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伯庸笑翻中國簡史 - 第7章
馬伯庸
魏文帝以漢延康元年十一月受禪,給事中博士蘇林、董巴上表曰:魏之氏族,出自顓頊,與舜同祖。舜以土德承堯之火,今魏亦以土德承漢之火。於行運合於堯舜授受之次。遂改延康元年為黃初元年。議改正朔、易服色、殊徽號、承土行,十二月幸洛陽,以夏數得天,故即用夏正,而服色尚黃。又詔以漢火行也,火忌水,故「洛」去「水」而加「隹」;魏於行次為土,土,水之壯也,水得土而乃流,土得水而柔,故除「隹」加「水」,變「雒」為「洛」。
明帝景初元年春正月壬辰,山莊縣言黃龍見於是。有司奏,以為魏得地統,宜以建丑之月為正。三月,定歷改年,為孟夏四月。初,文皇帝即位,以受禪於漢,因循漢正朔弗改。帝在東宮著論,以為五帝三皇禮不相襲,正朔自宜改變,以明受命之運,及即位,優遊者久之。史官復著言宜改,乃詔三公、特進、九卿、中郎將、大夫、博士、議郎、千石、六百石博議。議者或不同。帝據古典,甲子詔曰:夫太極運三辰,五星於上,元氣轉三統,五行於下,登降周旋,終則又始,故仲尼作《春秋》,三微之月,每月稱王,以明三正,迭相為首。今推三統之次,魏得地統,當以建丑之月為正月。考之《洪範》,厥義章矣。其改青龍五年三月為景初元年四月,服色尚黃,犧牲用白,戎事乘黑首白馬,建太赤之旗,朝會建太白之旗,改太和歷曰景初歷。其春夏秋冬,孟仲季月,雖與正歲不同,至於郊祀、迎氣、礿祀、蒸嘗、巡狩、搜田,分至啟閉,班宣時令,中氣早晚,敬授民事,皆以正歲斗建為歷數之序。初,高堂隆以為改正朔、易服色、殊徽號、異器械,自古帝王所以神明其政,變民耳目。故三春稱王,明三統也。於是敷演舊章,奏而改焉。帝從其議,改青龍五年春三月為景初元年孟夏四月,服色尚黃,犧牲用白,從地正也。
——《冊府元龜·帝王部·運歷》節選
庚子歲,青蓋入洛陽
三分鼎足,蜀漢不玩新花樣,至於東吳,開國皇帝孫權更沒什麼創意,完全照搬了曹魏的劇本兒。公元222年,他還當着吳王呢,就先不搭理「正統」王朝了——劉備剛來打過他,曹丕事後想趁火打劫,全都鎩羽而歸——直接改年號,定為「黃武」,帶了個「黃」字,同時還宣揚在鄱陽發現了一條黃龍。
我在這裡提到「正統」,這個詞兒據說來源於儒家經典的《春秋》,意思是以宗周為「正」,合天下為一「統」。這個詞彙跟五德循環逐漸地也扯上了密切的聯繫,因為不管是按照鄒家舊學派,還是劉家新學派,都認為只有正統王朝才能論德,不正統的(後世遂有「偏統」「竊統」之類說法)就沒有資格。那麼三國鼎立,誰是正統呢?後來有人說曹魏是正統,也有人說蜀漢是正統,總之,這個帽子從來就沒戴到過東吳頭上。
當然啦,那都是後來的歷史學家個人的觀點,而在當時,孫權認為自己就是正統,孫家班的人們也必須得認定自己的正統——難道你們兩家都正統,就我是偏的,那這大旗還怎麼扛啊!
孫權還稱着吳王的時候,照理說不管怎麼論,正統都排不到他頭上,他自己也不大好意思覥着臉自封,一直等到黃武七年(公元228年)年底,這位老兄坐不住了,終於正式稱帝。於是乎,立刻就有人聲稱在夏口又見着一條黃龍——也不知道那時候是滿天飛黃龍呢,還是同一條黃龍全天下到處溜達——因此,這一年就是「黃龍」元年。孫權連年號都懶得想了,直接這麼黃來黃去的,不用問了,東吳當然跟曹魏一樣,也是土德啦。你瞧這多簡單啊,徹底拿來主義,可以完全照抄別人的理論,你曹丕受了禪讓是「火生土」,我待在江東自己當皇帝,照樣「火生土」,究竟誰「土」得對呢?放馬過來,咱先打過再說。
不得不承認,老孫家對於祥瑞的執著精神是非常值得讚嘆的,孫權幾次改年號,全都有天曉得怎麼就冒出來的祥瑞、祥物支撐着。比方說公元231年,會稽郡匯報說境內出現了「嘉禾」——所謂嘉禾,就是生長得很茁壯或者很「詭異」的禾苗,古人認為是豐收的吉兆——於是次年就改元「嘉禾」。公元239年八月,武昌又上奏說發現了麒麟,相關部門建議碰上這種祥瑞就應該改年號。孫權表示:「不久前,有大群紅色的烏鴉匯集在殿前,是朕親眼所見,倘若神靈認為該降吉兆,那麼朕以為年號應該改為『赤烏』。」群臣立刻大拍馬屁:「當年周武王討伐商紂,就出現過紅色烏鴉的吉兆,君臣們全都見着了,於是奪取了天下。陛下您真是聖明啊!」於是當年就改元「赤烏」。
明明自稱土德,這回又玩起「赤烏」來了,土不該是黃色的嗎?赤可是火的顏色,對不上怎麼辦?孫權倒不堅持,下詔說既然上天給了預兆,咱不如改德吧。那麼改成火德嗎?不行,漢朝就是火德,哪有繼承漢朝的吳朝繼續屬火德的道理?那不是和當初劉邦犯一樣的毛病嘛。好在劉歆早就有預案在那兒擺着——周武王也見過赤烏,按照鄒老教授的理論,周就是火德,可是按照劉歆的新理論,周卻是木德——孫權一琢磨,木在東方,我大吳也在東方,而且木克土,證明我遲早要滅掉土德的曹魏,嗯,很靠譜,也很解氣,就這麼定了。
所以曹魏是土德,蜀漢是火德,一直不變,孫吳卻一家占了兩個德。
說是三分天下,但曹魏的疆域要比孫、劉兩家加起來都遼闊(包括西域長史府),基本上可以說天下六分,曹魏占三分,孫吳占兩分,蜀漢占一分。可要是論起種種並不靠譜的祥瑞、祥物和讖緯來,曹魏和蜀漢加在一起,拍馬都追不上孫吳。為什麼呢?其實也很簡單,因為曹魏從曹叡以後,很快就司馬家權臣當政,他們要搞也是搞對司馬家有利的花樣,而不會去照應曹家;蜀漢呢?劉備死後是諸葛亮執政,然後是諸葛亮的弟子蔣琬、費禕等人,小說里「狀諸葛之多智而近妖」,但歷史上的諸葛亮並不喜歡搞迷信,當然更不會妖法,他的弟子們除了費禕略微有點兒不靠譜外,也基本上沒玩過什麼花活兒。
費禕怎麼不靠譜呢?原來他當大將軍的時候,為了準備北伐,長年待在漢中,難得回一趟成都,偶爾回來一趟,卻聽一個算命的說什麼「成都沒有大將軍的位置」,於是掉頭又回去了——最終他就遭人刺殺,死在了漢中。我懷疑那算命的其實是想說:「成都沒有大將軍起墳的位置……」
拉回來再說東吳,東吳除了個孫亮外,包括孫權、孫休和孫皓,那都是把着實權的,他們當然會想盡辦法利用迷信活動給自己臉上塗光抹彩。再說了,曹魏接受了漢帝的禪讓,蜀漢自稱繼承了炎漢的事業,都有拿得出手的正統理由,只有孫吳政權多少有點兒名不正、言不順,要不搞點兒花樣來凝聚一下人心,恐怕隊伍就不好帶了。
所以孫家搞迷信,從孫權開始,一直搞到末代君主孫皓,而這位孫皓玩花活兒比孫權更奔放,奔放到讓後人讀起相關事跡來,真不知道是該笑還是該哭。咱們前面說了,孫權經常一撞見祥瑞就要改年號,孫皓也是一樣,他繼位的第二年就有傳言說蔣陵這地方天降甘露,於是改年號為「甘露」。
這時候,突然有一個沒留下名字的「望氣者」跳了出來,跟孫皓說:「我最近觀瞧天上,不大對呀,為什麼荊州地界冒出了重重的『王氣』來,壓過了揚州呢?」孫皓一琢磨,現在的首都在建業,屬於揚州,揚州的王氣竟然被荊州給壓倒了,那還了得?於是立刻下詔,遷都武昌(屬於荊州)。他同時派人挖掘那些地處荊州,且和山脈相連的各大臣、名門的墳墓,以免那所謂的「王氣」落到這些家族頭上。
說來也巧,孫皓前腳才離開揚州,永安郡就起了叛亂,山賊施但劫持了孫皓的兄弟孫謙,一直殺到建業邊上。孫皓聞訊,急忙從荊州派兵前去鎮壓,然後他恍然大悟:「這不就是荊州的王氣壓倒了揚州嗎?」於是派了好幾百人,吹吹打打地進入建業,就在城裡把施但的妻子兒女都給砍了頭,還宣布說:「天子派荊州兵來破揚州賊!」以為這麼一來,那「望氣者」的預言就應驗了,以後就太平無事了。
既然太平無事,孫皓也就可以回來了。甘露二年(公元266年),武昌挖出了一口寶鼎,於是改元「寶鼎」,隨即回都建業。寶鼎後面的年號是建衡,建衡三年(公元271年),因為據說有大群鳳凰(真的不是野雞嗎)聚集在皇家花園裡,於是次年就改元「鳳凰」。鳳凰三年(公元274年),吳郡上報,說是挖到了一塊方方正正的銀子,長一尺,寬三分,上面刻有年月日,於是次年就改元「天冊」。
天冊二年(公元276年)七月,吳郡(怎麼又是吳郡)上奏,說郡內的臨平湖在東漢末年堵住,如今已經挖通了,當地老人曾說過:「此湖塞,天下亂;此湖開,天下平。」並且還在湖邊挖到了一個石頭盒子,裡面有塊青白色的小石頭,長四寸,寬兩寸,上面刻有皇帝字樣。於是當月就改元「天璽」。
天璽元年(公元276年)八月,鄱陽郡上奏,說在歷陽山發現由石頭的天然紋路組成的文字,瞧着像是:「楚九州渚,吳九州都,揚州士,作天子,四世治,太平始。」孫皓一琢磨,楚就是荊州,是我治下土地,吳就是揚州,我的都城在這裡,老爺我生在揚州,當然是「揚州士」啦,從大帝孫權、會稽王孫亮、景帝孫休到老爺我,正好四代,看起來這是上天的預兆,表明我這一代將要統一天下,做真真正正的天子啦!再加上吳興郡也報告說在陽羨山發現長十多丈的一塊空心大石頭,名為石室,是空前的祥瑞,於是孫皓就打算封禪陽羨山(古來天子都封禪泰山,他倒真能別出心裁,不過也沒辦法,泰山那是西晉的地盤兒,不歸他管),計劃明年改元「天紀」。
咱們還是那句話——「上有所好,下必效焉」。正因為皇帝信祥瑞,所以下面的官僚也就緊着給獻祥物,反正那些東西都不難偽造,那時候也沒有碳14之類的技術來給鑑定。然而最倒霉的是,孫皓這傢伙不僅僅是利用迷信來給自己臉上增光而已,他還真的信了。比方說,他在宮裡養了一大群巫師,其中有一個就空口白話地預言說:「庚子歲,青蓋當入洛陽。」孫皓聽了是大喜啊,這不正說明我要領兵殺進洛陽城,取得天下了嗎?
巫師說這話的時候是哪一年?乃是建衡三年(公元271年),根據天干地支紀年法,是辛卯年,距離着庚子年還有九年。九年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孫皓心說我這就該準備動兵啦,誰都不能保證一場戰役就能滅了晉朝、打破洛陽城不是嗎?要是萬一慢了一步,九年以後沒能成功,要再等六十年才是下一輪庚子年,我早掛啦,這真命天子之位只能留給兒孫來當,那多鬱悶!
孫皓可壓根兒沒想自己的實力如何,有沒有可能打敗晉軍,先別說殺進洛陽城了,能不能在中原站住腳跟都成問題。於是他大起三軍北伐,結果跑半道兒上才發現天氣冷了,忘了給士兵準備冬衣,結果大批吳兵凍死、凍傷,還有的乾脆倒戈一擊,降了晉了。這樣子還打什麼仗啊?孫皓被迫灰溜溜地返回了建業。
打那以後,估摸着他乾脆就把這預言給忘了,要麼真打算再等六十年,把好機會讓給兒孫。可你還別說,那巫師順口一胡謅,倒真給說准了——要不然這則預言也不會被堂而皇之地記載在史書上,流傳到今天。建衡三年之後的第九年,正是「庚子歲」,按公曆是公元280年,那一年西晉派發六路大軍,洶湧南下,很快就殺到建業城下,孫皓沒有辦法,只好脫光膀子,讓手下人把自己反綁起來,又抬上了棺材,打開城門去投降。隨即受降的晉將王濬就把他裝上馬車,給押送到洛陽去了。
庚子歲,孫皓的「青蓋」果然入了洛陽,只是他的身份不是征服者,而是階下囚。
白坑破
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終於到了三分歸晉的時候,那麼司馬家又該是什麼德呢?
按照劉歆的新五德理論,魏是土德,接受曹魏禪讓的司馬晉就應該是金德,尚白色,因為土生金嘛。然而事情並沒有那麼簡單,就在晉武帝泰始二年(公元266年)的時候,一群老頭子官僚上書,說咱大晉是受了魏禪,應該學舜帝接受堯帝禪讓的傳統,繼承前代的土德和黃馬甲。請注意,按照舊的「五德終始說」,堯舜算一朝,都是土德,可是按照劉歆新五德學說,唐堯是火德,虞舜則是土德,根本沒有繼承——這分明是舊學派對新學派的反攻倒算嘛。
看起來司馬炎對於德性的說法不是很在意,咱只要有德就行,是什麼德關係不大,既然老先生們都這麼說了,那就這麼定吧。可誰想如此一來卻掀起了軒然大波,新學派的閒人們紛紛上書駁斥,尤其以寫過《魏氏春秋》《魏氏春秋異同》和《晉陽秋》的大史學家孫盛態度最激烈,孫盛直接扛出「天道」來說事兒,說你們這麼搞是有違天道啊,咱們大晉代魏而興,就應該是金德代了土德。大帽子一扣,老先生們只好認,司馬炎也就「從善若流」,從此大傢伙兒都穿白衣服——倒是比做黃馬甲省工。
德性之說一旦興起,自然就會有「哈德」的人獻祥瑞之類的來配合論點,這一次也不例外。據說魏明帝時期有人在張掖的刪丹縣金山柳谷裡面發現了一塊大白石頭,上面寫着:「上上三天王述大會討大曹金但取之金立中大金馬一匹中正大吉關壽此馬甲寅述水。」一共三十五個大字,字是都認得,但要有人能夠讀通才叫見了鬼了。魏明帝也讀不通,但他橫看豎看,一眼發現了「討大曹」三個字,心裡極不痛快,乾脆派人把那討厭的「討」字里的一點敲掉,變成個「計」字。等到司馬炎受了曹魏的禪讓以後,一個叫程猗的人提起這茬兒,跟司馬炎說:「這石頭上有個『大』字,乃是極為興盛的意思;有個『金』字,正是我晉朝的德性;還有個『中』字,意思就是正趕上交會的時機;還有個『吉』字,當然就是吉利的意思。這石頭分明就是暗示陛下您開創大晉王朝乃是順應天意,上上大吉呀!」
好嘛,他倒省事兒,也不通讀也不通解,光揀了四個吉祥字兒來說,剩下那三十一個字就裝沒看見。
細心的朋友也許要問了,這個金德跟「事實」有矛盾啊。蜀漢是火德,火非但不生金,反而是克金的,怎麼會是三國歸晉,而不是晉歸了蜀漢呢?這個嘛,好解釋,因為伐蜀的不是晉,而是魏。雖然那時候司馬氏早就把持了朝政,但名義上還是曹魏的天下,皇帝還是曹奐,所以滅蜀從五德來看,恰好是「火生土」;而到了伐吳的時候,曹魏土德已敗,司馬氏已經得了天下,承了金德,「金克木」,所以晉軍伐起東吳來也就無往而不利了。五德之說確實是虛妄,但你只要用心,總能夠找到理由——咱雖然不是大儒,照樣能給說圓了。
關於晉朝的德性,還有一則有趣的故事。且說建興年間,晉愍帝司馬鄴在位,江南地區突然流傳開了一首童謠:「訇如白坑破,合集持作甒。揚州破換敗,吳興覆瓿甊。」這裡所說的「坑」,不是土坑、泥坑,而是指一種陶製容器,它的口是用金屬籀起來的,所以屬「金」,白坑白坑,又是「白」顏色,所以據說就是指「金德尚白」的西晉司馬氏。童謠的基本意思是說,「訇」的一聲,這個「白坑」(也就是西晉司馬家)要完蛋啦,大家只好把碎片拼起來做個甒(一種有蓋的酒器),在揚州重新使用,在吳興(屬於揚州)這個地方,用來蓋着瓿甊(小瓶子)。
果然到了建興四年(公元316年),匈奴大將劉曜攻陷長安,司馬鄴投降,西晉滅亡——「白坑破」;隨即宗室、琅琊王司馬睿在揚州建立起了偏安一隅的東晉王朝——「破敗換」。
從來讖謠這種花活兒,最常見的一個種類就是童謠。一方面,這小孩子什麼都不懂啊,有心人編個合轍押韻、朗朗上口的瞎話,最容易教會小孩子,小孩子既然搞不懂內容,也就會無所畏懼地到處傳唱,你根本找不到源頭。另一方面,理由還是小孩子什麼都不懂,所以大人們都認為從小孩子嘴裡說出來的某些話是真正代表了天意。咱們就以這首「白坑破」的童謠來說吧,五言四句,還押韻,確實很上口,小孩子肯定喜歡到處念叨。
更重要的是,這首童謠神神叨叨,似是而非,在劉曜沒殺進長安之前,就算有人猜到「白坑破」是指西晉滅亡,也猜不到「揚州」「吳興」會發生什麼事兒。而要把已經發生了的事情往語焉不詳的讖謠上附會,腦袋會轉彎的人,誰都能幹,也就是謊圓得靠譜不靠譜而已。君不見,直到今天還有很多人在偽造和解釋《推背圖》之類的怪書,說唐朝人就已經預見到日寇侵華了。
西晉亡了,接下來的歷史,可就麻煩大了,以往雖然五德說法很多,舊派、新派互相攻訐,可基本上都是一朝一代交替着來,還算勉強有個譜兒。可從西晉滅亡開始,這譜子就徹底亂了套,因為「五胡亂華」開啟了史稱東晉十六國和南北朝的大分裂時期。那時候南北對立,諸國蜂起,華夏大亂,大家人手一「德」,互相生又互相剋,真是混亂到姥姥家了。
「五胡亂華」最直接的結果,就是滅亡了西晉,把司馬氏和中原大族趕去了長江以南。在中原折騰的少數民族兄弟們先後宣稱自己是繼承了西晉的正統,該按着五德繼續排行;而在江南的東晉以及隨後的宋、齊、梁、陳四朝則認為自己才是華夏正根兒,最有資格參與五德循環,北邊那些蠻子都是僭越,是偽朝。結果五德學說的鏈條到這裡就一分為二,形成一南一北兩條分支,雙方誰也不服誰,倒也煞是熱鬧。
且讓咱們先從北邊兒說起吧。
三家搶水德
東晉十六國,北邊兒第一位玩德性的,乃是漢皇帝——大單于劉淵。
怎麼皇帝還加單于的號呢?原來這位劉淵不是漢人,而是匈奴貴族,他老爹名叫劉豹,是南匈奴的左賢王,劉姓是當初漢朝給的賜姓。公元304年,西晉這兒正轟轟烈烈地「八王之亂」呢,劉淵就以幫助其中一王——成都王司馬穎——奪取政權為名起兵,自稱大單于。單于是匈奴首領之號,本來擱中原就等同於皇帝,但自從匈奴被漢軍打殘,部分西遷、部分內附以後,單于就降格成中原王朝的藩王了,而既然是藩王,總得立個國號吧。
立什麼國號才好呢?劉淵一琢磨,漢、匈兩家打高祖劉邦開始就時不時地和親哪,有不少漢室公主都嫁到北方來做匈奴單于的閼氏,一代代傳到今天,估計大多數匈奴貴族的血管里都摻了漢血了。再加上我是根紅苗正的匈奴王族,我又姓劉,那肯定得算是漢室宗親哪。於是他就拿着八竿子都打不着的親戚說事兒,宣布國號為漢,而他自己,匈奴稱號是大單于,中原稱號就是漢王。
漢王劉淵就這麼着摻和進了「八王之亂」,可是沒隔多久,他名義上的主子司馬穎就掛掉了。劉淵立刻把臉一翻,不再承認西晉的中央政權,而公開掀起了反旗,說是咱要復興大漢天下,就跟外甥要給舅舅報仇一樣。劉淵登基稱帝,還很有幽默感地追尊蜀漢那位後主劉禪為孝懷皇帝,立漢高祖以下三祖五宗的神主,擺明了要繼承蜀漢的火德。只可惜他終究出身少數民族,政權核心層全是匈奴人,腦袋上大單于的帽子也捨不得摘掉,於是這復興漢室的口號就徹底變成了個冷笑話,根本沒人搭理。
其後劉淵駕崩,其子劉聰繼位,派堂哥劉曜攻破長安城,拿下了晉愍帝司馬鄴,滅了西晉。不久後劉聰也掛了,其子劉粲被大將靳准所殺,劉曜就趁機在司空呼延晏等人的擁戴下自稱皇帝,然後發兵滅掉了靳准。呼延晏提醒劉曜說:「晉朝是金德,咱們取代了晉朝,按照五德相生的說法,金生水,應該是水德。可漢本來是火德,對應不起來。不如把國號改成趙吧,趙氏出自天水,正應合了水德。」
劉曜聞言連連點頭,他想到自己叔叔、堂弟白打了那麼多年漢家旗號,可是中原士人不說簞食壺漿來迎王師吧,反倒是抵抗的抵抗,逃跑的逃跑,可見這謊撒得太大,壓根兒蒙不了人。算了,咱不裝了,什麼復興不復興的,咱這是初興,是新王朝,才不是什麼前代王朝的延續。於是劉曜下詔,改國號為趙,定為水德,水德尚黑,所以服色、旗幟,全都改成黑的。當然啦,他順道就拋棄了劉邦等偽造的祖宗,正式尊奉跟劉邦同一時期的匈奴大單于冒頓為祖。
劉曜定德性為水德,這沒什麼,可是改國號為趙,這事兒幹得就有點兒太輕率了。為什麼呢?因為「趙」這個字已經有人用啦,而且還就是他手底下人。且說劉淵曾經親手提拔起來一員大將,名叫石勒,是羯族人,多年征戰,名聲很響,兵力雄厚。劉曜打靳準的時候,也寫信讓石勒出兵,為此封了他一個趙公的爵號。你說古往今來,哪有王朝和王朝屬下藩王用同一個名字的道理呢?
當然啦,皇帝想要的字眼兒,臣子就該雙手奉上,劉曜當了趙皇帝,給石勒換個封號也就得了。可是劉曜壓根沒理會這茬兒,等石勒派人去獻上靳准首級求獎賞的時候,他乾脆加封石勒當趙王,給的禮儀待遇,就跟當年曹操輔佐漢獻帝的時候一模一樣。你說學誰不好,去學漢獻帝,下場註定了不會美妙。果然,沒多久兩人就鬧崩了,石勒撇着嘴發狠話:「什麼趙王、趙帝,我自己去拿,哪兒用得着你封!」於是自稱大將軍、大單于、趙王。
就這麼着,北方同時出現了兩個打着「趙」字旗號的政權,為了加以區分,史稱劉曜的趙為「前趙」,石勒的趙為「後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