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伯庸笑翻中國簡史 - 第12章

馬伯庸

  嗚呼,自秦、漢以來,學者多言祥瑞,雖有善辨之士,不能祛其惑也。予讀《蜀書》,至於龜、龍、麟、鳳、騶虞之類世所謂王者之嘉瑞,莫不畢出於其國,異哉!然考王氏之所以興亡成敗者,可以知之矣。或以為一王氏不足以當之,則視時天下治亂,可以知之矣。

  龍之為物也,以不見為神,以升雲行天為得志。今偃然暴露其形,是不神也;不上於天而下見於水中,是失職也。然其一何多歟,可以為妖矣!鳳凰,鳥之遠人者也。昔舜治天下,政成而民悅,命夔作樂,樂聲和,鳥獸聞之皆鼓舞。當是之時,鳳凰適至,舜之史因並記以為美,後世因以鳳來為有道之應。其後鳳凰數至,或出於庸君繆政之時,或出於危亡大亂之際,是果為瑞哉?麟,獸之遠人者也。昔魯哀公出獵,得之而不識,蓋索而獲之,非其自出也。故孔子書於《春秋》曰「西狩獲麟」者,譏之也。「西狩」,非其遠也;「獲麟」,惡其盡取也。狩必書地,而哀公馳騁所涉地多,不可遍以名舉,故書「西」以包眾地,謂其舉國之西皆至也。麟,人罕識之獸也,以見公之窮山竭澤而盡取,至於不識之獸,皆搜索而獲之,故曰「譏之也」。聖人已沒,而異端之說興,乃以麟為王者之瑞,而附以符命、讖緯詭怪之言。鳳嘗出於舜,以為瑞,猶有說也,及其後出於亂世,則可以知其非瑞矣。若麟者,前有治世如堯、舜、禹、湯、文、武、周公之世,未嘗一出,其一出而當亂世,然則孰知其為瑞哉?龜,玄物也,污泥川澤,不可勝數,其死而貴於卜官者,用適有宜爾。而《戴氏禮》以其在宮沼為王者難致之瑞,《戴禮》雜出於諸家,其失亦以多矣。騶虞,吾不知其何物也。《詩》曰:「吁嗟乎騶虞!」賈誼以謂騶者,文王之囿,虞,虞官也。當誼之時,其說如此,然則以之為獸者,其出於近世之說乎?

  夫破人之惑者,難與爭於篤信之時,待其有所疑焉,然後從而攻之可也。麟、鳳、龜、龍,王者之瑞,而出於五代之際,又皆萃於蜀,此雖好為祥瑞之說者亦可疑也。因其可疑者而攻之,庶幾惑者有以思焉。

  ——《新五代史·前蜀世家》節選

  點檢做天子

  後周顯德七年(公元960年)正月,鎮州和定州急報,說契丹和北漢聯兵南下,侵擾疆土,於是朝廷就派殿前都點檢趙匡胤率軍前去抵禦。可是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禁軍剛離開京城,才走到陳橋驛的時候,突然就鬧起了譁變,隨即譁變軍官把一件黃袍子披在趙匡胤身上,擁戴他做皇帝。趙匡胤立刻回師,推翻後周,建立了一個全新的王朝。

  咱們前面說過,明黃色的龍袍得到清朝才成為定製,在此之前,黃色雖然也算是比較高貴的顏色,普通平民不讓穿,可還不是皇帝專用的顏色,這次事變里出現了「黃袍」這一道具,純屬偶然。比方說,一百五十多年以後,契丹覆滅前夕,燕京的大臣們擁戴耶律淳當天子,給他披的就是赭紅袍。不過,「黃袍加身」這個成語就這麼着流傳了下來,代表着某人主動或被動地稱了皇帝。

  趙匡胤的篡位,也相關着一則讖謠。據說當後周那位雄才大略的世宗柴榮還活着的時候,也不知道哪兒出現的流言,說:「點檢做天子。」所謂「點檢」,全稱是「殿前都點檢」,也就是禁衛軍總司令,而當時擔任這一要職的,乃是衛國公張永德,是太祖郭威的女婿。柴榮本身是郭威老婆的侄子,被郭威收為養子,所以論起繼承權來,他跟張永德是半斤八兩,都不算最正統——沒辦法,郭威沒有活的兒子,只好把內侄當兒子了,可女婿也有「半子」之稱,張永德同樣也有繼承皇位的資格。

  所以柴榮聽到這則讖謠,心裡就犯了嘀咕,本着寧可錯殺不可放過的原則,乾脆免除了張永德的職務,而讓自己的親信大將趙匡胤接任殿前都點檢一職。這就跟當年隋煬帝殺李渾一樣,自作聰明地以為讖謠就落在某人頭上了,可是想不到天下姓李的多了去了,殺了一個李渾,還有李密、李淵,或者別的什麼李某。柴榮以為「點檢做天子」是應着張永德,以為只要不讓張永德做殿前都點檢,自然天下太平,他可沒想到,下一任殿前都點檢趙某才是真正應運而生之人……

  還是趙匡胤聰明,當皇帝沒幾年,就找個藉口把殿前都點檢這職務給撤銷了——乾脆堵死源頭,以後什麼張某、趙某,還有當時正當着這個職務的慕容延釗,全都再不能拿這則讖謠說事兒了。

  趙匡胤此前跟郭威一樣,沒有爵號、國號,所以他定新王朝的名字為「宋」,純粹因為首都在開封,春秋戰國時代屬於宋地。宋朝跟前面的短命五代不同,雖然沒能統一天下,但基本中原地區是占住了,南北宋政權延續了三百多年。所以我們可以看到,漢朝以後,除了少數外族政權外,大多數王朝包括割據勢力,都用中原的地名,更準確點兒說,是用某地相對應的周代諸侯名做國號。周朝號稱八百諸侯,其實留下名字的不過一百掛零,其中還有很多實在太弱小讓人瞧着就來氣的,所以真正能用的名號並不多。由此一來,重名的王朝、王國就多了去啦,使得歷史學家們必須在前面加個字才能搞清楚誰是誰——比如北周、武周、後周,比如東晉、西晉和後晉,比如南梁、後梁。五代五個王朝,為此就都帶個「後」字。照道理說,宋朝前面還有南朝劉裕所建的宋國,它也應該叫「後宋」,可是碰上這個朝代太繁榮,太漫長,所以搖身一變成了正根兒,前面不用加字兒,就叫作「宋」——至於南宋、北宋,則跟東漢、西漢,東晉、西晉一樣,只是代表王朝的兩個階段而已。

  趙匡胤篡了後周,建立宋朝,後周前面說了,屬木德,於是五行相生,木生火,宋朝又該循環到火德,服色尚赤。這是宋初就穩穩確定下來的,完全沒有爭議。

  可是(咱們又該可是了),就像唐朝當年以土德繼承了隋朝的火德以後,隔了幾十年,突然跳出個大文學家王勃來表示不滿,要求刪光前面的幾個朝代,直接繼承漢朝的正統。這一回,宋朝也碰到了同樣的閒人,不過他的名聲可沒有王勃響亮。

  太平興國九年(公元984年)四月,當時坐在開封皇位上的,乃是宋太祖趙匡胤的兄弟太宗趙光義,突然有個名叫趙垂慶的平民東施效顰也學王勃上書,說本朝如此輝煌,就應該跳過那烏七八糟的什麼五代,直接上承唐朝,定德性為金德。再者說了,就算不刪掉五代,後梁取代了唐朝,後唐又取代了後梁,這麼一輩輩排下來,到咱這兒也應該是金德了。

  趙垂慶明顯偏科嚴重,數學略通,歷史太差,完全給算錯了。這傢伙以為五德輪替的順序應該是「唐(土德)—後梁(金德)—後唐(水德)—後晉(木德)—後漢(火德)—後周(土德)—宋(金德)」。可惜這只是理想狀態而已,事實上後唐壓根兒就沒把後梁當成正統王朝,自己也不新建德性,而是直接扛起了唐朝的大旗,上應土德,而不是水德。所以繼續推演下去,宋朝就該是火德,不能是金德。

  宋朝的國策就是善待文人士大夫,所以趙光義沒讓人一頓亂棍把趙垂慶給轟出去,而是把他的上奏交給大臣們討論。有位常侍徐鉉,原本是南唐的重臣,算當時數一數二的國學大師,他一眼就瞧出了趙垂慶的漏洞所在。他說,唐朝雖然滅亡了,卻有後唐撥亂反正,所以正統循環得從後唐起算,我皇宋還該是火德。為了加強說服力,他還援引了唐玄宗時候崔昌獻議的例子,以證明趙垂慶犯的是硬傷,辯無可辯。這樁風波也就此平息,然後,咱們還得繼續可是……

  大中祥符三年(公元1010年)九月,宋真宗趙恆在位的時候,開封府有位功曹參軍名叫張君房,再次跳出來鬧事,上書勸說朝廷把德性改成金德。

  不過這一次和上次不同,張君房不再在「五德」上繞圈子,而是開闢第二戰場,大談祥瑞徵兆。要知道那宋真宗是個極度迷信的傢伙,尤其痴迷祥瑞,對他說上天降瑞,那要比推演五德更有說服力。你還別說,張君房真的搜集到了,或者說編造出了不少證據:

  其一,當後周恭帝柴宗訓把皇位禪讓給宋太祖趙匡胤的時候,也就是公元960年,按照傳統的干支紀年法,正是庚申年,天干配五行,庚屬金,地支配五行,申也屬金位,二金合一,這難道不正是上天的預告嗎?其二,宋太宗在太平興國年間,曾經在都城汴梁城西開鑿過一個池子,起名叫「金明池」,為啥不叫水明池、火明池而要叫金明池呢?這肯定跟德性有關啊。其三,就在前些年,丹徒進貢了一頭白鹿,姑蘇進貢了一隻白兔,而陛下您在封禪泰山的時候,又有人在山東獻上白兔一隻,鄆州也發現一隻金龜——白為金色,金像白色,這些祥物也都預兆着大宋該是金德啊!

  這一回的論據不能說不充足,但可惜,張君房上書的時機不對,宋真宗那時候正忙着去汾陰祭祀后土呢,沒空搭理他這茬兒,於是這再一次變火為金的「逆流」也慘遭失敗。

  隔了不久,到天禧四年(1020年)五月,又一個閒人蹦了出來,光祿寺丞謝絳上書說:「當年漢朝跳過暴秦直接繼承了周的火德,為火德;我皇宋也應該如法炮製,跳過五代繼承唐的土德,所以不該是火德,而該是土德。」這一回比前兩次更不像話,一瞧就知道謝絳這人歷史沒學好。我們知道,在鄒老教授的「五德相剋」系統下,周朝才是火德,漢朝則是土德;而在劉向、劉歆爺兒倆的「五德相生」系統之下,周為木德,漢則為火德。這謝絳根本是把兩套系統給弄混了。

  與此同時,大理寺丞董行父也上書,堅持認為宋朝該是金德,還是老一套的理由,說宋朝應該跳過五代,上應唐朝土德云云。既然對方拍的是「火星磚」,宋真宗也就懶得跟他們費嘴皮子,直接引用當年徐鉉發的「火星帖」,回答說大宋是受了後周的禪讓,這麼把人家一腳踢開良心上過不去,您就別跟這兒廢話了。

  如此這般,雖然下面不斷有人哼唧着要改德、要改德,但宋朝的火德卻是始終沒有變過。

  舉例來說,北宋有一位書法大家,名叫米芾,他有一方書畫印,印文是「火宋米芾」四個大字,證明了宋為火德,是當時士大夫階層普遍的認知,張君房、謝絳之類全都非主流。對於這方印,米芾還特意寫過一段文字來作解釋,他說:「正人君子的名字都很端正,而紀年紀歲,也都應端正。從前有『水宋』(指南朝劉宋是水德),所以今天要用『火宋』來加以區別。」

  第五章

宋代以降

  歐陽修認為,只有那些「控制了中原地區,並且基本統一天下的朝代」才能叫正統,各種割據的小政權、偏安的小王朝,那都不能算是正統。以此為基礎,他先把東晉南北朝給剔除出正統之外,後來到了晚年重修這篇《正統論》,又把三國和五代也給撇了。

  宋人的正統論

  宋代官方推定的德性是火德,下面有些非主流嘰嘰喳喳的,根本動搖不了大局。可是事實上,這些爭論已經是五德學說的迴光返照了。從北宋開始,終於有明白人對這個延續了一千多年的奇怪學說感覺到了膩味,並開始對它進行猛烈抨擊。

  並不是說從前就沒有明白人,大家都一樣渾,只是就算犄角旮旯里偶爾有幾個明白人,卻聚不成潮流,形不成氣候,他們的抨擊也都淹沒在了歷史大潮和浩瀚典籍之中,很難翻找出來,亂世裡面沒人有閒空兒搞學術反思;相反,哄抬五德來給統治者塗光彩,從而求賞點兒殘羹剩飯的傢伙倒是不少,這暫且不論。漢朝從武帝開始「獨尊儒術」,到了元帝乾脆「純任德教」,漢儒的祖師爺是董仲舒,集大成者是劉歆,這兩位大宗師都點頭的理論,當然沒人敢反駁啦。唐人浪漫主義氣息濃厚,咱們前面說了,無論文學家還是藝術家都最喜歡這一類准行為藝術,所以也不怎麼會去批評。宋朝不一樣,相比唐人,宋人重理性,宋詩就因為太講理而被後來很多人罵沒有詩味兒,再加上老趙家利用科舉制度和冗官政策培養出一個規模空前的官僚集團來,大票閒人吃飽了飯沒事兒干,就只能去故紙堆里鑽研學問嘍。

  對於五德學說,第一個跳出來發難的是大儒胡瑗,此人字翼之,是理學先驅,被稱為「宋初三先生」之一(還有兩個是孫緮和石介)。胡瑗寫過一部《洪範口義》,從五德學說最早的理論基礎《洪範》開始批評起。

  那麼《洪範》又是啥呢?我們知道,儒家經典里有一本《尚書》,又叫《書經》,據說匯編了從唐堯、虞舜直到周代的好多篇官方歷史文獻,其中就有一篇《洪範》,據說其內容是商朝遺老箕子向周武王所傳授的「天地之大法」。

  根據考證,《尚書》中很多篇章都是後人偽造的,而就算那些真正的古代文獻,也都被歷代儒家給篡改得面目全非了。至於《洪範》,估計是春秋甚至戰國時代某些閒人的作品,因為裡面提到天帝賜給大禹以治理天下的九種大法,包括五行、五事、八政、五紀、皇極、三德、稽疑、庶征、五福和六極。瞧,裡面提到五行了,五行就是春秋時代陰陽家們現搞出來的,無論箕子還是周武王全都不可能聽說過,而且五行理論也正是五德學說的基礎。

  胡瑗寫《洪範口義》,其主旨就是重新闡述漢儒所說的「天人感應」。「天人感應」跟五德一樣都說了一千多年了,胡瑗不可能全都給駁了,況且要是駁了這一點,那麼君主「受命於天」云云也都沒了基礎,搖搖欲墜,胡瑗還要腦袋呢,他不敢這麼幹。他只是認為漢儒相信讖緯的行為非常可笑,認為上天是利用人的努力來達成其意志,跟什麼祥瑞啊,符讖啊,還有五行什麼的沒有任何關係,那些全都是歪理邪說,根本違背了至聖先師孔老夫子的本意。

  孔子說人事,不說天事,怎麼,你們以為自己比孔子還要高明嗎,竟然直接說起天事來了?而且還是用五行生剋之類無稽之談來妄測天意,說好了是瞎子摸象,說差了純粹滿嘴跑火車,沒一句實在話。

  胡瑗老先生開了第一炮,炮打五德的基礎五行,接着他出手的是鄭獬,乃是宋仁宗皇祐五年(公元1053年)的狀元公,也寫得一手好詩詞。鄭獬拋出一篇《五勝論》,繼續批判陰陽五行。但他們二位都只是這場「倒五」風潮的先鋒官而已,很快,大將就要上場了,那就是位列「唐宋八大家」之一的大文豪、大史學家——六一居士歐陽修。

  歐陽修和宋祁一起當主編,修過《新唐書》,後來又自家編了《新五代史》。我們知道,古代王朝最講究「正統」,也就是說,凡是膽敢稱皇帝的傢伙,都必須嚴正聲明老爺我才是華夏曆代傳承的正根兒,同時代的別家都是篡逆,是僭偽,是上不了台面的山野蟊賊。所以研究歷史,不可能迴避這個「正統」問題,歐陽修就是運用正統的武器向五德猛烈開炮的。

  歐陽修寫過一篇《正統論》,他說,啥叫「正統」?自古以來成就王業的朝代,必然有極強的德行以承受天命,或者是功績澤被蒼生,或者是靠着好多代的積累才能成功,怎麼可能光靠着一種道德,一種德性呢?

  繼而,他提出了一個全新的概念,叫作「絕統」——「大家說到正統,都想讓正統始終延續,從不斷絕,一旦事實跟理論不符合,那就生造一個概念接續下去,所以這理論總也說不通。其實啊,正統是有可能斷絕的。」歐陽修認為,只有那些「控制了中原地區,並且基本統一天下的朝代」才能叫正統,各種割據的小政權、偏安的小王朝,那都不能算是正統。以此為基礎,他先把東晉南北朝給剔除出正統之外,後來到了晚年重修這篇《正統論》,又把三國和五代也給撇了。

  這就從根本上宣布了五德學說的破產。

  為什麼這麼說呢?因為按照五德學說,不管是鄒老教授的舊版本也好,還是劉歆大國師的新版本也好,世襲傳承都是一根兒到底,延綿不絕,中間沒有絲毫磕巴的,只有這樣,才能說明王朝的更替確實跟五行相配的五德相關,或者一個生一個,或者一個克一個。要是中間出現了斷層,那相生相剋的圈子就畫不圓了,自然理論也就說不通啦。

  但是我們說過了,為了政治需要,歷朝歷代都沒有按照最完美的模式去推演五德,要麼故意剔掉某個朝代,要麼突然接上好幾百年之前的朝代,五德循環的這塊料子已經被人為地撕成很多破布條了。行,你可以說某些王朝或者國家不算正統,不是正統自然就不配談德性,可你也得在同時代另提出個正統來才行啊,要不然循環就缺了口啦。好比說按照王勃的《大唐千年曆》,得讓唐朝的土德接上漢朝的火德,可是漢朝都被滅了將近四百年了,你說這都熄了那麼長時間的火,打哪兒再生出土來?那土不是憑空冒出來的嗎?

  ——你還別說,北魏一開始定的土德,還有契丹遼自己定的水德,就都是憑空冒出來的。

  總而言之,王勃之流屬於想一出是一出,他們搞不出個真正嚴絲合縫、任何朝代都說得通的系統來;但你要是真想出這麼個系統,那碰上的問題就太多了,話怎麼說都說不圓。當初鄒老教授的系統很簡單,也就虞、夏、商、周四個朝代,不會有太大問題,劉歆大國師倒是擬了個複雜的,可是一多半兒都是傳說中的朝代,由得他說嘴,即便跟真實情況完全不符合也沒人能駁。漢朝以後,天下大亂,三分鼎立,然後又是東晉南北朝、五代十國,一撥兒接一撥兒地亂,這系統就徹底搞不定了。

  當那位歷史不及格的趙垂慶先生要求宋朝接續唐朝的土德,改成金德的時候,官員們就紛紛駁斥,理由是:「五德循環更替,都是緊接着的,不可能有空當,咱們怎麼可能跳過好幾家王朝,繼承那一百年前的運數呢?」官員們的理論是沒錯,可你要讓他們把秦漢以來一千多年的五德循環都仔細捋上一遍,不留空當,估計也全得瘋。

  所以歐陽修提出了「絕統」概念,說正統是會斷絕的,就此一棍子把五德理論摟頭打翻。他說:「什麼五行輪替,一家衰亡一家興盛,那都是江湖術士拿來騙錢的說法兒,什麼『王朝興衰都由五德操控的』,這純粹是胡扯!」進而他旗幟鮮明地認為各種天災異變都是自然現象,跟人事徹底無關,讖緯、祥瑞都是瞎聯繫,矛頭直指董仲舒和劉向、劉歆等儒學大宗師,說他們是「胡言亂語,妄測天意」。所以從《漢書》以來,很多史書里都夾雜着一篇《五行志》,專門講述種種荒誕不經的奇事兒,歐陽修在編《新唐書》的時候雖然也被迫保留,但只記錄相關事實,完全不跟人事扯到一起,如前所述,對於前蜀那些超級不靠譜的扎堆的祥瑞,還狠狠一通冷嘲熱諷。後來再編《新五代史》,既然是他自己一個人幹的,就乾脆不搞這種花活兒了。

  武王勝殷,殺受,立武庚,以箕子歸,作《洪範》。

  惟十有三祀,王訪於箕子。王乃言曰:「嗚呼!箕子。惟天陰騭下民,相協厥居,我不知其彝倫攸敘。」

  箕子乃言曰:「我聞在昔,鯀堙洪水,汩陳其五行。帝乃震怒,不畀『洪範』九疇,彝倫攸斁。鯀則殛死,禹乃嗣興,天乃錫禹『洪範』九疇,彝倫攸敘。初一曰五行,次二曰敬用五事,次三曰農用八政,次四曰協用五紀,次五曰建用皇極,次六曰乂用三德,次七曰明用稽疑,次八曰念用庶征,次九曰向用五福,威用六極。

  「一、五行:一曰水,二曰火,三曰木,四曰金,五曰土。水曰潤下,火曰炎上,木曰曲直,金曰從革,土爰稼穡。潤下作咸,炎上作苦,曲直作酸,從革作辛,稼穡作甘……

  ——《尚書·洪範》節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