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伯庸笑翻中國簡史 - 第4章
馬伯庸
於是新垣平也趕緊給文帝上奏,說我瞧見長安東北方有五彩的神氣,應該建所廟宇來祭祀,裡面青白赤黃黑五帝全有,漢朝正應土德。為了證明自己確實有本事,不是上嘴唇磨下嘴唇隨口一說,他還偽造了一隻玉杯,上刻「人主延壽」四個篆字,詭稱是一個仙人送給文帝的,同時獻了上去。按照咱們前面的分類,說見着五彩神氣是報祥瑞,獻上玉杯則是造祥物。風遺塵整理製作。
文帝一接到玉杯,那真是愛不釋手,他本來心眼兒就實在,加上耳根子軟,當場就信了,立刻下詔建五帝廟,還封新垣平做上大夫,賞賜了不少好東西。新垣平就此得意起來,但這傢伙不知道見好就收,為了穩固文帝對自己的寵信,成天信口開河胡說八道。俗話說「常在水邊走,哪能不濕鞋」,這位老兄越吹越邪乎,破綻也越來越多,這就給了正滿心鬱悶、打算趁早辭職的張蒼老丞相反擊的機會。張蒼經過暗中調查,找到了幫新垣平在玉杯上刻字的工匠,於是立刻上書揭發。
新垣平一案,很快就落到了廷尉張釋之的手裡。這位張釋之在漢初那也是大名鼎鼎的人物,論後世的名氣還在張蒼之上,他最善於審斷案件,按律執法,按法判刑,新垣平落到他手裡,沒費多大週摺就全都招了。張釋之大筆一揮:這是欺君罔上、大逆不道之罪,按照漢律該夷三族沒得商量。所謂夷三族,就相當於俗話說的滿門抄斬,不光犯人自己掉腦袋,就連爹娘、妻兒也都得被處死。
就這麼着,新垣平全家都完蛋了,而漢文帝呢?他想到自己從前對新垣平的寵信,不禁覺得純潔的小心靈受到了無情的傷害,從此對於方士、陰陽家那是恨入骨髓,對於種種祥瑞預兆也都心灰意冷了。最可憐的,公孫臣也連帶着遭了池魚之殃,立刻失了寵,因而改水德為土德之事,也就此不了了之。
魯人公孫臣上書曰:「始秦得水德,今漢受之,推終始傳,則漢當土德,土德之應黃龍見。宜改正朔,易服色,色上黃。」是時丞相張蒼好律歷,以為漢乃水德之始,故河決金隄,其符也。年始冬十月,色外黑內赤,與德相應。如公孫臣言,非也。罷之。後三歲,黃龍見成紀。文帝乃召公孫臣,拜為博士,與諸生草改歷服色事。其夏,下詔曰:「異物之神見於成紀,無害於民,歲以有年。朕祈郊上帝諸神,禮官議,無諱以勞朕。」有司皆曰:「古者天子夏親郊,祀上帝於郊,故曰郊。」於是夏四月,文帝始郊見雍五畤祠,衣皆上赤。
——《史記·封禪書》節選
儒生開始瞎摻和
漢文帝以後是漢景帝,漢景帝以後是漢武帝,直到武帝初年,大傢伙兒還是習慣性地認為漢朝屬於水德。武帝甚至還進一步發揮,乾脆把劉邦設立天水祠的上邽郡改名為天水郡——三國時期蜀漢大將軍姜維就是天水人,要不是武帝搞了這麼一出,他原本該被稱為上邽人。
一直等到日曆翻到了漢武帝元封七年(公元前104年),真正「撥亂反正」的人物才終於出現。當時正擔任太史令的司馬遷和太中大夫公孫卿、壺遂三個人一起上書給漢武帝,說現在的曆法亂七八糟,尤其咱漢朝得到天下之後還沒有改過「正朔」,所以得重新整頓和編制一下。
對於古代王朝來說,曆法可是大事兒,曆法直接關係到老百姓按季節播種收穫,也直接影響到朝廷對於農業問題的施政方針,而在那時候,農業問題是全社會最根本的問題。那麼「正朔」又是啥呢?一年之首就叫「正」,一月之首就叫「朔」,所謂正朔,就是說曆法以哪一月、哪一天作為一年的開端。傳說夏朝的時候,是以冬至以後第二個月為正月,算一年的開端;商朝給變了,以夏朝曆法的十二月為正月;周朝以夏朝曆法的十一月為正月;秦朝以夏朝曆法的十月為正月——所以這麼改來改去,大概是為了表示咱們跟前朝不同,有新氣象、新曆法吧。
所以按照規矩,漢朝替代了秦朝,也得改個「正朔」,當年劉邦那大老粗想不到這點,也沒人給他提醒,所以沒改,大傢伙兒還是沿用着秦朝的曆法。可那時候天文學和數學都很原始,編成的曆法算定的一年,跟真實的地球繞太陽一圈,也就是「回歸年」多少有點兒差距。一開始差幾分幾秒不算什麼,但這種曆法用的時間長了,就能差出好幾天甚至一兩個月去,直接影響到春播秋收。所以歷代王朝經常會編定新的曆法,一方面調整誤差,一方面也越算越精細。
對於曆法這種大事兒,漢武帝可不敢輕慢,當即准奏,並且叫來了御史大夫兒寬,說就由你牽頭,帶着那三位好好商量商量、計算計算吧,看看新曆該怎麼編,正朔該怎麼定。
於是兒寬和司馬遷幾個人碰面一合計,覺得咱還是別再學商、周、秦三朝,一個月一個月往前推正朔了,這得多麻煩啊,乾脆恢復夏朝正朔。於是他們編定了新的曆法,定名為《太初曆》,武帝全盤接受,並且根據新曆法的名字,把這一年的年號改為太初元年。從此以後,兩千多年過去了,歷代王朝都說定正朔、定正朔,實際上絕大多數情況下,並沒有真的改變過一年的開端,所以咱們現在所用的農曆,都還有着「夏曆」的別名。
《太初曆》的編定,跟咱們這本書的主題關係極深,因為兒寬、司馬遷等人編歷的時候還夾帶了一筆「私貨」進去,那就是徹底「撥亂反正」,把假學術權威張蒼一棍子打倒再踏上一萬隻腳,叫他永世不得翻身——他們上奏漢武帝,重提當年賈誼和公孫臣的建議,要求拋棄水德,改奉土德。武帝跟他太爺爺劉邦不同,是個有文化的君主,也覺得當初張蒼那套鬼話實在編不圓,就此准奏。
但是還有一件麻煩事兒。當時的儒家大宗師董仲舒曾經在他著名的《春秋繁露》一書中提出過一個全新的「三統說」,在《三代改制質文篇》一章中,他說:「故湯受命而王,應天變夏作殷號,時正白統……文王受命而王,應天變殷作周號,時正赤統……故《春秋》應天作新王之事,時正黑統……」翻譯成白話就是:「商朝是白色的國統,周朝是紅色的國統,按照《春秋》的說法,如今該有新王朝,是黑色的國統。」
咱們更詳細一點來解釋這個「三統說」吧。按照這種理論,一年分十二個月,對照着天地間的十二種顏色,而其中有三個月最為關鍵,相應的三種顏色便被稱為「三統」。哪三個月最關鍵呢?也就是十一月、十二月和十三月。
說到這兒,大傢伙兒要問了,無論農曆還是公曆,一年都只有十二個月呀,那第十三個月是從哪兒蹦出來的?原來所謂十三月,是指去除正月(因為夏、商、周、秦,各朝所規定的正月都不相同),而從二月起算,所以十三月其實就代表了一月。這三個月正當冬季,正是萬物蟄伏,即將復甦的時候,象徵着新的正統王朝即將誕生,所以各代的曆法,就都從這三個月里挑一個當成一年的開端,定為正月。
拉回來說,十一月的顏色是赤色,所以周朝以十一月為正月,就代表了天統,尚赤;十二月的顏色是白色,所以商朝以十二月為正月,就代表了地統,尚白;董老宗師沒提夏朝,但他說了十三月的顏色是黑色,黑色是正統輪替的開端,也就等於承認以一月為正月的夏朝為人統,尚黑。最後他說,根據研究《春秋》所得,新王朝應該正黑統,以一月為正月,尚黑。
就正朔問題而言,他的話跟司馬遷等人的一致,但就德性問題而言,這個三統說天然地跟五德說存在矛盾——黑是水的顏色,「黑統」云云,那就是說漢朝還該是水德呀。估計董老宗師寫那本書的時候,壓根兒不清楚賈誼或者公孫臣要求改德性的文章,或者雖然清楚卻不贊成,所以他是按着當時官方說法來套用的標準答案。從我們現代人的角度來考慮問題,這也無非是兩部奇幻小說的設定不同罷了,但在那時候可是了不得的、有關根本路線方針的大事兒。
要知道漢初尊奉的是「黃老學說」。黃就是黃帝,這位神壓根兒就不存在,其實是指尊崇黃帝的方士、陰陽家一脈;老就是老子,其實是指楚地傳統的原始哲學。到了漢武帝這兒,他覺得「黃老」不給力,不能給他好大喜功的開疆拓土提供理論依據,於是就把本來在朝堂上沒多少影響力的儒家又給翻了出來。
武帝先是把儒家的平民政治家公孫弘提拔為丞相,接着又搬出了正在河北鄉下寫書的儒家大宗師董仲舒,把他請去都城長安。董仲舒一番高論,不僅清楚地闡述了從孔子、孟子一脈相承下來的儒學正統,還夾雜了大量自己才編出來的冒牌貨,提出「大一統」「天人感應」,當場就把武帝給聽傻了。說白一點兒,孔子之儒是空想,孟子之儒講王道,董仲舒之儒則徹底把儒家綁在了統一王朝的戰車上,為天子統治全天下編造理論依據。對於這種實用理論,武帝哪有不喜歡的道理呢?
於是漢武帝當即下詔:「罷黜百家,獨尊儒術。」
所以對於董老宗師的奇幻設定,漢武帝是不可能視而不見的,他怎麼也得給老先生留點兒面子,不能直截了當地說陰陽家的五德說是對的,儒家的三統說就錯了。那該怎麼辦才好呢?沒關係,武帝雄才大略,他既能接受人為編造的理論,也能自己編造理論,乾脆玩兒一把中庸,把三統說中的正朔和五德說中的服色給糅合起來,編成一門邊緣學科,從此定為官方理論。他在泰山封禪的時候摟草打兔子,順便詔告天下,這才總算使得長時間的爭議告一段落。
說句題外話,馮友蘭先生在《中國哲學簡史》里也提到過這個三統說,還半開玩笑地說:「法西斯主義正黑統,資本主義正白統,共產主義正赤統。」
總之,從漢初就延續下來「漢應水德」的大笑話終於在一百零二年後收場,在漢武帝的威光普照下,確定了漢朝應土德,漢人終於可以脫下保安服,換上黃馬甲了。而儒家的「三統說」終於和陰陽家的「五德終始說」合二為一,標誌着方士、陰陽家們一步步退出歷史舞台,從此推演五德的重任就交給了也逐漸變得神神叨叨的儒生們。
王者改製作科奈何?曰:當十二色,歷各法而正色,逆數三而復,絀三之前曰五帝,帝迭首一色,順數五而相復,禮樂各以其法象其宜,順數四而相復,咸作國號,遷宮邑,易官名,制禮作樂。
故湯受命而王,應天變夏作殷號,時正白統,親夏故虞,絀唐謂之帝堯,以神農為赤帝。作宮邑於下洛之陽,名相官曰尹,作濩樂,制質禮以奉天。文王受命而王,應天變殷作周號,時正赤統,親殷故夏,絀虞謂之帝舜,以軒轅為黃帝,推神農以為九皇,作宮邑於豐,名相官曰宰,作武樂,制文禮以奉天。武王受命,作宮邑於鄗,制爵五等,作象樂,繼文以奉天。周公輔成王受命,作宮邑於洛陽,成文武之制,作汋樂以奉天。殷湯之後稱邑,示天之變反命,故天子命無常,唯命是德慶。故《春秋》應天作新王之事,時正黑統。王魯,尚黑,絀夏,親周、故宋,樂宜親招武,故以虞錄親,樂制宜商,合伯子男為一等。
然則其略說奈何?曰:三正以黑統初,正日月朔於營室,斗建寅。天統氣始通化物,物見萌達,其色黑,故朝正服黑,首服藻黑,正路輿質黑,馬黑,大節綬幘尚黑,旗黑,大寶玉黑,郊牲黑,犧牲角卵。冠於阼,昏禮逆於庭,喪禮殯於東階之上。祭牲黑牡,薦尚肝。樂器黑質。法不刑有懷任新產者,是月不殺,聽朔廢刑發德,具存二王之後也,親赤統,故日分平明,平明朝正。
正白統奈何?曰:正白統者,歷正日月朔於虛,斗建丑。天統氣始蛻化物,物初芽,其色白,故朝正服白,首服藻白,正路輿質白,馬白,大節綬幘尚白,旗白,大寶玉白,郊牲白,犧牲角繭。冠於堂,昏禮逆於堂,喪事殯於楹柱之間。祭牲白牡,薦尚肺,樂器白質,法不刑有身懷任,是月不殺,聽朔廢刑發德,具存二王之後也,親黑統,故日分鳴晨,鳴晨朝正。
正赤統奈何?曰:正赤統者,歷正日月朔於牽牛,斗建子。天統氣始施化物,物始動,其色赤,故朝正服赤,首服藻赤,正路輿質赤,馬赤,大節綬幘尚赤,旗赤,大寶玉赤,郊牲騂,犧牲角栗。冠於房,昏禮逆於戶,喪禮殯於西階之上,祭牲騂牡,薦尚心。樂器赤質。法不刑有身,重懷藏以養微,是月不殺。聽朔廢刑發德,具存二王之後也。親白統,故日分夜半,夜半朝正。
——《春秋繁露·三代改制質文》節選
皇族神棍登場
土行的顏色是黃色,所以土德王朝的官員得穿黃袍子,但這種黃既不是杏黃也不是明黃,按照漢朝的印染工藝,估計還做不出那麼鮮亮的料子來,漢官的服色是赭黃,說白了就是土黃色。說句題外話,後來官員的袍服主色越來越多,越來越雜,甚至根據官品高低還必須使用不同顏色,赭黃就變成皇帝的服色了(但不跟「朕」這個字眼兒一樣是獨享的),再後來皇帝改穿赭紅袍,到了清朝才改成了獨享的明黃。
漢朝終於確定了自己的德性是土德,大傢伙兒改穿黃袍子,那麼問題圓滿解決了嗎?很讓人頭大,問題還沒有解決,偏偏就在西漢差不多該結束了的時候,突然平地里又掀起一陣波瀾來。而這股波瀾不僅在當時產生了巨大的震動,而且對後世千年都影響深遠,始作俑者就是劉向、劉歆父子倆。
這爺兒倆大概是西漢皇族裡除幾個皇帝以外最有名的傢伙了吧。劉向本名劉更生,字子政,是楚元王劉交(劉邦的同父異母兄弟)的四世孫。咱們知道,漢景帝的時候爆發過「吳楚七國之亂」,當時的楚王是劉戊,因為參與造反,戰敗後走投無路自殺了,但是景帝顧念着這一國根紅苗正,沒忍心廢藩,就讓劉戊的弟弟劉禮繼承了王位。劉禮往後又傳了四代,到了漢武帝的時候,這一代楚王劉延壽又打算謀反,結果比不上他叔祖爺爺,還沒等動手就陰謀敗露給砍了腦袋,楚國終於沒逃了,還是被滅掉了。
楚國是滅掉了,劉交一系的王子、王孫可還沒有死絕,終於出了個才華出眾而又忠心耿耿的劉向。漢元帝的時代,劉向出任宗正,也就是皇族事務大臣,漢成帝的時代,又任光祿大夫,也算是副國級別的高官了。後世給劉向戴上的帽子不少,包括經學家、目錄學家和文學家,他編寫過《別錄》《列女傳》《戰國策》等好幾部書,可以算是著作等身的大文豪了。劉歆是劉向的兒子,本身也是強人一個,不光文科成績好,理科也不含糊,曾經研究過圓周率,還打算重新修訂又開始走形了的曆法。
這時候,西漢朝已經徹底由儒家一統天下了,漢宣帝還曾經說過:「我家本來的制度,就是霸道和王道摻和着用,怎麼能單單鼓吹道德呢?那些儒生喜歡借古諷今,怎麼能夠重用呢?」可是到他兒子漢元帝的時代,就把老子的話徹底當耳旁風,崇儒崇到了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步。劉向、劉歆父子本身就是大儒,再趕上這一時代風潮,於是劉歆在修訂曆法的時候,就徹底採用了董仲舒的「三統說」,編成了一部《三統曆》,並且獲得官方認可,在漢成帝綏和二年(公元前7年)正式開始實施。
劉歆既然這麼崇拜董仲舒,本人在當時也算是一代儒家宗師,自然對於本來由陰陽家們推算或者說編造出來的「五德終始說」不大滿意——竟然和「三統說」有矛盾,是可忍,孰不可忍——於是他就挖空心思去揪五德學說的漏洞,在老爹劉向曾經基於同樣理由搞過的一些研究的基礎上,很快,劉歆就打了一個大勝仗,從而徹底埋葬了陰陽家們對官方德性學說僅存的一點點影響力。
漢儒跟孔子之儒、孟子之儒是不同的。孔子曾經說過「近鬼神而遠之」,還說「天道遐,人道邇」,遐就是遠,邇就是近,意思是上天怎麼回事我不打算去研究,我光研究人事兒就得啦。孟子也差不多,他嘴裡的天、王道之類詞彙都是虛的,從來不去盤根究底。可是到了以董仲舒為代表的漢儒這兒,儒家卻吸收了大量方士和陰陽家的論調,開始講「天人感應」,也開始大範圍研究並大規模製造迷信了。劉向、劉歆父子作為董老宗師的徒子徒孫,當然也不能免俗,這爺兒倆都極喜歡「讖緯之學」。
「讖」咱們解釋過了,在當時主要是由方士們編造出來的,用語含糊,可以正着理解也可以反着理解,是一種反正怎麼說都能勉強說得通的預言;所謂「緯」,就是漢儒附會傳統儒家經書所新編的一系列教材,跟「經」書相對,所以叫「緯」。「讖緯之學」,說白了就是拿迷信往儒家理論上去套,從而修正孔夫子的舊話:人道是近,可是天道也不遠,夫子您是懶得多說,咱可全都研究明白啦。
有人根據《漢書·五行志》的記載作統計,算出劉向父子所推測的各種天災人禍、靈異事件以及祥瑞預示,總共有一百八十二件,發表相關理論二百二十六則,是漢代儒生裡面玩兒得最歡的,別人就算坐飛機也趕超不了。擱現在說,這倆人就是積年的老神棍,要再多拉幾個門徒就能發展成邪教。那麼這樣的父子倆,怎麼可能不痴迷五行、五德之類的言論呢?就算類似言論跟董老宗師的訓示有矛盾,他們也會儘量去加以修訂,而不會一棍子把五行、五德徹底打翻在地的。
所以劉歆不是直接判定鄒衍和他的徒子徒孫們全都錯了、「五德終始說」全面破產,而是拼了命地在故紙堆里狂翻,外加拼了命地列算式推演,非得挖出根兒來。「五德終始說」哪一點有問題,只要修訂了那一點,就能讓五德、三統兩種學說完美地融合為一體,而不是像當年漢武帝的純行政命令那樣,硬生生把兩種學說給扯到一塊兒去。
其實算起來,突破口大概劉向早就已經找到了,但最終完善這一套全新的融合理論的,還得算是劉歆。原來,他們爺兒倆在苦研《易經》的時候,猛然間發現了一句「帝出于震」,是越琢磨越不對勁兒。你想啊,陰陽家們都說第一代人主是黃帝,論德性也是從黃帝開始論,可是根據五行學說,黃帝的位置是在中央,屬土,而八卦里的震位則指的是東方,屬木,這不矛盾嗎?於是劉向父子趕緊又去翻董仲舒的著作,在字裡行間,終於發現了問題的癥結所在——原來是陰陽家們搞錯了,董老宗師可始終都沒錯,只是沒說清楚而已。
他們推算出來,原來「帝出于震」的「帝」並不是指黃帝,而是指的伏羲,因為伏羲一向是位於東方的,所以「包羲(伏羲)氏始受木德」。
劉歆經過長時間的鑽研以後,給出的最終結論是,「五德終始說」理論上是對的,但在具體研究上卻研究岔了——你看吧,果然相關天道之事,還得咱們儒生來講,陰陽家們學藝不精,摸着了門兒卻走錯了道兒。
首先,德性該從伏羲開始算,而不是從黃帝開始算,伏羲的時代應該在黃帝之前。其次,鄒衍說德性是「五行相勝」,也就是說五德的排序從來是後一個德克了前一個德,這從根本上有問題,應該按照董仲舒老宗師說的,「五行相生」,也就是說五德的排序從來是前一個德生出了後一個德來。因為漢宣帝還說「霸道和王道摻和着用」,從漢元帝開始就光說王道了,王道王道,哪能那麼血淋淋地一個克一個呢?咱得溫柔敦厚一點兒,得和諧一點兒,舊王朝滅亡不是被新王朝給克掉的,而是歷史使命終結,自己咽了氣的,正統新王朝的誕生,那都是順應德性而生,根本就不該有暴力。
當然啦,事實就是事實,理論終究是理論,理論總有跟事實不大對付的地方,有些人是順着事實修改理論,有些人則順着理論修改事實——劉向父子就屬於後一類。他們推算來推算去,還是發現有漏洞,最後只好把張蒼的舊說法又給提了出來:秦代不以德治國,而是以嚴刑峻法治國,所以沒有資格算「德」國,只能叫「閏統」。閏就是額外多出來的,比如閏年、閏月,所以秦朝是額外多出來的,計算五德輪替,不能算到它頭上。
再者說了,按照「三統說」,正統王朝就該定十一月、十二月或者一月為正月,秦朝卻偏偏定十月為正月,不正說明它不正統嗎?
於是基於這三點認識,劉歆完成了一本名叫《世經》的書,把鄒衍和董仲舒的理論框架都擺上去,然後合而為一,重新設計出一個更為恢宏的德性世系表。在這個表里,伏羲是當仁不讓的第一位,他上承還沒有建國的鑽木取火的燧人氏,應該算是木德;炎帝承接伏羲,木生火,於是炎帝就是火德(他還順便敲定了炎帝就是神農氏);接下來火生土,黃帝就是土德;少昊以金德承土。按照這種規律往下一路推演過去,顓頊帝以水德承金,帝嚳木德承水,唐堯火德、虞舜土德、夏禹金德、成湯水德,到了周武王的時候,水生木,於是周代就是木德。秦代忽略不計,那麼漢朝直接繼承的是周代,木生火,漢朝理所應當該是火德嘛(準確地說,秦並沒有忽略不計,但級別比其他朝代低了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