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昊的平民生活/玄圭 - 第5章

巫羽

  兩人挑好一批陶器,邰東的家奴立即圍上來。他們用稻草,將每件陶器仔細纏好,抬上木車,用粗麻繩捆牢。

  邰東有兩位家奴,老的喚芒,少的喚卯。兩人都是穩重忠心的人,跟着邰東很多年。家奴負責搬運陶器,一路上也由他們來拉車及確保路途安全。

  家奴們推着滿載陶器的木車,進虞蘇家院裡歇下。他們是奴人身份,坐在院子裡,並不到堂里去。

  虞蘇看他們辛苦一路,揮汗如雨,他提着裝水的陶壺和粗碗,倒水給他們飲用。

  「小弟,得去準備下,明早就要出發。」邰東出來,看見和奴僕在一起的虞蘇,跟他叮囑。

  「我昨夜把衣物都收拾了。」虞蘇回頭笑語。他早準備好,只待出發。

  第二日清早,虞雨和虞母,將虞蘇一行人送到北橋外。因宮城那邊有事,虞父沒有過來。

  虞雨往虞蘇行囊里塞食物,她親手蒸的芋餅,還有一個鹹肉米糰子,都是虞蘇愛吃的食物。每樣用樹葉包好,扎着繩子。

  虞母給虞蘇準備了衣物,下雨披的蓑衣,夜晚寒冷蓋的細葛被。虞蘇把它們捆起,放在了木車上。虞母千叮囑萬吩咐,拉着虞蘇的手久久不放,還是虞雨催促不能再耽誤,虞母才放行。

  目送兒子和女婿的身影,逐漸消失在林道。虞母想着,女婿說七八日就能回來了,可千萬別耽擱。

  杜澤渡口,風川家的船靠岸停泊。

  風川和父兄、風夕都在船上,他們用的是家裡的大船。以往邰東渡任水,也都是由風川的父兄載他,他和風川的父兄有很好交情。這次全家出動,只因要運送的人裡邊,多了虞蘇。

  別看虞蘇和風川性情截然不同,兩人有着深厚情誼。

  虞城男子們,大多都出過虞地。就像一種代代相承的習俗,男子得出去見見世面,雖然也就在任方、緡方走走,再遠可不敢。

  打漁為生的風川家,有時也會渡過任水,用魚膏或者魚皮,跟任地的牧人換羊皮。魚膏用於照明,魚皮可製衣,輕盈耐磨且防水。

  邰東奴僕將物品搬上船,風川父子便就揚帆出行。船很快出杜澤,進入任水。

  在任水行船半日,船在午時抵達任地的渡口。

  邰東的家奴很是勤快,立即將木車和陶器抬下船,沒有耽誤片刻。邰東簡簡單單和風家父子話別,揮揮手,下了船。

  虞蘇還留在船上,在和風川相辭,風川說:「你們要經過角山,那兒有狼,小蘇你帶矛了嗎?」

  風川去過角山,知道那邊荒涼,有野獸。他比虞蘇大一歲,平日裡也以兄長自居,很照顧虞蘇。小時候,有些調皮的孩子,會欺負性格溫和的虞蘇,都是風川幫出頭。

  「我帶了一把刀。」虞蘇露出腰間一把木柄石刀,薄薄的刃口,看着很鋒利。畢竟是虞城營衛之子,虞蘇雖然不擅長弓矛,但學過用刀。

  「還是矛好用,我忘記幫你捎來一把。」風川有點懊悔,虞蘇很少參與打獵,沒有自己的長矛。

  「我看芒和卯都有長矛。」虞蘇挺放心,畢竟姊夫他們往來角山一直很安全。

  「要是遇到狼,你就躲他們身後。好兄弟,一路小心。」風川用力抱了下虞蘇,又迅速放開。風川身後站着風夕,在等待和虞蘇話別。

  在一旁沉默許久的風夕,走上來,她手裡拿着用蕉葉包的食物,小聲跟虞蘇說:「阿蘇,這是我做的魚絲,嚼起來很香。你帶上,路上吃。」

  魚絲,不是湖灘隨處可撿的貝螺。在虞城,鮮魚肉不稀罕,而魚絲可不是天天能吃到,製作麻煩。

  虞蘇本不會收,但是在風家父子們的注視下,看着滿臉期許的風夕。虞蘇一時不知道,到底是該拒絕,或者收下?

  「小弟,走囉,後頭路還長着。」邰東在船下招手。他的家奴已經將陶器綁上木車,準備離開河畔。

  「姊夫,這就下去。」虞蘇應聲,轉身步下船。

  「小蘇,拿上。」風川探走風夕的魚絲,擲到虞蘇懷裡。虞蘇接住魚絲,對風夕道聲謝謝。

  在風家人的目送下,虞蘇揣着魚絲離開。

第5章

角山腳下

  從虞地前往任方,必須渡過任水。虞人的商隊,往往在葫蘆渡下船,這一段水流平緩,行船最為安全。從葫蘆渡往侖城,有兩條路可以走,路程最短的要數角山那條,但需要途徑一處營地,那裡駐紮着任人士卒,會盤問外來者。

  邰東一向走這條路,他和角山下的牧民相熟,和角山的守衛也有交情,可以一路暢通無阻。

  在邰東小時候,就常坐在木車上,和貨物相伴,由家奴推着他經過角山營地。那時領隊人,是邰東父親,他是一位見多識廣,意志堅定的人。

  離開葫蘆渡,並沒走出多遠,因着夏日炎熱,邰東帶着眾人,到一戶漁家討水喝。那漁夫認識邰東,以往也接待過邰東一行人。

  這裡住戶稀寥,不足五戶,都是漁家。他們住在低矮的草屋裡,院中無不是掛着幾條腥臭的魚乾。

  有人家定居的地方,必然有水井,漁夫家便在屋後挖了一口。那是一處四方的水井,有落腳的土階台,供人踩踏。

  邰東的奴僕們取出裝水的兩隻陶壺,將陶壺灌滿水,足夠四人路上飲用。

  渡過任水,虞蘇才知道,雖然有一河之隔,但是任人和虞人的言語能相通,也就語調聽起來稍微奇怪。往時聽秉叟說遇到外方之人,必須說雅音言,才能相互聽懂。而且這雅言,不是隨便什麼人都會說,需得是各方國的重臣才能掌握。

  大概正是這相通的言語,使得任虞兩地的關係一直很和睦。

  奴僕忙着裝水,虞蘇發現木車上有條繩索鬆動,他吃力地拽住繩索,捆勞。邰東搭了下他的肩膀,示意不用。這些活是給奴僕做的,猶如搬運貨物,推車,還有做飯。虞蘇每每想搭手,姊夫會笑他好好待着,自有人會去辦。

  在虞城,有些人家裡有奴僕,從幾個到幾十個都有,但是虞蘇家沒有蓄奴,所以虞蘇不習慣去奴役他人。他這一路,要學的東西還有許多。

  出發前,姊夫跟漁夫相辭,贈給漁夫兩顆白陶珠。看着漁夫的妻子,將白陶珠揣入懷中,十分寶貝,虞蘇感到不解。這種東西,虞城有許多,甚至去大陶坊外頭,能拾到許多因鑽孔不正而廢棄的白陶珠。

  一行人推着木車離開,在晨曦下趕路。路上,虞蘇問邰東:「姊夫,任地沒有白陶土嗎?」

  「有是有,只是燒制後泛黃,品相差多了。要我說啊,虞城的陶匠,走到哪都餓不死。」邰東一個陶販子,對虞蘇學制陶,多多少少有影響。

  虞蘇微微笑着,想自己有制陶的手藝,雖然不如漁獵能直接獲得食物,但也能以陶易物。

  離開漁夫家,虞蘇跟着隊伍前往一片木林稀疏的原野。穿過溪流和林叢,他們不知不覺,已在角山山麓下。

  在以往,虞蘇聽邰東描述過角山,關於角山腳下水草豐茂的牧場,還有角山上的奇珍異獸,以及鉞嶺關道上,有一座高聳的石崗。那裡是任方通往西北的門戶,駐紮着眾多任方的士卒,防禦狄人和穹人的進犯。

  「小弟,看到那座山了嗎?」兩人走着走着,邰東指着前方,「那就是角山。」

  虞蘇順着邰東指的方向望去,看到一座高聳入雲的大山。它有着綿延起伏的山脈,峻拔的山峰,像只蒼色的巨獸橫臥在西北。這讓虞蘇想起,虞城北面也有大山,它們同樣峻峭,難以翻越,形成天然屏障。

  虞蘇將目光從角山收回,他瞥見不遠處,在林叢里燃起的一柱炊煙。

  「牧正家在前面,正好到他家歇歇腳。」邰東也發現了炊煙,顯得很高興。此時已是傍晚,眾人都已飢腸轆轆。

  虞蘇聽了姊夫的話,加快腳步行進。虞蘇年輕不怕累,何況也不用出力氣推車,能輕鬆跟上隊伍。

  按邰東的說法,任君的牧正叫任皋,他家房屋大又舒適,是個借宿的好去處。

  角山這邊,是任君的牧地,有士卒把守,沒有外敵的侵擾。怕的是夜幕降臨後,遭遇野獸襲擊。

  等虞蘇抵達任皋家時,發現確實是一棟大宅院,雞犬相聞,兩位奴僕正在院中忙碌。虞蘇在路上就聽姊夫說,任皋的牛羊以千計,他有二子一女,還有十多位奴人為他放牧。

  虞蘇跟在邰東身邊,進入牧正家院子。在院中餵馬的老奴束認得邰東,過來招呼,隨後便就進屋通報。牧正任皋出來得很快,他是位高大魁梧的男子,有把豐盛鬍鬚,笑呵呵迎向邰東。

  「東陶,我還想你什麼時候過來,運來些什麼好陶器。」

  牧正一開口,邰東立即讓家奴將蓋在木車上的蓆子掀開,把陶器袒露。

  「有一件薄陶觚,做得極是精美,專門帶來獻給牧正。」邰東從一口陶盆里,取出一隻彩色的陶觚,執在手上,小小一件,輕巧別致。

  陶觚為酒器,而這薄胎的陶器,並不耐用,求的是奇巧。

  牧正接過陶觚,執着陶觚的輕輕旋轉,端詳。看得出他很喜歡,邰東也是投其所好。

  「那我便就收下了。」牧正欣然領受。

  牧正吩咐老奴束安置邰東的兩位奴僕,自己帶着邰東和虞蘇進屋。三人走在一起,到堂中席坐,牧正這才打量虞蘇,覺得端雅清秀,問邰東:「這位是?」

  「是我妻弟,虞蘇。」邰東介紹虞蘇。

  虞蘇站起身,跟牧正行了下禮,他行的是拜禮。牧正笑說不必行此大禮,心裡還是受用的。

  平民不會行禮,也不懂禮儀。來角山前,邰東特意教虞蘇拜見的禮儀,今日就派上了用場。

  任皋富有,夜晚設宴款待邰東和虞蘇。食物相當豐盛,還有女婢為客人倒酒。邰東開懷痛飲,跟任皋天南地北閒侃,他一個陶販,談起牛羊也說得頭頭是道,聽得虞蘇相當驚詫。

  在虞城,虞蘇沒喝過酒,他的年紀還不夠資格喝酒。要到明年,成年禮上,他就可以和社中的男子們湊在一起,開懷歡飲。

  端着陶杯,虞蘇先是聞聞酒味,接着小口品嘗。第一口覺得酸澀難喝,虞蘇稍微皺了下眉頭,又好奇,再呷一口,仍是覺得難入喉。虞蘇想原來酒是如此難喝,抬眼見任皋的小兒子任昉,正對他笑着。

  任昉是一位年輕的男子,長得高大,有英武之氣。他從虞蘇落席後,便就在打量虞蘇,只是虞蘇光顧着聽邰東和任皋談話,沒有察覺。

  虞蘇身材高挑,一身合體的細葛朱服,梳着好看的髮髻,佩戴綠松石項飾,端莊得像城邑里的貴族少年。任昉雖不知曉虞蘇是什麼來頭,但是看得順眼。要知道在角山,可見不到什麼風雅的人物,絕大部分人蓬頭垢臉,身上帶着牲畜的臭味。

  虞蘇放下陶杯,靦腆一笑。他留意到看他的不只是這位年輕男子,還有一位女孩。他以為自己在宴席上有失禮的地方,才引人注意。

  「第一次喝酒?」任昉的聲音洪亮,他給虞蘇的感覺有些像風川。

  「是,我還不到能喝酒的年紀。」虞蘇端坐,恭謹回答。不知道任地的習俗,是否也像虞地一樣,未到參與聚落勞役年齡的人,就不能喝酒。

  酒以糧食釀就,是珍貴的東西。

  看着虞蘇講究的禮儀,還有稍帶稚氣的臉龐,任昉問:「你幾歲?」

  虞蘇認真回:「我十五了。」

  「我比你大三歲,這是我妹妹葭。」任昉指着身邊的女孩,一位明眸皓齒的女孩。她有一頭秀髮,唇色嫣紅,就像似染過。女孩容貌姣好,臉上卻是愁眉不展,不知道她遭遇了什麼事,心情不開心。

  女孩憂鬱的眼神,在虞蘇身上轉動。她約莫十二三歲,臉龐稚嫩,眼神純真。虞蘇和她對視,對她溫和笑着,終於,女孩的嘴角也微微揚起。

  「我叫昉,是牧正仲子。」任昉自報家門,他無疑是想結交虞蘇。

  「我氏虞,叫蘇,

是虞城營衛的小兒子」虞蘇介紹自己。虞蘇知道人們的姓氏,會顯示他們的族源,牧正一家,顯然和任君是同族。

  在任昉這邊,他也琢磨了下虞蘇的名字。虞氏無疑來自虞地,而蘇,可是紫蘇之意?

  夜深散宴,牧正為邰東和虞蘇各自安排寢室,他們都有寬敞的寢室,舒適的臥處。油燈下,虞蘇挨靠在席上,他身體微微發熱,頭還暈乎乎的。今夜,在任昉的勸酒下,虞蘇勉勉強強喝完一杯。任昉說:人在外,不受束縛,十五歲也可以飲酒,莫貪杯就行。任昉爽快好客,他是虞蘇在虞城外結交的第一位朋友。

  虞蘇想牧正和姊夫有着這麼好的交情,是因為牧正招待過往的陶販,而身為陶販的姊夫,饋贈他精美陶器。但是一件薄陶觚,可抵不過今晚這一桌的酒菜,可見牧正和姊夫是有着深厚交情。虞蘇醉了,迷迷糊糊想着事,迷迷糊糊睡着。

  第二天,虞蘇被邰東喚醒,太陽已老大。邰東在門外說:「小弟,我們該出發了。」

  虞蘇揉揉眼睛,從席上坐起,他發現頭有些疼,大概是因為昨夜喝酒?虞蘇匆匆穿戴衣服,跟着姊夫離開。

  任皋一家在院門口送行,任昉贈給虞蘇一雙羊皮鞋,說前方的草地多荊棘,容易刺傷腳,不單是人,就連羊都走不慣。虞蘇相當感激,但不敢收。

  「小蘇收下,我誠心贈你。」任昉勸着。

  任仆將皮鞋捧在手,往虞蘇懷裡遞。虞蘇看向邰東無聲詢問,邰東點了下頭,虞蘇這才將皮鞋接過,對任昉行個禮,道聲:「多謝昉。」

  虞蘇換上皮鞋,跟着邰東和奴僕出發,走出老遠,邰東才說:「小弟,看來牧正的兒子很喜歡你,他贈你的可是一雙上好的羊皮鞋。」

  「姊夫,這雙鞋子在任地能換一件大彩陶嗎?」虞蘇知道羊皮鞋的珍貴,虞人絕大多數腳上穿草鞋。虞蘇因為受虞母寵愛,且家境還不錯,他穿布鞋。

  邰東摸摸下巴,回道:「那倒是不能,不過,拿回虞城售賣,能換一個貝幣。」

  聽到能換一個貝幣,虞蘇意識到確實是收了一件相當貴重的贈物,心裡驚訝任昉的慷慨。

  「你們兩人,昨夜在酒席上,都談了什麼?」邰東昨夜和牧正喝醉酒,沒留意虞蘇和任昉交談內容。在邰東印象里,任昉是個心高氣傲的年輕人。

  「沒談什麼,和他說了一些虞城的風俗。」虞蘇想其實說得不多,因為一杯酒喝下,虞蘇就醉了,暈乎乎被任仆攙離席位。

  一群人繼續上路,他們不知不覺,又沿着任水畔前進,任水的支流在這裡拐了個彎,水流湍急。眼前河岸地勢平坦,樹木稀疏,有種一望無垠,天地蒼蒼之感。邰東一向走在隊伍前頭,他佇足回看虞蘇,問他:「小弟,走得動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