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十二時辰 - 第10章

馬伯庸

  張小敬聽了呵呵一笑,馬廄里堆着草料,怎麼會在附近放火盆?遠來商棧慣做牲畜買賣,不可能有這種疏忽。他欲言又止,末了還是搖搖頭,嘟囔了一句:「算了,這種事,還是讓李司丞去頭疼吧。」姚汝能心中好奇,可也不好去追問。

  平康坊在萬年縣內。他們從光德坊出發,得向東一口氣跑過五個路口,前後花了將近兩刻時間,才抵達那個京城最繁盛的銷魂之處。

  還未入坊,兩人已能聽見絲竹之聲隱隱傳來。靡麗曲調此起彼伏,諸色樂器齊響,雜以歌聲繚繞其間。未見其景,一番華麗繁盛的景象已浮現心中。此時方是正午,已是如此熱鬧,若是入夜時分,只怕更勝十倍。

  平康坊雖然稱坊,內里布局卻與尋常坊內截然不同。張小敬一行從北門進入,向左一轉,前方共有北、中、南三條曲巷,三處圓月拱門分列而立,綾羅掛邊,粉檐白壁,分別繪着牡丹、桃花和柳枝。

  說是曲巷,其實路面相當寬敞,可以容兩輛雙轅輜車通行。此時車馬出入極多,車上多載有盛裝麗人,各色花冠巾帔讓人眼花繚亂,就連被車輪碾過的塵土都帶着淡淡的脂粉香氣——上元節酒宴甚多,大家都想選個體面女伴,觀燈一游,所以都早早來此邀約。

  姚汝能搜出來的這個木牌,寫的是一曲。平康里三巷之中,南曲、中曲皆是優妓,來往多是官宦士人、王公貴族;靠近坊牆的北曲,也叫一曲,來的多是尋常百姓、小富商人或赴京的窮舉子、選人之類,環境等而下之。從布局便看得出來:南曲多是霄台林立;中曲多是獨院別所,還有一條曲水蜿蜒其中;只有北曲這裡分成幾十棟高高低低的彩樓,排列紛亂。三曲涇渭分明,一目了然。

  張小敬站在入口處仰望一陣,對姚汝能道:「進得這裡,可不要妄動了。」姚汝能頗覺意外,他之前在西市蠻橫無忌,怎麼來這裡卻突然收斂了?張小敬指了指對街遠處一處巨宅:「你知道那頭的宅子是誰?」姚汝能搖搖頭,他是長安縣人,對東邊不是很熟。

  張小敬嘿嘿一笑:「那裡原來是李衛公的宅邸,如今住的卻是右相。」

  「李林甫?」年輕人心中一寒,再看那宅邸上的脊獸,陡然也多了幾分陰森氣質。一朝之重臣,居然住得離平康里這麼近,日夜欣賞鶯紅柳綠,可也算是一樁奇聞了。

  他們舉步邁入一曲,張小敬目不斜視,輕車熟路地直往前去。兩側樓上響來幾聲稀稀落落的吆喝,就再沒動靜了。姑娘們都有眼力,這兩個人步履穩健,表情嚴肅,一看就不是來玩樂的。

  兩人七轉八彎,來到一曲中段。張小敬腳下一偏,轉入旁邊一處小巷內。兩側只有些簡陋的木質棚屋,黑壓壓的連接成一片,屋隙堆滿雜物垃圾。

  平康里的街路兩側皆修有溝渠,青瓦覆上,便於排水以及沖刷路面——除了這裡,長安城只有六條主街有這待遇——這些溝渠都引到這條低洼巷子裡來,排入坊外水道。所以這小巷內污水縱橫,異味不小。

  姚汝能心中納罕,心想為何不去追查木牌來歷,反而來這種腌臢的地方。可看張小敬的步伐毫不遲疑,絕非臨時起意,顯然已有成算,只得默默跟着。

  張小敬走到一處棚屋前,敲了三下。一個人探頭探腦打開門,一看張小敬,像是被蠍子蜇了一下似的,下意識要關門。張小敬伸出胳膊啪地攔住門框:「別擔心,小乙,今日不是來查你的案子。」那被喚作小乙的人畏畏縮縮退後一步,不敢阻攔。

  棚屋之後別有洞天,居然是一個賭鋪。這裡可真是挖空心思,外表看只是幾間破爛棚子,裡面卻打通成了一間頗寬敞的大通鋪,有案有席,只是光線昏暗。

  此時幾十個賭徒趴在三張高案邊上,正興高采烈地圍看三個莊家扔骰子,四周滿布銅錢。張小敬一進去,所有的視線都投向他。賭鋪里先瞬間安靜了一下,然後人群當即炸開,一半人開始往窗外逃,另外一半往案底下鑽,還有幾隻手不忘了去劃拉錢,場面混亂而滑稽。

  一個乞頭氣勢洶洶地跑來,想看誰在鬧事。他看到張小敬站在那裡,像是看到惡鬼一般,張大了嘴巴,一時間連安撫賭徒都忘了。

  「張……張頭兒?」

  張小敬不動聲色道:「你跑這裡來了?」乞頭面露愧色,不敢言語。張小敬道:「帶我去見你們囊家。」乞頭猶豫了一下,卻終究沒敢說出口。他回身進屋,請示了一下,然後引着他們往後走去。

  乞頭、囊家云云,都是見不得光的習語。姚汝能觀察此人行走方式,和張小敬頗為相似,估計原本也是公門中人,不知為何淪落至此。

  這一片棚屋連成一片,裡面被無數房間與土牆區隔,暗無天日,像是鑽隧道迷宮一般。行走其間,隱約還能聽到哭泣聲和悲鳴,似乎有什麼人被囚禁於此。

  姚汝能心中一陣凜然,知道自己已經觸及了另外一座長安城。這座長安城見不得光,裡面充斥着血腥與貪慾,沒有律法,也沒有道義,混亂兇殘如佛家的修羅之獄,能在這裡生存的,都是大奸大惡之人。即便是官府,也不敢輕易深入這一重世界。

  他的喉嚨發乾,心跳有些加速,不由得朝前望去,發現前面的張小敬步履穩健,沒有任何不適。那個人的背影輪廓模糊不清,似乎和黯淡的背景融為一體。

  這位前不良帥應該沒少深入虎穴,沒少跟惡勢力做鬥爭。只要跟隨着他,一定不會有錯。再者說,惡人與捕吏是天然的對頭,倘若自己連看一眼這裡都膽戰心驚,以後怎麼與之爭鬥?想到這裡,姚汝能重新鼓起了勇氣,攥緊拳頭,目光灼灼。

  他忽然有點遺憾,張小敬若不是死囚犯的話,說不定現在是他的上司。這人雖然江湖了一點,可真能學到不少東西。

  他們走了半天,眼前一亮,裡面別有洞天,居然是一處磚石小院。院子不大,頗為整潔,院子正中灶上擱着一把漆黑藥壺,瀰漫着一股藥味。一個裹着猩紅大裘的人在灶邊盤腿坐着,懷裡還抱着一隻小黃貓。

  張小敬道:「葛老,別來無恙。」

  大裘一動,一個蒼老的聲音從中傳來:「張老弟?我沒想到會再見到你。」語氣平淡,不是疑問,而是在陳述一個事實。

  「我也沒想到。」張小敬無意解釋。

  「你這一回來,就驚得我的賭鋪雞飛狗跳,真是虎死骨立,殺威猶存啊——你來找我,什麼事?」老人問。

  大裘往下滑落,姚汝能這才發現,裡面裹的是個瘦小乾枯的老人,他皮膚黑若墨炭,一頭鬈髮,嘴唇扁厚,不是中原人士,赫然是個老崑崙奴!這崑崙奴眼神亮而兇狠,說的一口流利官話,絲毫聽不出口音。聽對話,兩人早就是舊識,不過顯然關係不會太好。

  奇怪的是,張小敬在西市和祆教祠里,都粗暴無比,到這兒面對着真正的惡人,反而彬彬有禮。姚汝能已存了拼命的心思,可前面兩人誰都沒有動手的意思。

  張小敬道:「葛老,你還欠我一個人情。」葛老「嘖」了一聲,拍拍懷裡的貓:「欠賬還錢,殺人償命,這是老奴的為人之道。你說吧。」

  張小敬掏出木牌,擲到他面前:「這屬於一個叫龍波的龜茲人。我要知道這是哪家頒給他的,都親近過哪個姑娘,她們如今身在何處。馬上就要知道。」

  葛老用枯瘦的手把木牌捏起來,端詳了一下,伸手把藥壺的蓋拈起來,敲敲壺邊。一個精悍僕人走進院子,葛老吩咐了幾句,僕人匆匆離去。

  葛老注視着張小敬:「這不是萬年縣的案子吧?」張小敬亮出「靖安策平」的腰牌,晃了晃,然後又收了回去。葛老緩緩起身,說我這裡不便給官面上的人奉茶,你們自便吧,然後轉身進了屋。

  面對姚汝能的疑惑,張小敬簡單地介紹了一下。這位葛老本是海外僧祇奴,大約在神龍年間被賣入長安,先在一個姓葛的侍郎家為奴,後來被賣入青樓做僕役。尋常崑崙奴,性情憨厚溫順,頭腦不太靈光,唯有葛老是個異數。他能說會道,左右逢源,混得風生水起,很快竟說動主人將其放免,脫了奴籍。

  這些年來他專為三曲青樓略人,倘若有姑娘不服管或跑了,他還管調教抓捕。久而久之,葛老憑着心狠手辣,成了平康里最大的人販子,隱然成了坊中一霸。棚屋區就是他的天下,所有的姑娘都知道,寧惹相公,莫惱葛老。

  張小敬在萬年縣時,辦過幾個略賣良人的誘拐案子。可惜葛老奸猾,從來沒失過風,至今還安穩地待在棚屋裡。這次來平康里辦事,張小敬知道若是跟那些媽媽交涉,必然推三阻四,耗費時辰,不如請葛老出手。

  「這豈不是跟惡人勾結嗎?」姚汝能不能理解。

  因為家中幾個長輩都死於盜匪之事,姚汝能最見不得這些賊人猖狂。在他看來,只要一照面就該出手擊殺,不容任何遲疑。他萬萬沒想到,張小敬身為官府中人,居然跟他們談起條件來了。

  張小敬道:「鼠有鼠路,蛇有蛇路,惡人有惡人的辦法,有些事官府可做不來。」

  「可這棚戶區明明就在平康里內,幾十個捕吏就能蕩平,官府怎麼能容忍一個略人販子在此逍遙?這明明違背了大唐律令啊!」

  「你自己琢磨吧,這個問題的答案,就是你的第二課。」張小敬回答。

  姚汝能不服氣地咬了咬嘴唇,認為這個回答避實就虛。他忽然想到,張小敬在長安城當了九年不良帥的人,身上的隱秘之事只怕山多。葛老說欠他人情,難道他們之前就有過勾結?

  這麼說來,張小敬的手腳,一定不怎麼幹淨,說不定正是因為這種事才進了死牢。想到這裡,姚汝能不動聲色地站遠了一步,想起了自己的另外一重職責。

  沒過多久,葛老傳回了消息。這塊木牌是一曲趙團兒家頒的,龍波半年前開始逛這裡,一旬來一次,每次都找一個叫瞳兒的姑娘。他雖然出手不闊綽,但也從不拖欠纏資。

  「遛馬還是留沐?」張小敬問。這是平康里的行話,遛馬謂之攜妓外游,留沐謂之留宿過夜。

  「偶爾沐香,遛馬的時候多。」

  張小敬眼神閃動。懷遠坊距離這裡甚遠,且周圍鄰居以虔誠祆教信眾居多,龍波不可能把瞳兒帶回去——就是說,他另外還有一個落腳的地方。

  「瞳兒現在哪裡?」

  「小妮子春心蕩漾,一天前跟一個舉子私奔了。」

  張小敬微微一笑:「葛老手裡,豈有空飛之雀?」聽到這句話,葛老那張黑面孔上的褶皺一陣舒展,肥厚的嘴唇咧開,露出白牙,似是一排人骨橫臥夜中。

  他勾了勾手指,說隨我來。

  葛老裹緊大裘,帶着他們走進迷宮一樣的棚屋。棚屋的頂上鋪着厚薄不均的茅草,行走其間,透射下來的陽光忽明忽暗,讓每個人的表情都顯得有些迷離。在通道兩側,是一個一個小小的隔間,有的木門緊鎖,有的完全敞開,但無一例外都散發着稻草腐味。裡面人影綽綽,悄無聲息,有如行屍走肉一般。

  姚汝能走着走着,忽然一個骷髏手從黑暗中伸過來,嚇得他叫了一聲。再仔細一看,才發現是一個枯瘦如柴的女子趴在門前。葛老發出低叱,那女子趕緊縮回手去。

  葛老腳步不停,聲音冷冷在這一片鬼魅之間響起:「外人都道平康里是個天上銷魂處,個個都是仙女神姝,卻不知這背後多少污穢。得了淋瘡的姑娘、毀了容的鳳魁、生來畸殘的娃娃……無處可去,無人收容,全都如污水一樣流聚到了此處,坐等轉生。老奴壞事做盡,從不怕下什麼無間地獄——嘿,已然身在其中羯磨,早不覺新鮮了。」

  姚汝能聽得觸目驚心,沒料到平康里的暗處,居然如此骯髒齷齪。他側過頭去,看到張小敬面不改色,顯然早就知道了。

  他們最終抵達一處陰暗柴房。打開門,裡面吊着兩個人,一男一女,皆是滿面血污,神情萎靡。女一身鵝黃襦裙已破碎不堪,露出堪比象牙白的肌膚。男的細皮嫩肉,是個文弱的書生模樣,垂着頭,似已昏迷。一個五官歪斜的畸形侏儒站在一旁,手持皮鞭。

  張小敬正要上前,葛老卻伸手攔住,把他們帶到隔壁屋子裡去:「張老弟,你的人情只到這裡為止了。」他的意思很明白,我告訴你這女人在哪兒,人情還完了。接下來要用這女人做什麼,就得另外算了。

  張小敬道:「我欠你一個人情。」葛老嗤笑:「將死之人的人情,成色不足。換一樣吧。」姚汝能急忙插口道:「靖安司可以支付你足夠的酬勞。」葛老瞥了他一眼,無動於衷,像是在看一個滑稽的俳優。

  姚汝能心急如焚,哪能在這裡被一個老崑崙奴耽擱。他抽出佩刀,大聲道:「阻礙靖安司辦案,信不信一個時辰之內蕩平你這棚屋!」

  葛老聳聳肩,他一生聽過的威脅,只怕比這個小傢伙講過的話還多。張小敬拍拍姚汝能的肩膀,讓他退後,然後看向葛老:「你想要什麼?」葛老眯着眼睛打量了他一番,似乎在思考能從這死囚犯身上榨出什麼。他忽然展顏一笑,黝黑的褶皺一陣顫動,伸出兩個指頭:「兩個。」

  張小敬的兩條短眉倏然扭結,猶豫再三,回以一根手指。葛老沉思片刻,笑道:「就這麼辦吧。」張小敬臉色不太好看,可還是點了點頭。

  姚汝能有點糊塗,他們兩個打啞謎似的,到底什麼意思?

  葛老拱手說容我告退片刻,然後消失在晦暗之中。張小敬站在原地,斜靠在柱子旁,手指撣着眼窩裡的灰。頂棚透下的微弱光線,給他勾勒出一個灰暗的側影輪廓。

  「張都尉,你跟他談的是什麼條件?」

  「剛才我答應他,會告訴他一個官府暗樁的名字。」張小敬淡淡回答。

  姚汝能肩膀劇震,雙目瞪圓,不由得失聲道:「您……您怎麼能這麼做?」

  張小敬做過萬年縣不良帥,官府在黑道埋下的力量他一清二楚,甚至可能曾親自掌管。姚汝能怎麼也沒想到,這傢伙為了貪圖做事方便,竟把同僚出賣給賊人!這簡直匪夷所思!

  張小敬道:「這是唯一能爭取到葛老合作的辦法。」

  姚汝能悄悄把右手挪到了刀柄處,腦子裡浮現出臨走前李泌的叮囑。

  李泌在臨行前單獨見過他,一旦他發現張小敬有逃走或背叛的跡象,要立刻示警,若身處無法示警之地,則親自處斷。姚汝能覺得,張小敬現在已顯露出了馬腳。他根本不相信,對付一個賊人要如此委曲求全。一定有問題,必須在他出賣更多官府利益前予以阻止。

  不料張小敬一看他要動手,先飛起一腳,把他狠狠踹倒在地,獨眼中殺意橫生:「老實待着!」姚汝能掙扎了一下,居然沒爬起來,可見這一腳力道之重。他痛苦地把身子蜷縮成一團,眼中卻怒火中燒。

  靠出賣官府暗樁來換取情報,簡直就是無恥之至!姚汝能掙扎着從地上爬起來,大聲質問:「為什麼要出賣自己人?」

  張小敬掃了他一眼,冷冷道:「李司丞的命令是,不惜一切代價阻止突厥人,聽明白了嗎?不惜一切代價。」

  「為達目的,難道連做人的底線和道義都不要了?」姚汝能覺得這說辭荒謬絕倫。

  「我只關心長安這幾十萬條人命能不能保住。」

  被反刺了一句的姚汝能臉色漲紅,他辯解道:「你這是強詞奪理。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若這些賊人要你去做些大奸大惡之事,呃,比如謀逆天子,難道你也答應?」

  張小敬微微點了點頭:「一人之命,自然不及萬眾之命。」

  面對如此大逆不道之言,姚汝能簡直驚呆了:「你竟敢……」他一句沒說完,忽然被一股力量猛然掐住脖子,後背「砰」的一聲重重撞在牆邊。張小敬的獨眼幾乎貼在鼻尖,沙啞的聲音在耳邊惡狠狠地響起:

  「聽着,現在距離長安城毀滅只剩三個時辰,我們還沒摸到突厥人的邊。你不幫忙就給我滾!」

  姚汝能一梗脖子,毫不示弱:「別裝了,你根本不關心長安的安危。你是個死囚犯,你一定做錯了事,你恨朝廷!」張小敬的神情在明暗光線下,發生了微妙的變化,那是一種難以言喻的苦笑,裡面深藏着嘲諷與哀傷。

  「沒錯,我恨這個朝廷,可只有我能救它。」

  正在這時,一陣密集的腳步聲傳來,陸陸續續進來二十多人,清一色都是男子,高矮不一,年紀也不同,皆是短襖白衫。姚汝能認出其中幾個面孔,都是賭場裡見過的。葛老讓他們站成一排,然後對張小敬做了個手勢。

  姚汝能渾身一僵,就算他不懂暗語,也知道葛老是什麼意思。沒想到這位崑崙奴這麼狠,非但要讓張小敬說出暗樁的名字,還要讓他當面指出。接下來的事不用想也知道,一定會讓張小敬親手殺死這暗樁,才算完成協議——這叫投名狀。

  姚汝能緊張地看向張小敬,正要開口質問,忽然脖頸被後者猛切了一下,登時昏了過去。

  葛老呵呵一笑:「你還挺心疼這個小官鷂子的,他和你當年挺像。」張小敬沒有接這話,而是走過去,對那二十幾人掃視一圈。

  張小敬臉頰的肌肉,在微微抽動。即使是死囚犯,幫着昔日的敵人來指認同僚,仍需要克服很大的心理障礙。他的手臂緩緩抬起,葛老忽然又開口了:「張帥,其實你還有另外一條路可以選。」

  「嗯?」

  「老奴這雙老眼能看出來,這個活,是官府拿赦免死罪要挾你吧?」

  張小敬保持着沉默,卻也沒否認。

  「呵呵,他們就喜歡這麼幹。」葛老的手指優雅地搭在一起,「咱們做另外一筆交易如何?我也不逼你認人,只要你把長安的事說與老奴知,老奴就把你順順噹噹送出城,從此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豈不快哉?」

  不得不說,葛老的提議,非常有誘惑力。只要出了長安城,張小敬便是徹底的自由之身,靖安司和李泌根本顧不上追究——他們能不能活過今晚都不知道——而張小敬所要付出的代價,簡直微乎其微。

  這條路,可比他殺死前同僚換取情報,然後背負着猜疑去追查突厥兇徒要容易多了。

  屋子裡變得非常安靜,只有隔壁傳來女人隱隱的哭泣。張小敬站在陰影里,短暫地閉上眼睛,不到一彈指便重新睜開,抬手撣開了眼窩裡的灰塵:「抱歉,葛老。這一次,我還不能走。」

  「你就這麼喜歡替朝廷做走狗?」

  「不,這次與朝廷無關。」張小敬仰起頭,有微弱的光線從茅草的間隙流瀉下來。

  「迂腐。」葛老尖刻地評價道,然後伸了個懶腰,「得啦,老奴仁至義盡,那就請你指認暗樁吧,最好是你之前親自送進來的那個,我就愛看這樣的戲。」

  張小敬再次掃視眾人,眼神變得堅毅起來。他忽然單腿跪地,肅容拱手:「今日之事,實在是事急從權,不得不為。待到九泉之下,再容告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