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伯庸笑翻中國簡史 - 第14章

馬伯庸

  元朝是一直沒改德,可是德性為金,也就忽必烈那會兒嚷嚷了一嗓子,此後再也沒人提起過。為什麼呢?因為跟契丹遼和女真金不同,蒙古人入了中原,壓根兒就沒想着漢化,忽必烈倒是曾經一度有過打算,可自從順德學派的博士後們以及他們教出來的非常漢化的太子真金都掛了,忽必烈就整天被一群色目收稅官們包圍着,再也不提漢化這茬兒了。五德是漢人的學說,元朝除了朝代名外,其他方面根本不打算漢化,誰還有閒空去搭理五德啊。

  所以等到明朝建立,尚了火德,再去研究元朝是啥德性,大多數人是兩眼一抹黑,完全搞不明白。明朝人甚至還有以為元朝是水德的——要不怎麼能滅了宋朝的火德呢?那必然是水克火啊。明朝中期有個叫何喬新的詩人就堅持這種說法,據他說曾經聽老輩人提起過,當忽必烈攻滅南宋的時候,產生過一則水枯竭而火生發的讖謠,因為「元朝是水德,宋朝是火德,所以繼承元朝水德而興的,乃是趙宋的後裔啊」。

  這話反了吧,你可以說元朝繼承趙宋而興,怎麼能說趙宋後裔繼承元朝呢?這就又得提到一個極度不靠譜的傳說了。且說公元1274年,宋度宗駕崩,傳位給次子,也就是後來宋恭帝。這位宋恭帝繼位才剛一年多點兒,年僅6歲,元軍就殺到了臨安城下,於是他祖母太皇太后謝氏就抱着他投降了——南宋還沒有亡,大臣文天祥、張孝傑、陸秀夫等人擁立別的皇帝,又堅持抵抗了三年。宋恭帝倒是沒被忽必烈處死,而被封為瀛國公,好好地給養了起來,養到19歲,忽必烈突然發現這孩子對佛教很感興趣啊,乾脆送他去了西藏薩迦寺,剃度為僧,法號和尊。

  以上都是正史,下面就是據說了——據說元朝西北方面有一位回回郡主,姓罕祿魯,名叫邁來迪,非常崇敬佛法,曾經前去西藏朝聖,也不知怎麼的,就跟那位原本的宋恭帝、瀛國公,現在的和尊和尚對上眼兒了,於是佛法也不顧了,戒律也不管了,兩人迅速好上了,回回郡主也有了身孕。時隔不久,有個叫圖帖睦爾的元朝皇子跑去西北打獵,一眼就相中了邁來迪郡主,娶來當了老婆,郡主隨即生下一個兒子,取名叫妥歡帖睦爾。過了幾年,圖帖睦爾當上了皇帝,就是元文宗;又過了些年,妥歡帖睦爾也當上了皇帝,就是元朝末帝元順帝。

  所以說,其實元順帝壓根兒不是蒙古人,而是漢回混血,他也不是正經的鐵木真子孫,血管里其實流着的是趙宋皇家的血哪!

  這也夠不靠譜的,估計就是南宋遺民造出來的謠言,可這還只是源頭而已,後來這故事越編越遠,越編越邪乎。另一種說法,瀛國公還沒去西藏呢,暫時寄居在甘州一座小廟裡,突然來了一位趙王(按年代算應該是阿魯禿,也不知道對不對),瞧這小和尚挺孤單的,就留下個回回女子侍奉他。後來這回回女子十月懷胎,才剛臨盆,趕上圖帖睦爾打附近過,瞧見寺廟上有五色祥雲,仿佛龍形,就打聽了:「這廟裡有啥好東西沒有?」從人回答他沒有,也就瀛國公的小妾剛生了個孩子。圖帖睦爾也不知道怎麼的一時腦殘,竟然「大喜」,當即把那孩子認作養子,連孩子帶母親全都給帶走了……

  據說(又是據說),後來明朝建立,有一回明世祖朱棣觀賞歷代帝王像,先看宋朝皇帝,笑着說:「從宋太祖以下,雖然都是大鼻頭,倒也相貌清癯,跟老子宮廷里那些太醫似的。」再看元朝皇帝,一個賽一個魁梧,朱棣評價說:「這都是吃綿羊肉吃的。」可是等到最後瞧見元順帝的畫像,他就奇了怪了,問身邊人:「為什麼這一個也長得像太醫呢?」

  這最後一個故事是誰傳出來的?正是自稱挨了朱棣詢問的傢伙,此人名叫袁忠徹,乃是明朝初年第二有名的相面大師——排第一的是他老爹袁珙袁柳莊。這一家子的算命先生,他們說的話真能信嗎?

  可你還別說,真的很多明朝人都信了。不光明朝人信,就連清代的歷史學家萬斯同、趙翼,還有近代大學者王國維,他們全都信,還到處翻資料找證據,拼了老命也要證明確實水枯竭而火生發,元朝的江山最後還是回落到趙家手裡。

  此詩敘元順帝為瀛國公之子,乃閩儒余應所作也。其詩有「壬癸枯乾丙丁發」之句,蓋壬癸為水,丙丁為火,元以水德王,而宋以火德王也。又雲「西江月下生涯終」,故老相傳,順帝北遁,殂於應昌,倉猝取西江寺梁,以供梓宮之用。梁間隱隱有字,亟視之,乃《西江月》一調,有「龍蛇跨馬亂如麻,可汗卻在西江寺」。下之句,或雲太保劉秉忠所作,故應云爾也。考之於史,瀛國公以德佑丙子降元,時年六歲,後十有二年,為至元戊子,瀛國公學佛法於吐蕃。又二十八年,為延佑丙辰,仁宗遣明宗出鎮雲南,明宗不受命,逃之漠北,其與瀛國公締交,蓋在此時也。妥歡帖睦爾以元統癸酉即位,是為順帝,其年十四,其生在延佑庚申,上距丙子凡四十四年。而瀛國公年始五十矣,應之詩或有徵也。史又云:文宗以乳母失言,明宗在日,素謂上非其子,黜之江南,召奎章閣學士虞集,書詔播中外,而不言順帝為何人之子,蓋諱之也。予年二十時赴江西鄉試,於館人家見舊樂府一帙,內有《沙漠主》一篇,雲楊廉夫所作。予方從事科舉之業,不暇錄,但記其篇末句云:「吁嗟乎鳳為鳩,龍為魚;三百年來龍鳳裔,竟墮左衽稱單于。」又識其後云:「宋太祖之德至矣。肇造帝業,不傳諸子而傳諸弟。太宗負約,金人之禍,舉族北遷,而太祖之末孫復紹大統,有江南者百餘年,為元所滅。而瀛國公之子,陰纂元緒,世為漠北主,天之報太祖一何厚哉!」其言頗與應合,近考《鐵崖樂府》無此篇,豈出於假託耶?新安程克勤錄此詩示予,因具疏予所聞見者以廣異聞雲。

  ——《跋閩人余應詩》

  明朝三重火

  元朝末年,紅巾軍大起義,因為紅巾軍尚火德,火色為紅,所以他們就往頭上裹紅巾。不過這跟火克金沒啥關係,紅巾軍只是隨了宋朝的德——他們一直打着「復興宋室」的旗號,最早起事的韓山童就曾自稱是宋徽宗八世孫。

  可韓山童造反沒多久,局面還沒打開,就被元軍「咔嚓」了。他的老朋友、好幫手劉福通繼續扛大旗,在公元1355年占領亳州,建立政權,國號就叫「宋」。劉福通讓韓山童的兒子韓林兒做了皇帝,號為小明王,可這位小明王始終沒有恢復傳說中的趙姓,可見所謂宋徽宗多少世孫云云全是瞎扯。

  當時滿中原到處都鬧紅巾軍,最終顛覆了元朝政權,可勝利果實卻被一個和尚加乞丐出身的傢伙給竊取了,那就是朱元璋。公元1368年正月,朱元璋在應天府(也就是今天的南京)稱帝,建立明朝,然後到了八月份,明軍就攻入大都城,把元順帝給趕回草原上去了。明朝的德性接續紅巾軍,也是火德,據說,「明」這個國號就代表了「三重火」。明是漢人王朝,漢朝是火德,稱為炎漢,這是一重;明朝天子姓朱,朱就是紅色,紅色屬火,第二重;「明」字拆開是日月,「日者陽之極也」,日配朱色,又一重火。

  然而這只是民間說法,事實上並沒有資料證明明朝政府曾經正經宣告過德性。洪武三年(公元1370年),朱元璋下詔,讓大臣們研究一下尚色的問題,於是禮部就表態了:「我們考究歷代的尚色,夏朝尚黑,商朝尚白,周朝尚赤,秦朝尚黑,漢朝尚赤,唐朝服裝尚黃,旗幟尚赤,宋朝也尚赤——看起來尚赤的比較多,咱們應該也尚赤。」朱元璋大筆一揮,准了。就連相關尚色這種問題都沒把德性扯進來,由此可見一斑。

  洪武七年(公元1374年),朱元璋給北元(元順帝北逃後的政權)寫信,信里有「今我朝炎運方興」的句子,說明他自己認為明朝應該是算火德的,但是經過宋人那麼一折騰,再經過元朝那麼一不理,他也就不把德性當太重要的事兒,覺得大傢伙兒明白就好,不用專門下詔書明說。果然,明朝的士大夫對於這點是心裡有數的,動不動就提「太祖以火德王」,而至於這火德有沒有官方的告示,有沒有繼承的說明,卻沒人關心。

  就朱元璋本人而言,他是非常迷信的,尤其相信陰陽五行,所以建立在陰陽五行基礎上的五德,他不可能不加理會,只是懶得正式公告而已。他怎麼信五行呢?其實這從明朝皇帝的名字上就能瞧得出來。

  朱元璋是第一代皇帝,他的兒子們,包括朱標、朱樉、朱棣、朱權等,全是木字邊兒,而第三代包括朱允炆、朱高熾、朱高燧等,名字的第二個字全是火字邊兒——都有五行的影子。不僅如此,後面歷代子孫的名字,朱元璋也事先規定了得跟五行挨着,一代是一行,永遠不混亂。

  所以看吧,洪熙以後是宣德皇帝朱瞻基,土字底;然後正統皇帝朱祁鎮、景泰皇帝朱祁鈺,金字邊;然後成化皇帝朱見深,水字旁;接着弘治皇帝朱祐樘,繞一圈又回到了木字邊;正德皇帝朱厚照,四點底是代表火,同輩的嘉靖皇帝朱厚熜也是火;隆慶皇帝朱載垕是土;萬曆皇帝朱翊鈞是金;泰昌皇帝朱常洛是水;天啟皇帝朱由校和崇禎皇帝朱由檢是木。不僅僅皇家正根兒,包括歷代的藩王全都如此,從第二代開始,木、火、土、金、水輪着來,只可惜才轉了兩輪,第三輪剛起個頭,明朝就沒了。

  所以說,雖然沒有正經宣示天下,但不能說明朝沒有德性。可是也正因為老朱家自己啞巴吃黃連——心裡有數,卻不肯明說,所以這德性的根基不穩,總有人琢磨着翻案。原因何在呢?原來明朝人論正統的時候,並沒有把蒙古貴族占據中原那一段兒給剔除出去,仍然把元朝算在正統王朝之內,朱元璋雖然在北伐的時候打出「驅逐韃虜」的旗號,可是轉臉卻又說「本朝不是靠着滅元,而是靠着滅盜賊(指包括紅巾軍在內的南方漢人割據勢力)起家的」。當時靠道德取天下的虛偽說法已經深入人心,暴力可以搞,但是不能說,所以他要假裝自己是正正常常、順順噹噹、和和平平地從元朝手裡接過的天下大權。

  可是這麼一來,明朝的火德就說不通啦。既然元朝是正統,當然不能一腳踢開,卻去延續更前面宋朝的火德——況且你家又不姓趙,國號也不是宋,怎麼直接延續?而既然是和平繼承了元朝的正統,那麼也不能扛出火德來克元朝的金德。所以等到了明朝中葉,就難免又冒出很多喜歡翻古書的傢伙來妄圖翻案。

  可這個時候五德學說已經不再深入人心了,讀書人要麼當它是奇幻設定,不值一提,要麼當它是面子工程,懶得多理,剩下那幾個有興趣的閒人,學問未必夠紮實,提出來的新說法也就難免莫明其妙,前言不搭後語。當時最流行的說法是,明朝算土德,火生土,這乃是撇掉元朝,直接繼承宋朝的火德。弘治朝有個叫羅玘的人就說「國家以土德王」,萬曆年間張養蒙撰寫《五德之運考》,也說:「我朝受命於天,有人說尚火德,有人說尚土德,並沒能討論出個結果來。」

  不管尚火還是尚土,總而言之,在「五行相生」而非「五行相勝」的前提下,他們都是把元朝給一腳踢開了,朱元璋說自己和平繼承了元朝正統的事兒,後來再也沒人提起過。這跟當年劉歆大國師的理論很相似,因為元朝跟秦朝一樣都不肯以德治國,所以算「閏統」,是多出來的朝代,雖然不能否定它存在過,但可以假裝瞧不見。

  咱們今天再來研究五德這門奇幻設定,很多人就說啦,在王莽篡漢之前,大家是採用的五德相勝也就是相剋的說法,王莽到元代,是採用的五德相生說法,元代以後,又重新恢復到五德相剋的說法。其實這都是事後諸葛亮,力求把體系搞圓,於是糅合了鄒老教授和劉歆大國師的新舊兩派說法於一爐。當時的人可不這麼想,自打劉歆大國師新體系出爐以後,相生說就占據了絕對主流,就連理學大宗師朱熹都明確說了「相生對」,那麼理學大泛濫的明、清兩朝,誰還敢跟他擰着來啊?

  都到這個時候了,還拿相剋說事兒的,大多是些沒文化的大老粗,他們光知道相剋了,不知道相生算啥玩意兒。這是因為當時占統治地位的儒家文化人比較要臉,不崇尚明着玩暴力而崇尚暗中下刀子,所以表面上溫文爾雅,只說相生;老百姓的思路則比較單純,你完蛋了而我雄起了,那自然是我克了你呀。天公地道,簡單幹脆。

  再加上明朝這個火德的來曆本就有點兒莫名其妙,既不是為了克元朝的金,也不是為了繼宋朝的火,而純粹是打「宋朝—紅巾軍—明朝」這麼一脈相承下來的,換朝不換德,所以也給普通百姓造成了誤解,以為五德相剋才是正根兒。於是乎,等到明末,按照慣例,火生土,下一朝應該是土德才對,可是先後興起的兩個政權卻全都不理不睬,直接改玩了相剋。

  落幕前的沉渣泛起

  公元1644年正月,流寇頭子李自成在西安稱王,國號大順,年號永昌,接着他就領兵直取北京城,明朝末代皇帝崇禎跑到煤山上找了棵歪脖子樹,一繩子吊死了。隨即李自成就在北京自稱皇帝,也開始玩弄起了德性。

  那麼,這個大順朝該是什麼德呢?要知道那時候李自成手下讀書人不多,也就李岩、牛金星、宋獻策這哥兒仨,其中李岩和牛金星是正經明朝讀書人,對五德這類說法愛理不理,宋獻策可是算命的出身,最喜歡搞陰陽五行了,可思維還純粹是底層百姓那套似是而非。所以他們就扔掉了沿襲千年、被讀書人尊為王道的五德相生說,重新撿起了滿是灰塵的五德相勝說,宣布大順朝是水德,水克火,所以才能滅掉明朝。

  水德就水德唄,我們知道,水德尚黑,所以大順軍都應該穿黑色保安服。可是也不知道李自成從哪本地攤文學上瞧見的,居然以為水德尚藍,於是乎滿朝文武就都變成了藍精靈,真是奇哉怪也。

  不過也有一種可能性,當時印染技術已經很發達了,就連老百姓都能穿得上彩色衣服了,而不僅僅黑白兩色。過去有個詞兒叫「白衣」,就是指沒有功名的平頭百姓只能穿素色衣服,等有了點兒小功名做了秀才就能穿藍衫——這種規定往往在王朝初興的時候管得比較嚴,等到王朝繁盛,繼而衰敗,也就沒人把規定當一回事了,所謂「逾制」的現象比比皆是。總而言之,沒功名的平頭百姓也有很多穿藍衫的,而李自成那伙兒鄉下土包子眼裡的大老爺們兒(也就一群鄉紳啦)自然更是藍汪汪,所以他們瞧着藍色挺好,也就紛紛地全都穿藍,並且一口咬定,這就是水德的顏色。

  其實論起五行所對應的顏色來,藍色根本就沒有位置。所謂青龍、白虎、朱雀、玄武,這裡的「青」不是「湛湛青天不可欺」的「青」,而是「綠水青山帶笑顏」的「青」,換言之,是綠色,東方神獸是條綠龍而不是藍龍,所以才對應了五行中的木行。木行在東,水行在北,對應的神獸是「玄武」,也就是一隻龜加一條蛇,玄就是黑,劉邦當年祭的黑帝就是北方天帝。大順朝的尚藍,根本是沒文化的江湖騙子在瞎搞。

  而且,這個奇哉怪也的藍色大順朝也僅僅維持了一個月,就被吳三桂勾引關外的清政權給滅掉了。

  話說清朝原本國號叫金,因為太祖努爾哈赤是女真人,於是就接着前代女真族建立的金國,起了同樣的名字。其實清朝的女真跟金朝的女真並不是一碼事兒,金朝建立以後,正經女真人大多已經南遷、漢化了,後來乾脆融入到漢人堆里,清朝的女真則屬於一直在老家沒挪窩的窮親戚,甚至可能只是窮鄰居。所以努爾哈赤建了金國以後,就沒有延續金朝的金德或者土德——不過也可能他壓根兒就不知道還有五德這類有趣的花活兒可玩。

  努爾哈赤光想着在關外建國,跟明朝對着幹了,他還未必有得天下之志。等到他兒子皇太極繼位,那傢伙眼光遠,野心大,瞧着明朝一天比一天爛下去,覺得自己也有機會入主中原,當中國皇帝,於是他就把部族名字和國家名字全都給改了。部族從女真改為滿洲,國家從金改為清。「滿洲」有兩個水字邊兒,「清」字又一個水字邊兒,大概打算用三條水來澆滅明朝的三重火。

  然而這也只是民間的習慣說法,清朝跟明朝一樣,也沒有公開宣稱自己的德性。民國初年續修的《儀封縣誌》上記載,說十堡村的村民曾經在村里火神廟前面挖出過一具鐵牛,上面的字已經被侵蝕得很難辨認了,光能模糊地瞧出前面寫着「水德」,末行有「大清」「乾」「四十四」等字樣。這也屬於後人附會,真擱在清朝,正經讀書人不會寫這樣的字眼。

  因為事實上,清朝別說德性了,就連正經的尚色都沒有——皇帝是穿明黃,可是祭祀天地祖宗並不要求黃牛、黃羊、黃豬、黃狗啥的,至於旗號更跟北周似的,四色俱全。我們知道,努爾哈赤把女真本族人都分了八旗,也就是正黃、正白、正紅、正藍和鑲黃、鑲白、鑲紅、鑲藍。後來皇太極照貓畫虎,把歸附的蒙古人和漢人也各分八旗,就是所謂的「蒙八旗」和「漢八旗」。所以皇帝穿黃袍子,很大原因是因為皇太極起初是領着鑲黃旗的,後來他更奪取了正黃旗和正藍旗,就稱為「上三旗」——再後來多爾袞把正藍旗剔了出去,改成了自己的正白旗。這三旗全都由皇帝親領。

  所以看吧,正經清軍出陣,旗分四色(入關後再加上新附的漢軍綠營,打綠旗,就是五色),就算皇帝親征,打的黃色旗也未必是他獨一份兒,可以說旗號上壓根兒就沒有單一的尚色。

  不過五德不搞了,並不說明清朝人不信五行。咱們可以這麼說,五德是統治階級搞的玩意兒,屬於陽春白雪,老百姓搞不懂,等到統治階級懶得玩了,老百姓也不會再把它撿起來;而陰陽五行是下里巴人,從歷代君王、大儒到街邊要飯的,多少都知道一點兒,算命瞎子更是滿大街嚷嚷,所以五德敗落了,五行卻還繁盛,甚至一直繁盛到今天。

  所以清朝人上從皇帝,下到黎民,還是普遍相信陰陽五行的。舉例來說,清朝護衛北京城的八旗兵就是按照五行相剋來確定居住方位的。東方屬木,金克木,而金色尚白,所以正白旗和鑲黃旗就都拆遷去了東直門和朝陽門。

  這就是五德學說最後的餘光,大多只存在於民間傳說之中,老百姓沾着點兒風就是雨,神神叨叨地聊起德性來總比「今天天氣如何」要過癮得多,官方則懶得理會。從宋朝以後,事實上五德學說已經逐漸沒落了,正經人不搞這個,除了作為老百姓的談資外,也就一些無聊的落魄知識分子、喜歡怪力亂神的玄幻小說作者才會有興趣了。

  舉例來說,大部分清朝人都不知道明朝還有德性一說,而關於自家是水德,也只能在後院跟着瞎侃而不敢堂而皇之記在書上。康熙年間,皇三子胤祉和福建文人陳夢雷主持編纂了一部《古今圖書集成》,其中考證歷代的德性,光寫到金朝就算完了,根本沒提元、明、清三代。清代的兩種小學課本《群書紀數略》和《幼學歌》都把歷代王朝的德性當基本文化常識來教給小孩子,下限也只到宋朝。再後面咱不提了,要不萬一碰上個愛較死理兒的孩子,問老師說元朝金德、明朝火德、清朝水德,是記載在哪本大學教材里的啊,就沒法兒回答了。壓根兒就沒有,上哪兒給你找去?總不能拿出本地攤文學來糊弄孩子吧。

  因為經過了宋朝的反思,讀書人大多覺得這套理論不靠譜,年代越久,很多事情就越是說不圓,既然說不圓,咱乾脆不說了,免得丟人現眼。於是乎,曾經光輝萬丈的五德學說,也就逐漸被掃進了歷史的垃圾堆。

  可沉渣也總有泛起的可能。辛亥革命以後,民國建立,五德這一套本該走到了尾聲,誰承想又冒出個袁大頭袁世凱來妄圖復辟,想建一個中華帝國,定年號為「洪憲」。

  據說這洪憲年號的來源很有點兒意思,本來最初擬定的年號是昭武,後來有人翻書翻到了,說這個年號是當初吳三桂造反時用過的,不吉利。於是突然有「高人」出現,說不如用「洪憲」吧,明朝開國年號是洪武,清朝心腹大患有洪秀全,武昌起義的領袖叫黎元洪,都帶一個「洪」字,當真大吉大利。於是袁世凱下詔允准。

  按道理說,老袁家往前推有袁紹、袁術兄弟倆,自稱是大舜的後裔,舜乃土德,而土又恰好克了清朝的水,袁大頭的洪憲新朝不管用哪個理由都應該應了土德才對。可惜他手下全是些糊塗蛋(以「籌安會」那位楊度的學問,按說不應該瞧不出來),也不知道是誰給出了個渾主意,這「袁朝」居然就奉了火德,登基那天還拿了好些紅油漆把紫禁城塗了個遍。木生火,火克金,根本不挨着,他們不會因為清朝的前身是後金,所以想當然誤以為清朝算金德了吧?

  最終袁氏倒台,繼續民國。民國最早是打的五色旗,後來蔣總司令北伐,名義上推翻北洋政府,統一中國,給換成了青天白日旗。據說,林語堂先生當年曾經拿青天白日旗開過涮,說青天青天,這旗主色是青,那民國該是木德。袁世凱不是正統,連「閏統」都算不上,拋開不提,清朝是水德,水生木就恰好是民國了。

  是糟粕就該摒棄

  老祖宗的東西有精華也有糟粕,而且隨着歷史的發展,這糟粕也就越來越多——有些是曾為精華,但所適用的環境不存在了,所以變成了糟粕;還有些是人為地扭曲精華,給生拗成了糟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