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十二時辰 - 第15章

馬伯庸

  曹破延可一點也不敢小覷這個對手。對方就像是一隻盤踞在長安城中的蜘蛛,在蜘蛛網上稍有觸碰,就會引來殺身之禍。

  一所萬全宅並不可惜,關鍵是唐人是怎麼知道它的?其他萬全宅是否也會同樣被曝光?說不定,靖安司的大軍已經在趕往這裡的路上了。右殺貴人這個節外生枝的愚蠢計劃,果然惹來了麻煩,很可能會危及闕勒霍多的復活。

  麻格兒見曹破延的臉色不好看,連忙討好道:「王忠嗣的女兒我們帶出來了,沒讓他們奪走。」

  曹破延問道:「我記得當時抓了兩個女人,你是怎麼判斷她的身份的?」麻格兒有點得意地回答:「我們帶她們回萬全宅後才覺察到,她身上的香氣更濃一些。」說完他粗暴地捏住聞染的襦衣往兩邊一扯,露出粉紅色的中衣,聞染尖叫一聲,胳膊卻被緊緊鉗住,一股芬芳撲鼻而來。

  曹破延打量了聞染一番,打了個手勢,吩咐暫時把她帶到旁邊不遠處的井亭,然後走到棧倉前。他敲了敲門。很快門縫拉開,一股刺鼻的味道先傳出來,然後龍波不耐煩地探出頭來,掀開嘴邊的麻巾。

  曹破延說現在這裡恐怕已不安全,最好馬上撤走。但龍波斷然否定:「現在是裝配的關鍵時刻,不能動——你確定靖安司已經摸過來了?」

  曹破延道:「修政坊的萬全宅,剛剛被旅賁軍攻擊,麻格兒的人只逃出來不到一半。所以你最好想想,最近的行事有無遺漏或疏忽之處?」

  龍波很不高興,他可是挽救了整個計劃的功臣,這個沒履行好責任的突厥人卻在吹毛求疵:「喂,我和右殺貴人只是合作關係,可不是你們狼衛的部屬,別這麼盤問我。」

  曹破延抬起手臂擋在前面,堅持道:「你的落腳點,你接觸到的人,有沒有可能和修政坊那座宅邸有聯繫?」

  聽到這句話,龍波的臉色變了變。他霎時想到了一種可能,可這是絕不能宣之於口的。他反問道:「那座宅邸靠近曲江,是撤離時的備用地點,你們的人現在跑去做什麼?」這問題問到了要害,曹破延也只能保持沉默。

  兩個人各有難言之隱,就這麼僵持住了。龍波抓抓腦袋,無奈道:「好啦好啦,這一處貨棧我是單獨安排的,就算他們查到修政坊,也牽不出這處。這麼說,你放心了?」

  曹破延的手臂仍舊擋着。

  龍波盯着他的眼睛,嘆了口氣:「草原的狼,疑心都像你這麼重嗎?——這樣吧,這處貨棧外圍西頭的旗亭下,有個病坊。那裡常年聚着幾十個閒散的乞兒。你雇幾個守在周圍,這樣萬一有可疑之人接近,他們能提前通知你。」

  「乞兒?他們還幹這個?」

  龍波道:「只要給錢,他們幹什麼都成。」然後他俯身過去,低聲對曹破延說了幾句話,之後砰的一聲把貨棧大門重新關上——闕勒霍多的事,可不等人。

  曹破延不喜歡龍波,但他必須得承認,龍波這個建議,確實是目前最好的選擇,解決了警戒人手不足的麻煩。曹破延滿腹心事地轉過身來,正盤算着如何去找乞兒頭目,抬眼一看,登時勃然大怒。

  他看到麻格兒在井亭里,騎在聞染身上,興奮地撕扯着她的衣服。在修政坊時,麻格兒就已慾火焚身,剛才他挾着聞染一路逃亡,肌膚相蹭,香氣入鼻,早已讓他按捺不住。聞染扭動身軀拼命掙扎,可卻阻擋不了粗暴的侵襲,只能哭着喊着「爹爹」,乞求那不可能會來的援助。

  曹破延把麻格兒從女人身上拽起來,重重地扇了一耳光。這都什麼時候了,還在搞這些事!還有沒有輕重緩急了?

  麻格兒紅着眼睛,嗷地叫了一聲,要去抓曹破延的肩膀。曹破延身子一避,一拳砸在他咽喉處,讓他疼得說不出話來。麻格兒想起來了,加入狼衛的時候,正是曹破延教授他們搏擊之術。

  「現在貨棧缺人手,你們三個都給我滾進去幹活。距離闕勒霍多隻差最後一步,別給我閒在這裡惹麻煩!」

  麻格兒悻悻地提起褲子,帶着兩個手下朝棧倉走去。聞染躺倒在地上喘息不已,胸口起伏,髮髻被扯得亂七八糟。曹破延俯身想要把她拽起來,聞染卻支起身子,抓起地上一塊碎石,猛然朝他的額頭砸去。曹破延沒料到在這種情況下,這女人居然還試圖反抗。他閃身躲過,飛起一腳,踢中她的手腕。碎石一下子被摔到井口,撲通一聲落入水中。

  聞染這次真的絕望了。眼前這傢伙的殺氣,遠比熊火幫的混混和剛才那頭豬要濃烈得多。她揉着手腕的劇痛,看着這個男人緩緩把手探入懷中,頹然地閉上眼睛。

  不料曹破延拿出的不是刀,卻是一個便攜式的黃楊木盒。

  木盒打開後,左邊是一個熟皮墨囊,右邊嵌着一管短小的寸鋒毛筆和一捲毛邊紙。這是專為遠途商旅準備的,以盒為墊,可以在駱駝或馬背上書寫。

  曹破延一言不發地把毛紙攤開,把墨囊里的墨汁倒出來,用井水沖開,然後把毛筆遞了過去。聞染不知道他葫蘆里賣的什麼藥,不肯接。曹破延把毛筆又遞了遞,用生硬的唐話道:「你就要死了,給自己的父親留份遺言吧,不然他一定很傷心。」

  這一番話,讓聞染如墜雲霧,這是什麼意思?

  曹破延知道,她很快就會落到右殺貴人手裡,下場一定極其悽慘。可剛才聞染哭喊着叫「爹爹」的模樣,似乎觸動了他心中的某一塊東西——不是突厥狼衛的心,而是一個父親的心。

  這個女人是右殺貴人的獵物,曹破延即使心中反對,也不可能違背命令把她放了。他所能做的,只是讓她留點遺言罷了。

  聞染忽然反應過來,這些胡人和熊火幫根本不是一路,他們顯然是把自己誤當成了王韞秀,而且打算殺了她。聞染急忙喊叫着說我不是她!我不是她!我叫作聞染。

  可曹破延根本就不信,他認為這姑娘只是找藉口不接受這個殘酷事實罷了。他緩緩抽出腰間的匕首,「噗」的一聲插進墨盒裡,表示不要徒勞地掙扎了,還不如老老實實寫下自己人生最後的話語。

  聞染咬住嘴唇,再度握緊了毛筆,眼眶裡卻不受控制地湧出淚水。兩個時辰之內連續被綁架兩次,心力交瘁,現在又被逼至這種絕境,她已經撐不下去了。疲憊、驚駭和對死亡的恐懼同時襲來,摧垮了她的防線。

  她想起了去年聞家遭遇的可怕事情,那時她和現在一樣驚慌。若非恩公一力庇護,只怕她早瘋了。聞染的內心湧出了極度的委屈,我做了什麼?我只是想過正常人的生活而已啊!

  聞染突然把毛筆遠遠扔開,用頭去撞曹破延。曹破延的身子搖晃了一下,卻紋絲不動。聞染又拿起腰間的一個香囊朝他丟去,在他胸口綻開一團煙霧。曹破延一下把聞染的手臂抓住,把她強行按在井邊。

  聞染放聲大哭起來。

  曹破延沒有動怒,他覺得這是一個好的徵兆,表明對方的抗拒正在崩潰,就像草原上的黃羊——當它們意識到無法擺脫狼群時,就會前腿跪地,咩咩地哀鳴。

  於是他也不動怒,俯身把毛筆撿起來,重新塞到聞染手裡。這時貨棧里傳來一聲沉重的轟隆聲,似乎是哪一個大桶滾落到地上去了。

  曹破延被聲音吸引過去,不過幾個彈指的時間,當他再度回過頭來時,亭子內外空蕩蕩的,聞染的身影卻已經消失。

  十幾名武侯粗暴地掀開那一排闊口大瓮的圓蓋,用手中的木杆伸進去攪上一攪。這些木杆的末端劈出幾條反向豁口,從瓮里提上來時,裂隙里掛滿濕漉漉的褐色濁油。

  這些都是新榨的胡麻油,還帶着股香味。陽光從工棚上方的空隙照射下來,棚內的七八台榨器已經全數停工,袒着膀子的榨工們抱着雙臂站在一旁,呆呆地看着武侯們搜查,不知就裡。

  在他們不遠處,數名孔目吏手持油乎乎的賬簿,正在核對腳邊那一堆堆菜籽餅、蕪菁籽餅、芝麻斛斗的數量。在後院的庫房裡,另外一批人在清點更多罐瓮,甚至連加工熟油的灶台都不放過。

  油坊的老闆匆匆跑出來,看到這混亂局面,先是勃然大怒,不料立刻被一個官吏叫過去附耳說了幾句,態度大變,連連點頭哈腰。

  類似的事情,在長安城十幾處葷素油坊同時發生。無論是供應宮中的御坊還是民坊,無一例外,都被徹底搜查了一遍,還被要求出示最近一個月內交易明細。有的坊主自恃有後台,試圖反抗,結果被毫不客氣地鎮壓下去。

  這些交易和庫存數字,都被匯總到靖安司的大殿中去。在那裡,徐賓帶領着幾十個計吏埋頭苦算,把這些數字與城門監的油料報關記錄核對,看是否有出入。

  「啟稟司丞,沒有。」徐賓手捧墨跡未乾的書卷,向站在沙盤前的李泌小心翼翼地匯報。

  「沒有什麼?」李泌的語氣不太好。

  「一月之內,一切大於五石的葷素雜油交易,除了宮中用度,都已追溯到實物存貨,沒有疑點——這裡是清單。」

  「城外的貨棧呢?」

  「油料報關在城門監從來都是單列一類,重點查驗,哎哎……也沒有異常。」徐賓一緊張就容易哎哎地結巴。

  李泌臉色一沉,把拂塵重重甩在沙盤邊緣:「沒有異常!沒有異常!哼,等火勢起來,我看你們怎麼說!」徐賓俯身垂首,不敢搭話,也不需要搭話。他知道上司與其說是在斥責,毋寧說是在發泄。

  其實不光是李司丞,靖安司大殿內的每一個人都有點神經兮兮。墨硯被手不小心碰翻,腳步在地板上一滑,若有若無的幾聲嘆息,茶蓋與書沿的磕碰,紙卷失手滑落在地,種種小狀況開始頻繁出現。

  徐賓知道,這是壓力太大的徵兆。從巳時開始,壞消息接連不斷,每一次都讓他們的工作量翻倍,要求完成的時間一次比一次短。這些書吏原來在諸部做計吏時,工作都是以天或旬來計,哪像靖安司,簡直就是在以時辰來計。

  如今,整個靖安司像是蹲踞火爐之上,煩躁不安,不知何時就會出大問題。

  可他區區一個主事,能有什麼辦法呢?徐賓轉頭看看殿外的一角天空,只能寄希望於他的好朋友能儘快傳回點好消息,讓這些快溺死在算籌中的書吏喘一口氣。

  這時李泌的聲音再度響起,嚴厲而急躁:「繼續給我查!查完了油,就去查柴薪!查完了柴薪,再去查石炭!還有麻荄、草料、紙、竹木器、絲絹!所有能點着的東西,都給我徹查一遍!」

  對於這個不切實際的要求,徐賓沒有抗議,而是恭敬地應了一聲,然後把書卷交給檀棋,躬身退下。開玩笑,現在李司丞正在氣頭上,當面頂撞純屬作死,過一陣他會自己想通的。

  此時畢竟是一月份的天氣,這大殿裡雖然四角都點起了爐火,可感覺還是有些凍手。徐賓雙手籠在袖子裡,穿過一排排埋頭苦幹的書吏,耳邊充斥着嘩嘩的紙卷聲和算籌碰撞聲。看着這些疲憊的小吏,徐賓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胸膛,露出幾許感慨。

  徐賓的記憶力,在整個長安城都很有名。他能把將近終局的圍棋盤打翻,然後一枚一枚復上去。可惜他的仕途一直沒什麼起色,始終是個不入流的小吏。這次靖安司徵辟,讓徐賓看到了一絲翻身的曙光。眼下他的頭銜是行靖安司主事,若能立下大功,把行字去了,那可是正經的官身!從八品下呢!

  所以越是麻煩的局面,越容易建功!

  他心中湧現出一陣激動,隨手抓起一把算籌,李泌那句近乎蠻橫的命令忽然躍入腦中:「所有能點着的東西,都給我徹查一遍!」徐賓琢磨至此,忽然眼前一亮,似乎捕捉到了什麼靈感。

  徐賓停下腳步,想召集幾個書吏,重新過一遍卷宗。可話到嘴邊,他又咽回去了。現在每一個人都忙得要死了,讓他們為一個心血來潮的猜想投入精力,風險有點大。

  說不得,只好親力親為。徐賓嘆了口氣,扯住旁邊的一個傳書吏,報出一連串編號,讓他去調卷宗,然後回到自己的台前,袖子半卷,拈起一管細毫硃筆。

  我沒法像張小敬那樣衝鋒陷陣,想獲取功勳,案牘就是戰場。徐賓想到這裡,熱切的眼神,不由自主地朝不遠處的李司丞望去。

  可惜李泌對徐賓的舉動毫無覺察,即使覺察也不關心。他的眼裡,只有長安大沙盤,仿佛只要多盯一會兒,就能發現那些突厥狼衛是如何把燃油神不知鬼不覺運入長安的。

  殿角的水鍾仍在不急不緩地滴落着,距離燈會已不足三個時辰,可事情還是沒有任何實質性的進展。

  張小敬臨危受命,不負眾望,奇蹟般地挖出了一條線索,可轉眼間這個優勢便失去了。眼下兩個調查方向都陷入中斷,這讓李泌惱火不已。他本來篤信道家,講究清靜無為,可自從就任這個位子之後,整個人的心境跌宕起伏,與道家之義背道而馳。

  俗世庶務,果然會毀掉一個人的道心,李泌心浮氣躁地想着,可是卻毫無辦法。

  就在這時,通傳沖入殿內,腳步聲踏在青石板上,所有人的動作都微微一滯。又一個消息傳進來了,它是好是壞,將決定接下來整個靖安司的氛圍。

  可惜這次通傳沒有大聲通報,而是徑直走到李司丞面前,交給他一封書信。這說明事涉機密,不能通過望樓傳遞,必須以密函的形式遞送。距離他最近的檀棋惴惴不安地用眼角餘光觀察着,她看到,公子撕開封條,臉色遽變,先是漲紅,隨之鐵青,然後被一層灰濛濛的黯淡所籠罩,甚至還有一個攥拳的小動作。

  這消息得壞到什麼地步啊?檀棋有些憂心忡忡,又有些好奇。

  李泌手裡捏着的,是崔器送來的密報,上頭只有簡單的一句話:經查狼衛劫走王忠嗣之女,去向不明。

  那些從修政坊逃過九關鼓的狼衛,居然還綁架了王節度的女兒?

  王忠嗣可不是一般的朝廷官員,那是堂堂左金吾衛將軍、靈州都督、朔方節度使!是大唐如今聲威最盛的名將,極得聖人信賴。

  這次大唐對突厥可汗用兵,正是由王忠嗣居中主持,以威名統攝草原諸部進剿。在這個節骨眼上,如果讓突厥人在長安公然掠走他的家眷,朝廷臉面徹底丟光不說,很可能還會影響到漠北戰事。屆時聖人大怒,朝堂震盪,就算是深得聖眷的他,也未必能保住項上人頭,太子李亨更會被波及。

  一想到這裡,李泌的脊樑不免一陣發涼。

  看來對突厥狼衛的策略,必須要立刻修正。即使發現了他們的藏身之處,也不可貿然強攻,避免傷及王女性命。靖安司本就被重重掣肘,如今又加了一重限制,無疑是雪上加霜。可是李泌沒的選擇。

  李泌這才體會到,李亨要賀知章擔任靖安令的苦心。王女被綁這事瞞不了多久,很快就會有方方面面壓力撲過來。只有賀知章這樣的老江湖,才能嫻熟地推演接下來的朝堂動向,並預先做出準備。

  自己也許抓人有一套,但對付那些居心叵測的政敵,還是太稚嫩了。

  李泌心想,難道我得把氣病的賀監再親自請回來?

  「取些冰來!」李泌高聲下了命令,把這個令人不快的念頭趕出腦海。

  檀棋怔在原地,一直到李泌再度下令,她才回過神來,不禁有些為難。如今還是正月,誰會專門在屋裡備着這玩意?檀棋找了一圈,才讓人從後院的水渠里打出一桶混着冰碴子的水,濾淨後泡着錦帕遞過來。

  李泌粗暴地把錦帕抓起來,也不待擰乾,就帶着冰水往臉上撲了一下。尖銳的寒意如萬千細針,把整張臉刺得生疼,讓他忍不住齜牙。但本來混亂的靈台,也因此恢復了清明。

  越是這種時刻,越要鎮之以靜。

  李泌重新審視這份密報,將其和之前的望樓通報相比較。他發現,綁架王女的突厥狼衛,藏匿之地恰好是竊走坊圖的龍波所提供,也就是說,這兩件事是同一批人所為。

  可火焚長安和綁架王女,性質不同,一個是喪心病狂的毀滅,一個是理性的挾質威脅,兩者的用力方向有很大的偏差。一名好弓手,不會同時瞄準兩隻兔子;一個合格的策劃者,按道理不應該同時執行兩個互相干擾的目標。

  恢復冷靜的李泌,從中嗅出一絲不協調的味道。

  也許這是一個契機。任務目標越多,難度越大。只要繼續對突厥狼衛施加壓力,就可能壓迫他們犯更多錯誤,露出更多破綻。

  李泌用冰帕又擦了一下臉,把視線投向沙盤,去尋找那枚獨一無二的灰色棋子。眼下能幫到他的,只有一個人。

  「張小敬現在什麼位置?他在做什麼?」李泌大聲問。

  張小敬正在啟夏門內,他正在遛狗。

  這是一條河東種的長吻細犬,尖耳狹面,通體灰毛白斑,碩大的黑鼻頭有節奏地聳動着。它四肢瘦長,跑起來矯健有力,張小敬要緊緊攥住繩子,才能勉強跟得上它的速度。

  為了「借」出這條狗,可是生出了不少波折。

  宣徽院的狗坊位於東城最南端的通濟坊,專為宮中豢養玩賞犬和苑獵犬。崔器上門商借時,狗坊的掌監一口拒絕,他們屬於內侍省,根本不在乎靖安司這種外朝行署的臉色。本來崔器有點怕得罪內宦,可張小敬冷冷地說,為靖安司做事,就別顧慮旁的,他也只能硬着頭皮上。

  崔器軟硬兼施,對方就是不通融。最後張小敬不耐煩地站出來,用弩箭指着掌監的腦袋,硬是搶走了一條苑獵犬。這簡單粗暴的行事風格,讓崔器只能苦笑。那個掌監,已經揚言要告他們兩個劫奪宮產,上元節過後,恐怕整個靖安司都會有大麻煩。

  可話又說回來,若眼下的危機不及時解決,恐怕連今天都熬不過去。為了解近渴,哪怕是鴆酒也得捏着鼻子喝下去。

  這條獵犬被迅速帶到了啟夏門前,這是判明突厥人最後經過的地點。張小敬讓它嗅了嗅聞染留下來的香氣,口中呼哨,獵犬把鼻頭貼在地上聳了幾聳,雙耳陡然一立,轉身朝着西方狂奔而去。

  張小敬牽着引繩,緊隨其後,崔器、姚汝能和一干旅賁軍士兵也紛紛跟了過去,在街上構成了一道奇妙的隊列。行人紛紛駐足,以為又是哪個酒肆搞出來的上元噱頭。

  獵犬放足猛跑,每過一個路口,都會停下來聞一聞,辨別方向。隨着時間推移,獵犬猶豫的次數開始增多。時至下午,觀燈的人越聚越多,味道也越來越雜。坊牆內的烤肉、路面上的馬糞、摩肩接踵的人群、駱駝的腥臭體味、酒肆里飄出的酒香,都對獵犬造成了極大的干擾。

  每次獵犬一猶豫,張小敬都會掏出一個香囊,這是特意從聞記香鋪里取來的,可以強化它對香味的敏感。可很快這一招也快失靈了,聞染殘留的氣息,已經淡薄到連獵犬也難以分辨。那一根若有若無的絲線,正在悄然斷開。

  張小敬努力驅趕着獵犬,希望能趕在最後一絲香氣消失前,儘可能再追近一步。這隻獵犬勉強又跑起一段路,終於在一處十字路口停住了。它昂起頭來嗅了嗅,發出一陣嗚嗚的聲音,然後煩躁地原地轉圈,用前爪刨着地上的土,卻怎麼也不肯再向前了。

  張小敬嘆了口氣,知道它已經到極限了。