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讀書少,你可別騙我 - 第3章
馬伯庸
「八我還沒看呢。」我說。
「那前七卷呢?先扔火里?」
「留着吧,八出來得太晚,我前頭都忘得差不多了,有時間重新看一遍。」我把那一套放回去,去找其他書。這時徐茄走到我的身旁,輕聲說道:「其實我可以教你一個選擇的訣竅。」
「哦?」
「凡是腰封上宣稱全球銷量僅次於《聖經》的,都可以搬出來燒掉,不會錯的。」
我腦子裡靈光一現,這個建議真是太好了。我連忙跳上台子——因為桌子已經全部被燒光了——對所有人說:「我有個主意,咱們先把成功學那個分類的書都燒了吧,它們足夠厚,而且數量足夠多,有異議嗎?」
這次提議迅速獲得了委員會的一致通過,就連老王都投了贊成票。於是我們挑出了所有的成功學,從卡耐基到《寫給加西亞的信》,統統扔到火里。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成功學的書燒起來格外旺,把每一個人的心裡都烤得暖洋洋的。
「如果一直這樣就好了。」我欣慰地看着每個人的笑顏,心裡盤算着接下來是燒生活保健類的還是燒星座占卜。燒前者可能會惹惱鄭大姐,她是各種養生之道的擁躉,試過生吞泥鰍,也喝過綠豆;燒後者可能會讓小影為難。兩類書從厚度和紙張上來說,燃燒質量不分軒輊,很難抉擇。
我還在猶豫,忽然看到祝佳音蜷縮在角落裡,沒有跟大家一起烤火,自顧自地擺弄着收音機。他忽然俯身把耳朵貼在喇叭旁,幾秒以後,他的眼睛陡然瞪大,整個人抑制不住地顫抖起來,像只觸電的蟾蜍。
【二】
「你又聽見什麼了?」我問祝佳音,語氣裡帶着點諷刺。他這幾天已經從那些雜音里「分析」出了外星人入侵、地底人復仇、希臘為賴賬發動核戰爭、新浪微博去掉「評論」功能等十幾個可能導致氣溫驟降的原因,一個比一個不靠譜兒。
祝佳音這次倒沒有長篇大論地分析,他緊張地把收音機遞給我:「你自己聽!」我把耳朵貼過去。這是一台短波收音機,理論上應該能收到大洋彼岸的聲音,但最近幾天來,它一個台都收不到,我們推測也許美國和歐洲也已經毀滅了。可是,現在我從收音機里居然聽到了一個可識別的人聲,這讓我又驚又喜。
這是一個男子的聲音,發音很僵硬,字與字之間沒有連讀,更沒有抑揚頓挫和感情色彩,應該是電腦合成的。他反反覆覆只有一句話:「人類正在面臨一場會持續很久的災難,國家已經着手研究對策,請同志們迅速開展自救互救工作。」
我心裡一松,無論如何,國家並沒有忘記我們。可是祝佳音卻哭喪着臉,一臉惶惑。我問他怎麼了,祝佳音告訴我,作為國家災害預警系統的一部分,政府在各大城市的人防工事都設置了廣播站。一旦出現毀滅性戰爭或災害,這些廣播站就會自動啟動,開始全波段播放事先錄製好的信息。
我登時如醍醐灌頂,暗自靠了一聲。也就是說,根本不會有什麼人來解救我們了。下一批進入圖書館的人,很可能是幾百年以後的考古學家了。
我趕緊把音量關小。這種消息讓大家知道了可不得了。我對祝佳音說:「這件事,不許跟任何人說。」後來我想了想,又改口道:「算了,隨便你說吧。」反正沒人信他。祝佳音點點頭,低下頭繼續執著地調着波段。
我坐回到火堆旁,火堆旁的大家正在歡樂地把各種成功學的書籍撕成一頁一頁丟進火里,很有點高考結束焚燒試卷和教科書的意境,沒人注意到我們兩個剛才的交談,只有李超狐疑地瞥了我一眼,比劃了個有威脅的十字。徐聰拿着一本書走過來:「正找你呢,喬布斯傳算成功學嗎?」
「算吧。」我遲疑了一下。
「不算,這算什麼成功學!這是大毒草。」田驍一口否定。劉月一聽不樂意了:「都世界末日了,還搞什麼!我認為這就是成功學,喬布斯的成功,是不可否認的。」田驍脖子一梗:「我是安卓用戶。」
話說到了這份上,就不是道理之辯,而是立場之爭了。我及時叫停了討論,直接付諸表決。結果六票對六票。劉月數了數人頭,大為驚訝:「我記得這裡用iPhone的人應該有七個,誰投了反對票?」小影慢慢把手舉起來,劉月問她為什麼,她撇了撇嘴,眼神里浮現出濃濃的恨意,卻沒說明原因。
贊成和反對各占了一半,我們把目光集中在唯一一個沒舉手的李超身上。他正津津有味地翻閱着《喬布斯傳》。
「李超,投票了。」我催促他。他的這一票,將有很深遠的歷史意義。如果喬布斯傳以成功學的名義被燒,那麼幾乎全部的歷史名人傳記——除了凡·高——都可以不經審查而充做燃料,那將會是很大一筆資源。
李超又翻了幾頁,看我們實在催得緊了,只得舉手道:「願喬布斯的肉體安於平靜,願他的靈魂進入主的殿堂。主內弟兄的著作,應該留存……」
「別傻逼了,喬布斯是佛教徒。」邵雪城插嘴。李超臉色一變,趕緊改口:「異端!應該燒毀!」
七比六,於是就這麼定了。我們搬出了十來本《喬布斯傳》,這是本暢銷書,存量不小。小影還在這摞書頂上加了幾本iOS軟件開發的教材。按照她的說法,這些教材早早滅絕的好,以免讓新世紀的人類知道舊社會還有iTunes這種慘無人道的東西。我們大概猜到她投反對票的原因了。
以此為開端,我們陸陸續續又拿出了《巴菲特傳》、《本·拉登傳》、《李嘉誠傳》、《楊瀾訪談錄》之類的書籍,身上披着毛毯和窗簾,一邊齊聲高喊着「以成功學的名義」,一邊把這些書投入火中。一個個成功人士陸續化為飛灰,如果有歷史學家在場的話,我們會告訴他,這次焚書還是要怪基督徒。
成功學真不愧是最暢銷的書籍類別之一,這一類書足足維持了兩天的溫暖,我們都很感激作者們的不懈努力。
第二批燃料是與之類似的職場管理類書籍,尤其是《沒有任何藉口》這一本,先被撕得粉碎然後再焚燒,成為燃燒最為充分的一本書。對於《杜拉拉升職記》的分類,有人認為屬於職場教材,有人認為屬於職場小說,徐茄說,無論是小說類還是職場成功學,反正都會是頭幾批被燒的,早燒晚燒差別不大。
可是在選擇第三批圖書的時候,書籍審查委員會發生了嚴重的分歧。
按照我的想法,下一批要燒的是生活保健類的書。這些書大多是銅版紙裝幀,耐燒。這個意見得到了大多數人的支持。可是鄭大姐卻不幹了,她覺得這是針對她的侮辱:「你們年輕人不愛惜自己身體,到老了可是會後悔的。現在咱們被困在這兒,更得注意健康不是?這些保健法都是純天然的,古人留下的,師法自然,返璞歸真,最適合現在的境況了。萬一燒沒了,你們再想保健,可就沒指導了喲,要對自然和自然療法存有敬畏之心!」
「咱們這回能活下來就不錯了,還注意什麼健康啊,您這話說得太偏頗……」龍傲天不服氣地反駁。鄭大姐跳起來指着他的額頭:「看你年紀輕輕,怎麼說話呢?剛才大姐我看你瘦,可憐你,多分了你一塊巧克力,怎麼這會兒就忘恩負義啦?」龍傲天特委屈:「我沒有,一碼事歸一碼事,不能因為我吃了您的巧克力,就不管對錯了。」鄭大姐一聽大怒,連珠炮似的罵過去,把小男孩罵得腦袋低垂,一聲不敢吭。
鄭大姐自己罵得不過癮,又把老王拽進來:「老王你是過來人,神農嘗百草、華佗設計五禽戲的時候,你也在場吧?你說我說的對不對?」老王唯唯諾諾,不置可否,眼光卻瞟着窗外。
我一看要打起來,趕緊說:「咱們表決吧,看大家的意思。」大概是剛才鄭大姐的表現太過分,這次除了她自己,其他人都贊同燒生活保健。這是民主決議,於是我們不顧鄭大姐的大叫大嚷,派遣了邵雪城、龍傲天、田驍和徐聰,外加我,一共五條壯漢,組成了搬運隊,進入書庫去搬運相關類別的書刊。老王站在書庫前,按照規定準備借書卡,其他人則圍着火堆,不斷添加燃料,確保它不會熄滅。
這個圖書館的結構很簡單,一進門是前台,然後是閱覽室,兩側是辦公室,閱覽室的盡頭就是書庫,由一條長櫃檯分隔。長櫃檯已經被我們拆散燒了,所以書庫可以長驅直入。書庫很大,無數的書架有次序地排列着,好似一片深邃的森林。即使是如此的低溫環境,我仍能聞到淡淡的書香。我忽然回想起第一次進入圖書館時的朝聖心情,那時候可沒想過,有一天我會走進書庫,像從雞籠子裡拎雞一樣挑選書籍,把它們一一燒成灰。
書庫已經被搬空了一小部分,我們走進去以後,確認了保健類書籍的擺放區域,然後分頭行動。每人每次運走十五本書,堆放到書庫門口。等老王把借書卡一一填妥,這些註定不會歸還的書就可以化為火焰獲得新生了。
我沿着書架一路瀏覽過去,幾乎不需要仔細挑選,只要看到類似「健康密碼」、「人體使用」、「你不知道的」、「水知道答案」、「秘法」、「智慧」之類的關鍵詞,儘管拿下來就是,不會錯。很快我就湊夠了十五本,把它們摞在一起,往外抱去。這時我無意中看到邵雪城站在兩個書架之間,雙手插在口袋裡一動不動。我問他在幹嗎。他指了指書庫的右側角落,那裡有一個鐵門,看起來很厚實,上頭還掛着一把電子鎖。
「那裡就是老王說的地下書庫,絕對不允許進入的地方。」邵雪城微微一笑,「我有個強迫症,越是禁止的東西,就越要碰一下不可,尤其是還加了鎖,這簡直就是挑釁。」
「算了吧,老王會跟你拼命的。」我聳聳肩。邵雪城問:「難道你一點都不好奇?」我搖搖頭,在這種鬼地方,所有的好奇心都已經被寒冷消磨殆盡,我可沒心情去打聽八卦。邵雪城咧開嘴,用手做成手槍的樣子,對着那門開了一槍,還作勢吹了吹槍口的硝煙。
這傢伙自稱是個退伍軍人,舉止都帶着一股肅殺之氣,但他到底什麼來歷,誰也不知道。大家都有點怕他,儘量保持着距離。他也不介意,只偶爾跟祝佳音和我說幾句話,很少理睬別人,就像是一頭草原上的孤狼。
我正想勸他一句,旁邊忽然傳來一陣爭吵聲。我趕緊跑過去,發現是徐聰和田驍頂上牛了,腳下散落了一堆的書,龍傲天在旁邊急得團團轉。
我問他們是怎麼回事,龍傲天告訴我,起因是徐聰拿了一本《發現黃帝內經》,嘀咕了一句中醫的書都該燒,田驍卻說:「燒柯雲路的書我沒意見,但你說中醫的書都該燒這話我不愛聽。」兩個人一句頂着一句,就在書庫里吵了起來,車軲轆話說個沒完。我一看不好,這話題網上說了多少年都沒個結果,如今被困在圖書館裡,居然還在演加時賽。我趕緊過去打圓場,沒說兩句,徐聰和田驍更來勁了,開始互相對罵。我聽得心煩,一把拽開他們兩個,大喝一句:「地球人都快死完了,你們還吵個屁!專心幹活!」
「道不同,不相為謀!」徐聰瞪大了眼睛,把手裡的書摔在地上。田驍也氣勢洶洶地表示我愛滷煮我更愛真理。聽他們倆這意思,即使吵到宇宙毀滅,也要分出個是非曲直。我心裡後悔不迭,我怎麼就忘了,一扯到生活保健,一定會陷入中醫存廢的爭執。早知如此,還不如直接去燒命理占卜類的呢。
恰巧邵雪城走了過來,徐聰和田驍便拽着他要他表態,沒料到邵雪城二話不說,一人給了一拳,直接將兩人打倒在地,兩人眼眶登時淤黑一片。他倆還想說些什麼,又被邵雪城一腳踢到嘴上,嘴唇全麻了,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了。
「老馬,你這樣是不行的。這種吵架沒有結果,直接拉黑就對了。」邵雪城搖搖頭,對我的軟弱反應很是失望。我說這太暴力了,有悖民主精神。邵雪城卻用手勢在脖子上一橫,未置一詞,俯身抓起十幾本書離開了書庫。
書庫外的人都在等着我們搬書出來,一看我們面色都不善,還有人臉上帶着傷,都頗為驚訝。我一拍巴掌:「生活保健類的先不燒了,留着,咱們表決一下,先燒命理占卜類。」
「好!這一類書我早就想燒了,那些星座什麼的,都是騙人的!人的命運怎麼會被幾百萬光年外的星星所決定!」徐聰激動地嚷道。
小影立刻應和:「那是當然了,真正指引命運的,唯有經過千年考驗的大阿爾克納!」
「喂,塔羅也是扯淡好麼!埃及佬的東西也能信嗎?他們連自己的滅亡都算不出來!能窺探命數玄妙的,只有周易啊。」
「周易也沒算出周朝的滅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