

  「不是半途讓狄人給捉走?」虞母瞥眼丈夫,這事她可還記得清清楚楚。虞母看向虞蘇,跟虞蘇講述:「蘇兒,還是你的爺爺帶上三兄弟,背着兩個大彩陶盆,去把你爹給贖回來呢。」

  虞蘇挺驚訝,原來父親去過穹方,以前沒聽他提過。穹地,那是相當遙遠的地方,聽說能看到大海。

  虞母提起這事,不忘瞪虞父一眼,當時可沒讓她少擔心。虞父喝完粥,把嘴巴一擦,說道:「再等兩天,女婿肯定過來。」

  棗坂那邊多邰氏,和虞城的虞氏常通婚。兩地多有往來,道路通暢。

  兩天後的一個黃昏,虞蘇從大陶房裡鑽出來。他一身的土灰,來到溪邊。他挽起下裳,蹲身洗手,突然聽得一個女孩脆生生喊着:「小舅!」

  虞蘇趕緊抬頭,往道路上探看,看到一支五人隊伍,推着一輛車。跑在最前頭的,是個三四歲的女娃娃,扎倆羊角,穿着身棗紅衣服,正是他的外甥女小棗。

  毫無疑問,隊伍領頭的那對鮮衣男女,就是虞蘇的二姊虞雨和二姊夫邰東了。

  邰東是位挎弓的精壯男子,穿着一件暗色的短袍,扎條皮製的腰帶。他身邊站着虞雨,從夫妻倆緊挨的站位看,就知曉他們關係很好。虞雨是個精緻美麗的婦人,頭戴鑲綠松石的木簪,身穿綴珠的衣裙。此時她正看着女兒和弟弟,露出寵溺的笑容。

  虞蘇抱起小棗,快步朝二姊和二姊夫跑去,喜呼:「二姊!你們來啦!『』

  如每年夏日,虞蘇二姊夫都會到虞城來販陶,並順便將妻女帶來,和虞家人聚一聚。

  夜裡,一頓盛餐後,虞雨和虞母在火塘邊把臂交談。虞母多時不見女兒,有許多話要說,還一說起來就沒完。

  邰東是個有本事的人,虞雨嫁得好,夫妻恩愛。虞雨生活上,沒有什麼事需讓虞母掛心,母女倆就是話話家常。

  回來外婆家,小棗十分歡悅。她兜着果子,一會跑母親、外婆那邊,一會跑她爺爺那邊,一會又跑去找虞蘇。她和虞蘇特別親昵,幼兒時,虞蘇就常抱着她,哄她睡覺。當時,邰東人去緡地,虞雨帶着幼女在娘家住了好一段日子。

  「小舅,這個果子可以烤着吃嗎?」小棗抓出一把小野果,問虞蘇。野果圓形,有着褐色的皮和紅色酸甜的果肉。

  「烤了會變酸,而且也不能吃太多,夜裡會肚子疼。」虞蘇摸摸小棗肚皮。

  小棗故意將肚子縮起來,以示她沒有吃很多。

  「小舅幫你收起來,明天再給你好不好?」虞蘇揉揉孩子的頭,眼裡滿是溫情。虞蘇疼愛外甥女,就像當年他二姊疼愛他那般。

  「不好。」小棗把小野果揣回懷裡,她在棗坂沒吃過這種野果,小孩覺得新鮮。

  「棗,過來阿母這邊,該睡了。」虞雨招着手,她這孩子雖然寵着,但是不放任她。

  「我要和小舅一起睡。」小棗抱住虞蘇大腿不放。

  「阿姊,我帶她。」虞蘇彎身,將小外甥女攬住,他對小孩子很有耐心。

  虞雨笑說:「小弟,你可不要把她寵壞了。」

  小棗在虞蘇身旁活動了一會兒,她感到睏乏,趴虞蘇懷裡。虞蘇抱起她,輕輕拍着她背,哄她入睡。

  大概是路途上累着,小棗很快睡去。也是小孩子習性,剛還在鬧騰,一下子就睡着了。虞蘇悄悄將小棗抱給虞雨,怕把她擾醒,醒來哭鬧。

  虞雨抱着小棗回房,等虞雨出來,邰東人也回來了。

  邰東今夜外出,到一位陶坊主人的家中去,去和對方談販陶的事。本就是老相識,也就一起敘敘舊,到現在才回來。

  虞父坐在儲放器物的土台旁,磨着一把石刀。他見女婿回來,抬頭問他:「女婿,和老杞談得怎樣?」

  「都談妥了,明日去陶坊運陶。」邰東走過來,往火塘旁坐下,就在虞蘇身旁。

  「明日把蘇兒也帶去,他懂陶。」虞父指着虞蘇,虞蘇能幫上忙。

  「我聽說小弟在大陶坊里燒陶,有他幫忙瞧瞧,我也放心。」邰東大概是從陶坊主人那邊聽聞,虞蘇在大陶坊里幫忙的事。

  「姊夫,我還只是學徒,不過陶器燒得好不好,我能看懂。」虞蘇不謙虛,他確實能。大陶坊的制陶水準,在虞城的眾多陶坊中屬於拔尖。要是在其他陶坊里,以虞蘇的制陶手藝,足以當陶匠。

  「知曉你行。」邰東笑言,拍了下虞蘇的肩膀。邰東對這位小舅子,一向有很好的印象。

  「小弟還沒出過虞地,要不要隨我去侖城賣陶?順便能長長見識。」邰東的話雖問虞蘇,目光卻在妻母和妻父身上。

  「女婿,他還沒成年呢。」在虞母看來,去任方就是很遠的地方了,還得渡北水,多危險呀。

  「明年就十六了,快啦。」虞父很贊同讓虞蘇出去見見世面,虞父十五歲的時候,已經去過許多地方了。

  「阿母,小弟跟着東你放心。他帶着兩個家奴,都有盾矛,路上安全。」虞雨幫勸說,她又怎會不知道母親溺愛小弟,就沒怎麼讓虞蘇出過城。

  「再說這一路,到處都是東相識的人,有人關照。」在虞雨看來,丈夫見多識廣,在外頭有不少友人。弟弟跟着丈夫去任地,她放心。要是跟着風葵家,或者周家的搗蛋孩子去任地,那才是不安全。

  「我也不是不放心,我就是……」虞母顯得為難,她看着細皮嫩肉的虞蘇,總怕他吃苦。

  「阿母,你讓我去吧。」虞蘇聽秉叟的故事長大,他對外界感興趣,只是他還未成年,要外出,得經由父母首肯。父親那邊自然是讚許,就是母親這邊攔阻。

  說來,這也不是邰東第一次提出,帶虞蘇去侖城賣陶。年初也提過,被虞母一通說,虞蘇沒能成行。

  「唉。」虞母嘆息,這家裡人都在勸她,倒顯得她不對。

  她看着虞蘇,想着從小到大,這孩子一直她身邊,就沒怎麼離開過。不過她心裡也矛盾,孩子長大離開父母,是必然的事情,早些時日,放他自立也好。

  虞母正色,跟邰東說:「女婿,可要把他完好帶回來。」

  「還能出什麼事嘛,侖城我去過幾十次,哪次不是完全往返。也就七八天,我們就回來了。」為了讓虞母徹底放心,邰東一再做保證。

  虞母點頭說:「那就好。」

  她留意到自己一鬆口,兒子臉上立即露出笑容,如了他心中所願。只是,可能是身為母親的直覺,她總有點擔心這次旅程會不順。

  此時夜已深,一家人商議好事情,便就去睡了。明早,虞蘇會跟着姊夫去陶坊運陶,如果貨物沒有問題,後天就會出發。

  邰東此行的目的地,是任方的一處聚落——侖城。侖城沒有虞城這麼大,但裡邊也住着貴族們,與及大量的平民。

  邰東的陶器,主要售賣給貴族,他的貨物,以虞城的白陶和彩陶為主。

  第二日,虞蘇跟着邰東到陶坊里,幫忙挑選陶器。他發現二姊夫要的都是美觀精緻的大件器物,甚至是不實用的陶珠和陶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